卻說譚紹聞被皮匠這一番擺布,不說丟錢,只這個羞恥就是很難受的。一連睡了兩三天,白日難以見人,卻真正夜間出恭。心中想道:「母親親自交財,見不的母親;妻妾跟著受驚,見不的妻妾;王中如何能瞞得過,見不的僕役;這一聲傳出去,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親戚朋友都是要知道的,無論師長、岳翁見不的,就是盛公子、夏逢若也見不的了。」王氏見兒子白日睡著不起,也忘了氣,只怕弄出病來。看兒子時問茶問飯。紹聞自答道:「我這一號兒人,娘還理論他做什麼!」
孔慧娘仍舊執他的婦道,只是臉上笑容便減,每日或叫冰梅引興官到跟前玩耍,強為消遣。
紹聞睡了兩三天,忽然說起去,少不得出的東樓向堂樓上來。王氏道:「你怎的瘋了心了?」紹聞道:「我一錯二誤,家中誰要再提起,我就不能活了。」王氏急接口道:「咱到底算是男人家;像那皮匠拿著老婆騙銀子使,看他怎麼見人。拿咱那銀子,出門怕沒賊截他哩。到明日打聽著他,只有天爺看著他哩。」口裡還罵了幾句。孔慧娘聽著,才曉得婆婆心裡,沒有什麼分曉。
恰好王中從院裡過,紹聞轉念想道:「我家一個僕人,他也不是管我的人,我怕見他怎的?難說總不見他麼?」因叫了一聲王中。王中聽的呼喚,走近樓門,紹聞問道:「東小院那房子你怎的安置。」王中道:「只皮匠走的那一日,我就叫泥水匠把南屋放戲箱的門,用磚壘實了。叫宋祿、鄧祥移在那皮匠屋裡餵馬,好看守那戲箱。」紹聞道:「是。只是那戲箱有關係,人家的比不得咱的東西。」王中道:「依我看,那戲箱果然有關係。大約弄戲的人,多是些破落主戶,無賴棍徒,好打官司,才顯得他是紮實人。如今把他的鎖扭開,到明日未必不指一說十,講那『走了魚兒是大的』話。」紹聞高聲道:「他不敢!他還欠咱的借帳糧飯錢,我不告他,他敢告我?況且茅拔茹也來的義氣,不妨。」王中難以回答,低頭走出。
到了門前,恰好當鋪宋紹祈到了,王中讓到東廂房坐下。
宋紹祈道:「請大相公。」王中走到後邊說道:「當鋪宋二爺請說話哩。」紹聞連日不好出門,恰好藉端出來,徑上東廂房來。相見為禮,敘了寒溫。宋紹祈道:「些小的事,本不該提起。還是大相公恭喜,小弟在都門捎的頭面銀子。彼時帶的銀子少了,內中那兩副赤金的是十八換,原借了舍親珠子鋪一宗銀子,共一百九十兩,連小弟的八十二兩四錢,前日已開條子過來,想是見過了。」紹聞道:「見過了。」宋紹祈道:「前日舍親在京里捎下書子來,討這宗銀子。一來在珠子鋪里著實承舍親的情,二來這是借項,不曾圖息。小弟來問便宜不便宜。事不宜遲,如今東店有順人上京,就帶了去。至於小弟的,也不成帳,靠後些不妨。」紹聞道:「自有酌奪。我再與家母商量。」宋紹祈道:「五日後起身,大相公趕緊為妙。」茶罷作別而去。
紹聞送出大門,只見一個手持護書匣兒,見紹聞把腰一彎,說道:「少爺好。小的來送帖兒,請少爺明日過去坐坐。」取出帖來,紹聞接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明日一品候教。眷弟孟嵩齡、鄧吉士同拜。」那人道:「明日少爺早到些,好說話兒。別的沒客。」紹聞道:「早到就是。王中領客吃茶去。」
那人道:「小的不吃茶去罷。席在西號里。」紹聞道:「知道。」
到了次日,紹聞滿身親迎的色衣,跟了德喜、雙慶兒兩個小廝,徑向布政司大街來。轉過街口,只見號里一個小廝望見,飛也似跑了。及至到了號門,早已孟嵩齡、鄧吉士、景卿雲、陸肅瞻、郭懷玉五人躬身相迎。三拱三邀,進了隆泰號大門。
穿過一層院子,到一座小廳。排設整齊,桌椅鮮明。彼此行了禮坐下。獻罷茶,紹聞道:「今日眾位爺台這樣齊備的緊。」
孟嵩齡笑道:「少爺恭喜多時,小弟們想治一杯水酒,請來坐坐。陸二爺、郭三爺,也要隨喜。生意人忙,通是不得整齊,今日擇了一個空兒,少儘儘小弟輩房戶之情。」紹聞道:「好說。多承情的很了。」陸肅瞻、郭懷玉即插口道:「我們兩個是幫孟三爺的光彩。鋪子小,請不起客,恐怕褻瀆,因此隨喜到孟三爺寶號裡面。」鄧吉士笑道:「不說咱做客商的七湊八湊的請客,反說房東的房子少。到明日二位發了財,叫少爺再蓋上一攢院子,寬寬綽綽的何如?」陸郭二人同聲道:「托爺們的洪庇,那時小弟還要叫戲哩。」大家哄堂大笑。
少頃,整席上來。大商的席面,就是現任官也抵不住的,異味奇饌,般般都有,北珍南饈,件件齊備。吃酒中間,孟嵩齡開了章,說道:「當時老太爺在日,久托鴻宇,今日少爺繼世,又是承情的了不得。凡事要商量著行,再也不得錯了。前日少爺花燭大喜,老太太吩咐小弟們買的衣服,也不知如意不如意,想是都海涵了。但只是彼時所用銀兩,原有清單繳進,想已入目。如是閻相公還在宅里時,俺們就商量楚結,犯不著唐突少爺。現今閻相公回家,只得同少爺計議,不知少爺手頭寬綽不寬綽?總因事不是經一人的手,不如及早料理清白為好。或除房租,或扣了支帳,余剩下的,或完或拖。叫他們各人與財東清算。少爺意下如何?」紹聞道:「諸爺台看罷,不拘怎的。我還要與家母商量。」景卿雲道:「事也不在一時。改日還叫他們各人開下銀子清單,少爺再酌奪就是。」紹聞道:「這所說極是。」鄧吉士即喊道:「快燙熱酒來。只管說話,酒一發寒了。再換熱酒,叫少爺多吃一杯兒。那些須小事,提他做甚。再說時,怕人家笑咱在少爺跟前情保」紹聞又吃了幾杯,告別起身,眾人款留不住,送出號來。只見雙慶、德喜兒的臉,都是飛紅的。到大街,一揖而別。走了數步,回頭一拱,眾商進院,紹聞自回家來。
到了家裡,向母親說知眾商索欠,並前日當鋪宋相公京中寄書要銀子的話。母子未免發起愁來。
論起來譚紹聞家私,每年也該有一千九百兩餘頭。爭乃譚紹聞見了茅拔茹一面,數日內便拋撒了一百幾十兩,輸與張繩祖一百多兩,皮匠一宗事又丟卻一百五十兩,況且納幣、親迎一時便花了二千餘兩,此時手頭委實沒有。母子商量,大加悶愁。王氏道:「這事可該叫王中拿主意。」因把王中叫到樓前,細述所以。王中道:「看來此事惟有當賣一處市房是上策。」
王氏道:「開口便講賣房子,人家笑話。不如揭了罷。」王中道:「揭債要忍,還債要狠。此時不肯當賣原好,若再揭起來,每日出起利息來,將來搭了市房,還怕不夠哩。那才是揭債還債,窟窿常在。」紹聞道:「你說的何嘗不是。只是這幾宗銀子要的緊,不過三五天就要完,或當或賣,如何得湊急?臉面為重,不如揭了罷。」王氏道:「大相公說的是。當初娶親時,原是要妝臉面,一年不到,就當賣產業,臉面反倒不好看。且落曲米街舅爺話把。王中,你問一個宗兒,叫大相公出揭票。我的主意已定。只是要悄密些,不可吹到東街耳朵里。」王中道:「家中還該有幾百銀子,不如盡緊的打發,慢慢對付。揭字是開不得章的。」王中此言,原是不知內囊已盡,並非有意譏誚前事。這紹聞心虛生暗鬼,料王中是說他毛病,便道:「原有幾兩,我花消了,你也不用怎的追究。我自會料理。」
王中見話不投機,訥訥而退。
這紹聞果然出去尋了一個泰和字號王經千,說要揭一千五百兩,二分半行息。那王經千見紹聞這樣肥厚之家來說揭銀,便是遇著財神爺爺,開口便道:「如數奉上。」還說了幾句:「只管借的,這樣相厚,提利錢二字做什麼。」一面笑著,卻伸開揭票:「譚爺畫個押兒,記個年月就罷。」
紹聞得了這宗銀子,擺席請眾客商清帳,不必細說。惟有當店九十多兩尾數不能全兌,又寫一張揭票,三分行息。
一日紹聞正在樓下逗興官兒玩,只見德喜兒拿著一個帖子上樓。上面寫著:「眷弟茅拔茹拜。」紹聞心中又想他還前日借帳,又想還他戲箱,慌忙跑出迎接,讓在東廂房坐下。只見茅拔茹衣服是布,還不免於破;面目是黑,還不免於疲。跟的是五十多歲一個老頭子,極大漢仗,有些野氣。紹聞開口便道:「九娃兒呢?」茅拔茹「咳」了一聲,說道:「死了!」紹聞驚道:「是什麼病呢?可惜了一個好模樣兒!」茅拔茹道:「正是。他這一死,把我的家叫他傾了。」紹聞急叩所以,茅拔茹道:「九娃原是我隔縣一個本地學生,人生的有些輕薄,叫班裡一個人勾引進來學戲。他叔不依。我前年進省,原就是躲他叔哩。不料本縣老爺,一定要我這班戲回去。唱了兩個戲,他叔把他拴的去。我想滿園果子,全指望著他哩。」因指跟的人:「就是這個唱淨的,出了一個著兒,只說是拉戲的,趕在路上把他叔打了一頓,把人奪回來。後來又唱戲時,全不防他叔領了親戚,又拴了去。到家拴在樹上,盡死打了一頓,鎖在一座屋子裡。他娘與他開了門,又跑到咱班裡來。渾身上下打的都是血口子,天又熱,肚裡又沒飯,跑了一夜——他是個單薄人,你是知道的,如何頂得住?我叫賤內好好伏侍。過了幾天,一發死了。弄起人命官司來,告到敝縣。自古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咱每日弄戲,有個薄臉兒,三班六房誰不為咱?到底咱胸膛不曾沾堂台兒土。只是花消盤費,把幾頃薄土弄盡,那戲也散了。如今這個老唱淨的又叫成班,說:『不見了羊,還在羊群里尋。』我想府上還寄著我箱筒,領去還弄粗戲罷。」
那唱淨的指手劃腳,也說起怎的打九娃叔,怎的在縣衙門打點扒出戲主性命。說的高興,漸漸坐在一個凳子上,信口開合起來。
紹聞也覺厭惡,便說道:「到後門小東院看戲箱去。」並說起與戲子做衣服及糧飯的話,茅拔茹並未答言。德喜兒取出鑰匙,一同出前門,轉入胡同口,來到小東院。拆去磚頭,開門一看,四個箱上鎖都扭了。這茅拔茹是久慣牢成的,見景生刁,開口便說道:「這箱不驗罷!」紹聞道:「這箱是我移在這裡,尋了一家子皮匠看著。誰知那沒良心的半夜裡偷跑了,把鎖扭開,其實不曾拿什麼。」茅拔茹道:「咳!我瞎了眼!我當初看你是個朋友。」扭回頭來就走。口中埋怨道:「果然人心隔肚皮,主戶人家竟幹了這事!」
此時王中聽說茅家來驗戲箱,急緊來到。只見茅拔茹口中是朋友不是朋友,一路高一聲低一聲的出胡同口去了,紹聞呆呆的看著。忙趕上說道:「到底少你的不少你的,為什麼直走呢?」茅拔茹道:「少我不少我的,既扭了鎖,須得同個官人兒驗。扭鎖的事,到底是個賊情,不比泛常。」王中道:「難道俺家偷你不成?俺又不供戲,要他何用?」茅拔茹道:「您家就不用,您家不會換錢使?您會偷我的戲衣,還有本事說俺欠你的借帳,欠您的糧飯錢,您不如在大路截路罷!」紹聞急了,也只得走到胡同口說道:「借帳以及糧飯現同著夏逢若,莫不是沒這一宗,我白說上一宗不成?著人請夏逢若去,你也認的他,當面一照就是。」茅拔茹道:「您是一城人,耳朵不離腮,他只向你,肯向我嗎。」紹聞道:「叫他賭咒。」茅拔茹道:「我說你欠我一萬兩,我賭個咒,你就給我?事情要說理,咒是個什麼?」
吵鬧中間,一個管街的保正,見譚相公被一個人鬧住,口中大聲道:「那裡來了一個無賴光棍,青天白日,想騙人麼?」
茅拔茹冷笑道:「咦!太厲害了,看嚇著人。你是個做啥的?」
那人道:「我是管街保正王少湖。你是那裡來哩。」茅拔茹未及回答,那唱淨的接口道:「俺是論理的,不知道省城地方是個不論理的地方。」王少湖道:「你說您的理,我評評誰是誰非。」這茅拔如只說了不幾句話兒,說的譚紹聞閉口無言。茅拔茹向王少湖道:「你是個官人就好,咱如今同去驗箱去。」
一同到小東院南屋裡,茅拔茹道:「這四個箱中,是我在南京、蘇州置的戲衣:八身蟒,八身鎧,十身補服官衣,六身女衣,六身儒衣,四身宮衣,四身閃色錦衫子,五條色裙,六條宮裙,其餘二十幾件子舊襯衣我記不清。請同王哥一驗。」
揭開箱子,舊衣服原有幾件子,其餘都是鑼,鼓,旗面,虎頭,鬼臉等項。茅拔茹道:「正經衣服一件子也沒有了。」紹聞道:「四個箱子,一個鞋簍子,如何放下這些?」王中道:「姓茅的,休要騙人!」唱淨的道:「正主兒說話,休七嘴八舌的!」茅拔茹道:「我騙人嗎?那四個箱子原封不動,我怎的騙你哩?」王少湖道:「譚相公,這當日怎的寄放在此?同的是誰?」譚紹聞道:「同的是夏逢若。」王少湖道:「這須得瞧夏逢若來方得清白。」紹聞道:「王中,你去把夏大叔請來。」王中道:「我還不知道他在那條街上祝」紹聞道:「他住瘟神廟邪街。」德喜接道:「他在街南頭,水坑北邊,門朝西。」紹聞道:「你既走過,你還去尋他。」王少湖道:「茅兄,我看你也是個在行的,這事一時也弄不清。請到我家,我開了一個小店兒,有座閒房,到那裡坐坐,慢慢商量。天下沒有不了的事,殺人的事也有清白之日,何況這個小事。」茅拔茹也正想得個人作居間主人,便跟的去了。
且說德喜兒到了瘟神廟邪街,恰好遇著夏逢若,提了一柳斗兒米,往家裡去。看見德喜兒,便道:「討閒呀!」德喜兒道:「請夏大叔哩。」夏逢若道:「怎的又想起我來?」德喜因把茅拔茹戲箱一事說了一遍。夏逢若道:「咦!弄出事情來,又尋我這救急茅房來了。舊日在張宅賭博,輸了幾吊錢,對人說我擺布他。若是贏時,他分帳不分帳?到如今盛大哥也不理我,說我是狗屎朋友。我幾番到您家要白正這話,竟不出來。你想怪人須在腹,相見有何妨?娶過親來,我去奉賀,臉上那個樣子待我。如今茅家說您扭了他的戲箱鎖,想是您扭了;說是您提了衣裳,想是您提了。我目下有二十兩緊帳,人家弄沒趣。你回去多拜上,就說姓夏的在家打算賣孩子嫁老婆還帳哩,顧不得來。等有了官司出簽兒傳我才到哩。到那時只用我半句話,叫誰贏誰就贏,叫誰輸誰就輸。如今不能去。貴管家不到家坐坐,吃杯茶兒?」
德喜只得回來,把夏逢若的話一五一十學明。王中在一旁聽著,說道:「這事不妥。這是要吃錢的話頭,連數目都講明出來。」譚紹聞道:「我們有個香頭兒,換過帖子,難說他吃咱的錢,臉面上也不好看。」王中道;「大相公還說換帖的朋友麼?如今世上結拜的朋友,官場上不過是勢利上講究,民間不過在酒肉上取齊。若是正經朋友,早已就不換帖了。依我說,把他的帳承當下,他就說正經話。若是干研墨兒,他順風一倒,那姓茅的就騙的成了,要賠他衣服,還不知得多少哩。休說這種古董事體,當初大爺舉孝廉,還要使銀子周旋哩。」紹聞道:「你既明白,你就去辦去。」
王中問了德喜兒夏家門戶記號,一直上瘟神廟邪街。到那坑沿朝西門兒,叫了一聲夏大叔。夏逢若見是王中,嚇了一跳,說道:「讓王哥坐坐,我委實沒有坐客的地方,咱上瘟神廟卷棚里說話罷。」王中道:「沒多的話。」夏逢若道:「天下話,會說的不多,不會說的多了還不中用。」王中一發明白。隨著夏逢若進了瘟神廟卷棚,也沒廟祝,見有兩架大梁,二人坐下。
王中道:「先才請夏大叔商量茅家戲箱的話,聽說夏大叔有緊帳二十兩,顧不的。俺家大相公說,這一二十兩銀子何難,情願奉借大叔。只把他這宗戲衣證明,那借欠及糧飯錢丟開手也罷。我看那姓茅的是窮急的人,目下想領這箱,又怕還俺這兩宗銀子。見戲箱扭開了鎖,他便借端抵賴,無非想兌了欠帳,白拉的箱走。——這是我看透的。大叔一到,剛幫硬證,他還說什麼?至於這二十兩,我一面承許,不必掛意。」夏逢若把手一拍,罵道:「好賊狗攮的!欠人家二百多兩不想拿出來,倒說人家扭了鎖,提了戲衣。我就去會會他,看他怎樣放刁!真忘八攮的!咱如今就去。想著不還錢,磁了好眼!」怒氣沖沖的上來。王中在後邊暗嘆了幾聲,跟著走訖。
譚紹聞早在胡同口往東望著,見王中跟定夏逢若,一直邀上碧草軒。紹聞作揖道:「一向得罪老哥。」逢若道:「自己兄弟,提那話做甚。你只說姓茅的如今現在何處?我尋他去。」
紹聞道:「且慢著,咱把話兒計議計議。」夏逢若道:「這樣坑騙人的狗攮的,我實在氣的慌!你說計議什麼呢?」紹聞道:「當初他寄這戲箱,原不曾驗他東西。我心下縈記,尋了一家皮匠兩口子替他看著。誰料這人沒良心,把鎖扭開。他如今說少了他許多衣裳,一個皮匠擔兒,該擔帶多少?這是我替他看守的,倒不是了,反遭這些晦氣。」逢若低聲笑道:「皮匠那件事,我知道你白丟了幾兩兒。你肯叫我知道一聲些,休想使咱的半個遮羞錢。」紹聞看見王中在旁,把臉飛紅。逢若道:「既往不咎,只說當下。他如今在那裡?瞧的來,當面考證。」
紹聞道:「他在管街保正王少湖家裡。」逢若道:「咱一發就尋他去。不用等他來說話。況且我的事緊,承許下明日早上與人家二十兩清白哩。」
二人到了王少湖家,王中也跟的去。見了茅拔茹唱了個喏,夏逢若道:「茅兄幾時到了?」茅拔茹道:「昨晚才到,尚未奉拜。」逢若道:「豈敢。」王少湖道:「閒話少說。當初茅兄寄放戲箱時,同著尊駕麼?」逢若道:「我是受茅兄託過的。彼時班子走時,我眼見了。譚賢弟心下不喜歡,我還引著到張家老宅里,與沒星秤耍了一天牌散心。我怎的不知道?那時茅兄託過我們兩個人,我日日在班上招駕,還借了譚賢弟銀子與戲子買衣服。糧飯錢不知多少,衣服鞋帽銀我還記得,除了九娃穿的二十一兩算譚賢弟出的,其餘現銀五十九兩,下欠九十兩四錢八分,俱是譚賢弟拿出來的。茅兄戲上有帳。」茅拔茹道:「我一些不知,掌班的回去一聲也沒言語。」夏逢若冷笑道:「茅兄,我們走江湖的朋友,到處要留名,休要鑽過頭不顧尾的,惹江湖上笑話,人家還要罵狗攮的哩!」這一句罵的茅拔茹惱了,站起來道:「姓夏的少要放屁拉騷,我茅拔茹也不是好惹的!像如扭了俺的鎖,偷了俺的衣服,你就不說?像你這尖頭細尾的東西,狠一狠,我摔死你這個忘八羔子,也不當怎的!」那唱淨的說:「打了罷!」這茅拔茹心中又羞又惱,又圖鬧事顯威風,以圖抵債。答應道:「休叫走了這狗肏的!」唱淨的早已把夏逢若一掌打到臉上,倒在地下。又踢了兩腳。王少湖道:「反了!反了!」一面喊,一面叫譚紹聞躲開。那唱淨的劈面一指,把譚紹聞指了一個趑趄,說道:「走了不是漢子!」王中見風勢不好,一把扯住譚紹聞由後院走開。
這茅拔茹出來站到當街說:「姓譚的也像一個人家,為甚攔住我的箱,扭我的鎖,偷我哩衣服?那裡叫了一個忘八蛋,朋謀定計,反說我借他二百兩銀!這祥符縣荊老爺是好爺,我明日早堂要告這狗肏的!」那唱淨的拉住夏逢若也到街心說道:「你明日不近前,我尋到您家,問土地、灶爺要你!」王少湖道:「真正有天沒日頭。都休要走了,我去稟老爺去。」茅拔茹道:「如今就去!」
忽聽得喝道之聲,乃是荊公出西關回拜客去。這茅拔茹及那唱淨的便口軟了些。須臾道子過去,荊公轎到。王少湖跪在轎前稟道:「小的是蕭牆街管街保正王江。有本管地方來了河北一個戲主,帶一個戲子行兇打人。打的是一個本城姓夏的。」
荊公轎中吩咐,著兩個衙皂將一干人押回衙門,等西關回來,晚堂就審。吩咐已明,往西去了。果然來了兩名皂役,一個姓趙,一個姓姚,將茅拔茹及唱淨的鎖訖,也把夏逢若鎖訖。
茅拔茹道:「單鎖我,我不依!姓譚的哩?」王少湖道:「他現今沒在這裡。」茅拔茹道:「我知道他沒在這裡,他在你家後院哩。不怕你今夜不放他出來,我就破口罵了。」那唱淨的道:「好不公道的保正!把姓譚的藏起來,圖他偷的戲衣嗎?」這王少湖道:「不要惡口傷人。咱就上他土地廟胡同尋他去。」
眾人一齊上胡同來,跟著看的,何止百人。方到胡同口,只見又一個皂役飛也似跑來,對那姓趙的皂役道:「老爺叫趙頭兒作速叫仵作,上朱仙鎮南鄉驗屍去。老爺西關拜客,接了稟帖,說鎮上南頭樹上吊死一個人。就從西關起身去。這一干人叫我帶哩。」那皂役附耳道:「肥哩瘦哩一鍋煮著同吃。」這皂役笑道:「你去罷。」那皂役又道:「難為我,得半夜跑哩。老爺明日只好回來。」這皂役又笑道:「你走罷,我知道。」
這皂役、保正把茅拔茹、唱淨的、夏逢若,一押到碧草軒來,單要譚紹聞說話。紹聞一來怕,二來羞,那裡敢伸頭來。
這茅拔茹、唱淨的一齊咆哮,紹聞總不出來,只是叫王中應答。
遲了一會。夏逢若也發話道:「誰的事叫誰招沒趣,出來何妨?明日上堂也少不了。王中,你把我叫的來到,主子竟躲了。
畢竟推車有正主,終久不出來,這事就能清白不成?」王中見事不結局,先與皂役背地說道:「俺家相公不出來。無非是怕招沒趣,萬望存個體面。」皂役道:「正經有體統人家,俺們怎的肯,只掩住姓茅的口便罷。你看他那樣子。」王中道:「班頭一兩句吆喝,他就不敢了。」皂役道:「事在人辦。只是敝夥計是個鄉里人,才進衙門,恐怕他不曉事體,萬一唐突了相公,休怪。你安插安插他去,咱們同城不用說。」王中已知就裡。到家討了六兩銀子,袖中遞與兩個皂役。
譚紹聞到了軒上,兩個皂役笑道:「有了啥事了,再請不出來。」紹聞道:「他們打架,原沒我的事,我出來做甚?」
夏逢若道:「照你說,這是我的事?」茅拔茹道:「哎呀!你們竟是一縣的人,閒著你那鐵鎖,單管會鎖外縣人麼?」那皂役道:「適才你們當街打架,有這譚相公沒有?」唱淨的厲聲道:「我還把他搗了一指頭,怎麼沒有他?」皂役道:「狗忘八肏的,少要撒野!今晚老爺還回不來哩。我給你一個地方兒,黑底里休要叫爺叫奶奶聒人。小姚兄弟,先把這兩個費油鹽的押到班房去。」那年輕的皂役笑向茅拔茹二人道:「來罷。」茅拔茹見風勢不順,不敢發拗,須得跟的去。還問道:「那姓夏的哩?」皂役道:「不旁掛心,自有安插。」
碧草軒上,一個皂役,一個保正,連譚紹聞、夏逢若、王中,只餘下五個人。此時天已昏黑,紹聞命掌上燈來。夏逢若道:「當真把我鎖著麼?真真的是我的事?」皂役哈哈大笑道:「你不弄兩壺喝喝麼,豈有鎖咱的道理。」一面說,一面叫王少湖把鐵索解了。紹聞吩咐酒碟。王中去不移時,酒碟到了。
皂役首座,讓王少湖次座。王少湖道:「留一座與小姚頭兒。」
因此虛了一座。王少湖在東,夏逢若在西,紹聞北面相陪。觥杯交錯。遲了一時,那個年輕的皂役回來,王少湖道:「姚頭兒,候的久了,就請第二座。」大家又吃起酒來。
王少湖心有照應,道:「談班長,尊姓是那個字?」皂役道:「我自幼讀過半年書,還記得是言字旁一個炎字。」少湖沒再說話。姚皂役接道:「是譚相公一家子。」談皂役道:「我可不敢仰攀。」姚皂役道:「何用謙虛。王大哥,夏大哥,咱舉盅叫他二人認成一家子罷。」談皂役道:「你年輕,不知事。這是胡來不得的。」姚皂役道:「一姓即了家。譚相公意下何如?休嫌棄俺這衙門頭子。」譚紹聞見今日用軍之地,既難當面分別良賤,又不好說「譚」「談」不是一個字,只得隨口答應了一個好。那姚皂役就舉盅放在談皂役面前,又斟一盅放在譚紹聞面前,說道:「大家作揖了,恭喜!恭喜!」眾人作揖,紹聞只得順水推舟。這談皂役果認或者譚相公要相與我這個朋友,也就不辭。便道:「這首座我坐不得了。客到俺家,我如何坐首座?」就推姓姚的首座,挨了王少湖二座,自己坐了桌橫。看著譚紹聞道:「咱既成一家,你沒我年紀大,我就以賢弟相稱。賢弟,叫再拿熱酒來,咱兄弟們好回敬客。」紹聞吩咐王中催德喜、雙慶燙酒,王中隨口答應。豈知這王中已把身子氣冷了半截。
須臾雙慶添上酒來。姚皂役又要點心吃,紹聞只得吩咐備飯。又換了燭,整了一個粗席。看官試想,兩個皂役,一個保正,一個幫閒,自是一場子滿酣大嚼。飯酒中間,夸一陣怎的衙門得權;說一陣明日對審怎的回話;敘一陣我當頭役荊老爺怎的另眼看待;講一陣我執票子傳人怎的不要非義之財。王中實實的當不住,顧不得少主人嗔責,暗地裡頓了幾頓腳,硬行走訖。
飯罷再酒,兩個皂役大醉。話不投機,又打了一架。王少湖勸的走開。這天已有半夜了,夏逢若不得回去,紹聞從樓院引到前廂房去睡。又提起那二十兩緊帳的話,紹聞也只得承許。
紹聞自回東樓,全不好與孔慧娘說話。躺在床上,往前想又羞又悔,往後想一怕再怕,一怕者怯明日當堂匍匐,再怕者怯包賠戲衣。嗚呼!紹聞好難過也!
有詩單講他與衙役對坐之苦:
從來良賤自有分,何事鳳鴟與並群;
貂腋忽然添狗尾,無煩鼻嗅已腥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