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夏逢若自從結拜了盛宅公子、譚宅相公,較之一向在那不三不四的人中往來趕趁,便覺今日大有些身份,竟是蔑片幫閒中,大升三級。承奉他們的色笑,偏會順水推舟;慫勇他們的行事,又會因風吹火。
一日,徑上碧草軒,來尋譚紹聞。蔡湘讓至軒中坐,說:「我去家中請去。」去了一會,回來說道:「我們大相公不在家,去大王廟看戲去了。」
等了半日,紹聞回來。聽說夏逢若在書房久候,只得到碧草軒會客。逢若迎著笑道:「等的多時了。」紹聞道:「躲避有罪。」逢若道:「連日不見,今日有事特來相商。不料高興,看戲去了。」紹聞道:「閒著無事,因去走走。不料老兄光降。」
逢若道:「唱什麼?」紹聞道:「我去時,已唱了半截。只見一丑一旦,在那裡打雜。人多,擠的慌,又熱又汗氣,也隔哩遠。聽說是《二下邗江》,我就回來了。」夏逢若道:「那個戲看得麼?那是繡春老班子,原是按察司皂頭張春山供的。如今嫌他們老了,又招了一把兒伶俐聰俊孩子,請人教他,還沒有串成的,叫繡春小班。這老班子投奔了糧食坊子一個經紀吳成名,打外火供著。只好打發鄉里小村莊十月初十日牛王社罷,掙飯吃也沒好飯。前日不知道大王廟怎的叫這班子來唱。」紹聞道:「果然不好。那唱旦的,盡少有三十歲。」逢若道:「倡唱旦的,小名叫做黑妮。前幾年也唱過響戲,如今不值錢了。像如我有個朋友,叫做林騰雲,要與他令堂做壽屏,要一班戲,與我商量。我說此時蘇崑有一個好班子,叫做霓裳班,卻常在各衙門伺候。林騰雲慶賀日子是九月初十日,萬一定下,到那日衙門叫的去,豈不沒趣呢?因說起這宗戲來。正要與賢弟商量,到九月初十日,也到那邊走走,好看戲。」紹聞道:「林騰雲是誰?在城裡那街里住?」逢若道:「他沒在城裡,他在城東南鄉祝是一個新發財主。他祖父是莊農出身,掙了二三十頃田地。到林騰雲手裡,才做了前程,一心要往體面處走,極肯相與人,好的是朋友。昨日為他令堂生日,要做屏舉賀,新蓋了五間大客廳,請了職客,要約會人與他母親慶壽。請的職客就有我。與我一個約單,我時常承他的情,不便推託。故今日特來與賢弟商量,添上名字,好向屏上書寫。臨時五錢、一兩隨便。」紹聞道:「平素並不認的,如何去祝壽去?」逢若道:「賢弟,你通是書呆子話,如何走世路?這些事,全要有許多不認的客,才顯得自己相與的人多哩。」紹聞道:「請出約單我看。」逢若袖中掏出來,只見一個紅全幅,上面寫道:敬約者,九月初十日漢霄林兄今堂陳老夫人萱辰。公約敬制錦屏,舉觴奉祝。願同亨者,請書台銜於左。
同里某某同具
後面已有了三五個名字。紹聞只得舉筆書名於後。
逢若收了約單,紹聞留飯,逢若更不椎辭。酒酣之後,說的無非是綢緞花樣,騾馬口齒,誰的鵪鶉能咬幾定,誰的細狗能以護鷹,誰的戲是打里火、打外火,誰的賭是能掐五、能坐六,那一個土娼甚是通規矩,那一個光棍走遍江湖,說的津津有味。這紹聞起初聽時,肚內原有幾本子經書,有幾句家訓打擾,還覺得於理不合。到後來越說越有味,就不知不覺,傾耳細聽。逢若又說道:「人生一世,不過快樂了便罷。柳陌花巷快樂一輩子也是死,執固板樣拘束一輩子也是死。若說做聖賢道學的事,將來鄉賢詞屋角里,未必能有個牌位。若說做忠孝傳後的事,將來《綱鑑》紙縫裡,未必有個妊名。就是有個牌位,有個姓名,畢竟何益於我?所以古人有勘透的話,說是『人生行樂耳』,又說是『世上浮名好是閒』。總不如趁自己有個家業,手頭有幾個閒錢,三朋四友,胡混一輩子,也就罷了。所以我也頗有聰明,並元家業,只靠尋一個暢快。若是每日拘拘束束,自尋苦吃,難說閻羅老子,憐我今生正經,放回托生,補我的缺陷不成?」
這一片話,直把個譚紹聞說的如穿後壁,如脫桶底,心中別開一番世界了。不覺點頭道:「領教。」若說夏鼎這一個藥鋪,沒有《本草綱目》,口中直是胡柴,縱然說的天花亂墜,如何能哄的人?爭乃譚紹聞年未弱冠,心情不定,閱歷不深;況且在希僑家走了兩回,也就有欣羨意思;況且是豐厚之家,本有驕奢淫佚之資;況且是寡婦之子,又有信慣縱放之端,故今日把砒霜話,當飴糖吃在肚裡。所以古人抵死兩句話,不得不重出了:子弟寧可不讀書,不可一日近匪人。
當下日落西山,逢若去了,說道:「我明日還約盛大哥、王賢弟去。」走到胡同口,一拱而別。
連日無事。過了十來天,只見雙慶兒,拿了一個全帖,上面寫著:「九月初十日,優臉奉酬雅愛。」下面寫著:「眷弟林騰雲頓首拜。」紹聞接著帖子,就到帳房對閻相公說:「到那日封上紋銀一兩,寫個奉申祝敬眷弟帖兒預備著,我去東鄉里人情人情。」閻楷接帖一看,說:「知道。」
到了初十日早晨,樓下吩咐雙慶兒*宋祿套車。自己換了新衣,跟的是德喜兒。帳房裡討了禮匣,吃了點心,一同出城,往東鄉去了。
到了林家,下的車來。只見賓客轟亂,花彩燦爛。」前蕭管齊嗚,宅內鑼鼓喧天。接客的躬身相迎,讓至客廳。早已到了許多賓客。紹聞往上一揖,也有見他衣服新鮮不敢小看的,也有見他年輕略答半禮的。大家讓坐,紹聞自知年幼,坐了東邊列座,朝外看戲。只見夏逢若跑到跟前,說:「來了好。」
也作了揖,說:「盛大哥今日不來,送的壽儀來了。王賢弟身上不好,我今早約會他,他不能來,也帶的禮來了。」因問:「禮交了不曾?」紹聞叫德喜兒捧出拜匣,交與逢若,去收禮桌上,上了禮單。紹聞不認得人,只叫逢若休向別處去。二人挨坐不離。
過了午時,客已到完。大家請出林騰雲母親拜壽。只見一個老姐,頭髮蒼白,下邊兩隻大腳。拜壽已畢,主人排列席面,告吉安盅,大家讓坐。中間兩正席,自是城中僚弁做老爺的坐了。兩邊正席,是鄉紳坐了。其餘列席,俱本城富商大賈的客坐了。因譚紹聞是潭孝移之子,也坐了一個列席首座。那位首座,是一個胖大麻胡漢子坐了。既在同席,少不得問姓道名,方知他正是今日席前戲主,姓茅名拔茹,河北人。因自己供戲,帶來省城,今日唱的就是茅拔茹的戲。這一等供戲的人,正是那好事、好朋友的,就封上一份禮,也來隨喜。旁邊陪坐的,就是夏逢若,又添上一位主家。
須臾,餚核齊上,酒肉全來。戲班上討了點戲,先演了《指日高升》,奉承了席上老爺;次演了《八仙慶壽》,奉承了後宅壽母;又演了《天官賜福》,奉承了席上主人。然後開了正本。先說關目,次扮角色,唱的乃是《十美圖》全部。那個唱貼旦的,果然如花似玉。紹聞看到眼裡,不覺失口向夏逢若道:「真正一個好旦角兒。」那戲主聽的有人誇他的旦角,心窩裡也是喜的,還自謙道:「不成樣子,見笑,見笑。既然譚兄見賞,這孩子就是有福的。」一聲叫班上人。班上的老生,見戲主呼喚,還帶著網巾,急到跟前,聽戲主吩咐。茅拔茹道:「叫九娃兒來奉酒。」紹聞還不知就是奉他的酒,也不推託。
其實就是推託,也推託不過了。只見九娃兒向茶酒桌前,討了一杯暖酒,放在黑漆描金盤兒里,還是原妝的頭面,色衣羅裙,裊裊娜娜走向戲主度前。戲主把嘴一挑,早已粉腕玉筍,露出銀鐲子,雙手奉酒與譚紹聞。嬌聲說道:「明日去磕頭罷。」
紹聞羞的滿面通紅。站起來,不覺雙手接祝卻又無言可答。
逢若接口道:「九娃,你下去罷,將次該你出角了。明日少不了你一領皮祆穿哩。」九娃下去。
不說紹聞臉上起紅暈,心頭撞小鹿,只是滿席上都注目私語。大家說起來,方知他的尊翁,就是那保舉賢良方正的譚孝移。咳!今日方知:乃翁辭世何偏早,拋撇佳兒作匪兒;寄語人間浮浪子,冤魂泉下搥胸時。
日已夕舂。城中有緊急公事送的信來,那幾個做老爺的,等不得席終,早已慌慌張張走訖。又遲了一會,席完,眾客也散了。這譚紹聞也覺得今日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心中老大的不安。爭乃遇著一個粗野的戲主,又有一個甜軟的幫客,扯扯拉拉不得走。主人要留後坐,抹了兩張桌子,移近戲前,另設碟酌。紹聞只得坐下。戲主又點了幾齣酸耍戲兒,奉承譚紹聞。
紹聞急欲起身,說道:「簾後有女眷看戲,恐不雅觀。不如放我走罷。」逢若道:「本來戲都不免有些酸處。就是極正經的戲,副淨、丑腳口中,一定有幾句那號話兒,才惹人燥得脾。
若因堂戲避諱,也是避不清的。賢弟只管看戲。我前日沒對你說,走世路休執著書本子上道理。」茅拔茹又叫九娃斟了一回酒。看看日落,紹聞也有了酒了。林騰雲挽留住下,逢若在一旁攛掇,紹聞也就有八分貪戀的意思。只見蔡湘來了,說:「奶奶叫回去哩。」林騰雲道:「天已晚了。怕不能到家。」
蔡湘道;「來時已對門軍說,留著門哩。」茅拔茹那裡肯放。
但紹聞雖然有酒,一時良心難昧;況且遊蕩場裡,尚未曾久慣,忽然一定要走。只得放他坐車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