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王氏見兄弟久客而歸,兼且冰梅的事安頓的極好,心下喜歡。過了幾日,把王中叫到樓門,說道:「東街舅爺回來,還送了些人事東西兒,咱也該備一盅酒請舅爺,接接風。」王中道:「奶奶說的是,就是後日罷。只用大相公寫個帖兒,著人送去。奶奶還得發出兩千錢來。」王氏即向樓上取了錢,交於王中。原來帳房自從閻楷去後,銀錢出入,俱在樓上支使、開銷。這紹聞即寫了一個愚甥帖兒,著德喜兒送往曲米街去。
到了請日,王春宇極早來到。因是內客,席面就設在東樓下。春宇道:「姐姐費事。」王氏笑道:「請來閒坐坐,姊妹們說句話兒。」說話中間,就提起孔宅過聘一事。王氏道:「我久已有心與福兒搬過親來。一來孔親家沒在家,二來這宗聘禮我備辦不來。」王春宇道:「不過拿出幾兩銀子來,叫王中在本城置買。本城是一個省城,什麼東西還沒有的?孔親家雖不在家,就在山東冠縣,咱說行事,他令弟與他個信兒,他自然回來。」王氏道:「這些事孔家沒啥難。他的閨女,他自然是好陪送。咱這一邊好不作難哩。」因指著紹聞說:「他舅,你看你姐夫只這一個指頭兒,若是行禮娶親,弄的不像碟子不像碗,也惹人家笑話你姐夫,還笑話我哩。我心裡想著,得一個人向南京置買幾套衣服,咱本城裡這些綢緞,人家都見俗了。還得人把北京正經金銀首飾頭面,捎幾付來,正經滾圓珠翠,惟京里舖子有。不想要咱本地的銀片子。打造的死相,也沒好珠翠,戴出來我先看不中。」王春宇道:「姐姐打算錯了。外甥兒娶親,原是婚姻大事,要之行了就罷,不必一定要怎麼出格的好看。像當初我姐夫初不在時,我說一定該擺好席,休叫外甥兒失了我姐夫門面、體統,婁先生就說:『要整理令姐夫門面體統,也還不在這席面上。』彼一時我還不甚省的。我如今在外邊走了這幾年,河路碼頭,州城府縣,那一個地方不住一兩個月。閒時與那山陝江浙客商說閒話兒,見的也多,聽的也多,才曉得婁先生那話是老成練達之言。即如俺們做生意的,在各處地頭販賣那奇巧華美的東西,不過是要賺那好奢侈的幾個錢。究之那些東西,中什麼用?休說綾羅綢緞,即如一付好頭面,到窮了時,只換一斗麥子;一股好鳳釵,到窮了,只換一升米。這就是奇巧東西下場頭。況且外甥兒近日事體也不大好,書兒也高擱起,不妥的事兒也做出來。姐姐,依我說,這行聘過禮的事,只可將就,不必華美。我如今也說,要撐我姐夫的門面、體統,也不在幾架盒子、幾頂轎兒上。」王氏道:「他舅呀,你這話我也就全然不服。你是怕與你外甥兒辦這宗事。我是現成的銀子,又不賒,又不欠,我各人家事,不肯叫親戚家做難。」王春宇道:「看姐姐把話說到那裡。我目下就要上鄭州去,原不能久在家。就是在家,我也自有個辦法。姐姐說的是行不的事。」姐妹們話不投機,雖說擺席洗塵,未免不樂而散。
王春宇臨行時,說道:「我畢竟去與孔二親家傳個信去,叫他好往冠縣捎書。」王氏道:「不定行不行,傳信兒也還不要緊。」春宇道:「信兒是要傳的,叫他先做準備。這裡再央冰台訂期。」王春宇說罷,出後門走了。
王氏送兄弟回來,坐到樓下,對紹聞道:「你看你舅,也會熱你爹的剩飯吃。我就不待聽他那些話。外邊跑了這幾年,一發把錢看的命一般。難說正經事也苟且的嗎?」紹聞道:「我舅說的也是理。」王氏道:「哎喲!別人是為你的事,你也會說這號話。到明日娶過你媳婦子來,掀開箱櫃,都是幾件菜葉子衣裳,我做婆子的臉上也受不祝」紹聞心內想道:「有我輸的錢,就沒有正經使的錢?為甚的又惹母親嗔惱。」因笑嘻嘻說道:「娘看該怎的就怎的。我舅不過是一個親戚,他也管不了咱家裡事。」王氏道:「依我說,你再寫幾個帖子,把咱家鋪子裡客都請的來,叫他們替咱辦辦。他們那一個不是南北二京透熟的。他們有做咱的生意哩,有住咱的房子哩,他不敢扭咱。今日多虧是王中不在跟前,若是他在跟前時,偏是這一號話兒,是他入耳中聽的。到明日請些客時,與王中尋個事兒,開發他不在家。就把客請到客廳里,就是有你爹的靈柩也不妨,左右是咱的幾家子鋪戶。我還要在閃屏後與他們說話哩。」
話要截說,不必羅索。紹聞件件遵著母命擺布。到了那日,這隆泰號孟嵩齡,吉昌號鄧吉士、景卿雲,當鋪的宋紹祈,綢緞鋪的丁丹叢,海味鋪的陸肅瞻,煤炭廠的郭懷玉,都到了。
茶罷了酒,酒罷了席,須臾席完。這孟嵩齡、鄧吉士是客中大本錢,老江湖,開口說道:「大相公你我一主一客,有話吩咐就是,何用費這些事。」紹聞道:「虛誑見笑。」孟嵩齡道:「好說。今日既擾高酒,有甚見教的事請吩咐,再沒個不遵命的。」
只見閃屏東邊刷剌的一聲,落下帘子來。內邊王氏說道:「沒什麼吃,虛邀的坐坐。還有一句話請教。」鄧吉士道:「擾太太高酒,有話只管吩咐。」王氏道:「就是說孔宅行聘的事。我是個婦道人家,大相公年輕,萬望替俺幫辦幫辦。」丁丹叢道:「太太說的那裡話。俺們承府上幾世的恩情,別的會做什麼呢。太太吩咐,只揀俺們能辦的吩咐,情願效勞。」王氏道:「我只有當日老太爺撇下這一個相公,目下行孔宅這一宗大事,衣服要十二套,頭面要四付,顏色、花樣,我也說不清,說不全。只是不要本城的東西。衣服要蘇杭的,頭面要北京的。用的銀子,或是開銷房錢,或算支使帳目,臨時清算罷。」孟嵩齡道:「太太說話明白。但大相公恭喜大事,俺們也就該添箱恭賀,何必說到房錢支帳。如今宋二爺現往天津去,這頭面就著落宋二爺。景相公後日起身下杭州,這各色衣飾就托給景相公。只怕辦哩不如太太的意。俺回到鋪里,替太太開個單兒,領太太的教。心愛的再添上些,不愛的去了。」王氏道:「就是這個意思。」話已說完,大家與紹聞作揖謝擾而去。到鋪子內開了單子,王氏添了幾件,轉與一班客人。
遲了兩三個月,蘇州箱子到了。恰好宋紹祈自京中回來,首飾俱全。眾客商同到綢緞鋪,按前日王氏添改的單子,逐一點明,同來宅下交納。果然璀燦奪目,爛漫烘雲,王氏喜之不勝。又連各色小事件,扣算只費二千金。這也是他們大商真心誠意置買,本來不被人瞞,今日又不瞞人,所以省的很。紹聞致謝,異日又擺酒酬勞,不在話下。
這王氏既有彩幣,便打算啟媒,請婁潛齋、程嵩淑。投了請啟,打掃碧草軒,懸掛彩紅。恰好王春宇也從鄭州回來,做了陪客。至日早下速帖,巳牌時,大賓俱到。此時婁潛齋已成進士。到了碧草軒上,王春宇行了常禮,譚紹聞也行了常禮。
到午刻上座時節,婁潛齋,程嵩淑俱是專席正座。紹聞行啟媒大禮,起叩四拜。婁、程受了兩拜,辭了。王春宇在東席斜陪,紹聞在西席斜陪。二人胸中有話,但大賓筵上,斷無說旁話之理。不過問了王春宇江湖異聞幾句話兒,席終而去。遂訂了孔宅納幣之期。
孔耘軒久已自冠縣回來,料理閨愛出閣的事體。至納幣之日,兩位媒賓,王春宇以舅代父,共是三位。這些告先、呈幣的儀節,不必瑣述。
及至親迎之日,王氏盡力鋪排,譚紹聞也極力料理。王中為是少主人大事,更無不盡心之理。若要逐一細陳,也未免有贅,不過是極其華麗、極其熱鬧而已。這東樓此時就是阿嬌新屋。新人進了東樓,送客赴了喜宴,日夕各自轎馬而歸。單說東樓之下,紅燭高燒,流蘇垂帳,玉人含羞背坐,新郎合卺禮成。真正把王氏喜的心曲中無可形容。正是:欲知父母歡欣處,佳偶雙雙好合時。
到了次日,街坊鄰舍,以及鋪戶房客送禮晉賀,紹聞應接不暇,王隆吉代為周旋。又過了一日,夏逢若、侯冠玉到,盛希僑差人送的禮來。紹聞略打了一個照面,也是王隆吉周旋。
又一日,婁潛齋差兒子婁朴,程嵩淑差侄兒程積來,張類村與蘇霖臣是親來。此時隆吉已歸。這兩位前輩、兩個後進,紹聞親自迎接,加意款待。後邊的客,地藏庵范姑子及宋穩婆、薛媒婆,整鬧了一天。春宇婦人曹氏,幫姐姐照客,住夠三天才去。
閒話撇過。內中單講冰梅抱著所生小廝,起名興官兒,趙大兒也抱著所生小女兒,起名全姑,每日只在新人房中繫戀著。
任憑廚下盡忙,只是靠著兩個爨婦擺布。王氏看在眼裡,心中恐怕新人知曉興官兒來歷,或是害羞,或是生妒,惹出不快。
就故意尋些事兒叫冰梅、趙大兒做。及至做完,又一頭鑽進東樓去。這王氏急的沒法兒,背地裡讓道:「你兩個單管在東樓下戀著,萬一多嘴多舌,露出話來,人家一個年輕娃子,知他性情怎樣的?久而久之,慢慢知曉便罷。冰梅你要少去。」這冰梅原是一團孩氣,愛戀新人,聽的主母讓,也就忍住些不敢多去。趙大兒依然如故,王氏也就不去管他。
卻說新人孔氏,名叫慧娘。于歸之後,般般如意,也就極其欣喜。這冰梅、趙大兒兩個,慧娘只當家人媳婦看待。到晚來夫妻閒話,紹聞把冰梅興官兒話露了口角,這慧娘便把冰梅另樣看起來了。冰梅到樓下,慧娘就叫坐了。見無人時,便與興官兒棗栗玩耍。只是害羞,不好意思抱過來。後來漸漸廝熟,這興官兒偏要撲孔慧娘,慧娘忍不住抱在懷裡,由不的見親。
冰梅再要抱時,這興官兒偏不去。恰好王氏進樓見了,慧娘抱著興官兒急忙立起來。王氏說道:「看污了衣裳。」慧娘道:「不妨事。」王氏向冰梅說道:「還不抱過去?」冰梅來抱,這興官兒一發嘻嘻哈哈摟住慧娘脖子再不肯去。大家齊笑起來。
王氏這一場喜,較之新娶時真正又加了十分。
孔宅送餪之後,滿月之時,紹聞夫婦並詣孔宅拜見岳翁岳母。後來孔纘經來接侄女,並投帖請新郎申敬。這一切也不必饒舌。單說孔慧娘半年後自娘家回來,帶的偷縫的小帽兒、小鞋兒,與興官兒穿戴。抱興官兒在奶奶跟前作半截小揖兒玩耍。
把王氏笑的眼兒都沒縫兒,忍不住拉到懷裡叫乖乖,叫親親。
冰梅更覺歡喜,口中難以形容。趙大兒說道:「大嬸子,俺這小妮子就沒人理論?明日也給俺縫一頂粗帽子戴戴。」孔慧娘道:「明日就縫罷。」趙大兒也喜歡的沒法兒。
看官試想,譚紹聞弱冠之歲,雖說椿萱不全,現有北堂可事;興官雖非嫡出,聰俊豐澤,將來亦可成令器;妻賢妾嬌,皆出人生望外。若肯念自己門第,繼先世書香,收心從師長讀起書來,著得力的家人王中料理起家計,亦可謂享人間極樂之福。若是再胡弄起來,這便是福薄災生了。正是:
世間真樂只尋常,真樂原來在一堂;
舍此偏尋分外樂,定然剜肉做成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