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譚孝移封了柩,端福兒當大喪之後。因因循循,也就不上學裡去;候冠玉游遊蕩盪,也輕易不往碧草軒來。有一日先生到,學生沒來;有一日學生到,先生不在。彼此支吾躲閃,師徒們見面很少,何況讀書。
挨了後半年,到了次年,還是王春宇婦人曹氏作合,侯冠玉仍了舊貫。這元旦、燈節前後,紹聞專一買花炮,性情更好放火箭,崩了手掌,燒壞衣裳。一日火箭勢到草房上,燒壞了兩間草房。王氏也急了。剛剛燈節過後,就催上學。師徒們聚首了兩三日,端福兒在案上哼了兩三天;侯冠玉年節賭博疲睏,也在碧草軒中醉翁椅上,整睡了兩三天,歇息精神。這王中雖甚著急,爭奈無計可生。欲待要再約幾個學生,傍著小家主讀書,又怕小戶人家子弟,性質不好,一發引誘到壞的田地;況且侯冠玉是慣賭的人,人家子弟,也不叫從他讀書。欲待再邀隆吉上學,這隆吉已打扮成小客商行款,弄成市井派頭;況王春宇每年又吃了十二兩勞金,省的央人上帳,也是不肯叫來的。
少不得由他師徒們自由自便,一個呆人,敢怎麼的。這端福兒,本是聰明人,離了書本,沒有安生的道理。王氏又信慣他,漸漸整日在家裡生法玩耍。
忽一日,只聽得後門外女人聲音說道:「看狗來!」家中一隻狗兒,望著後門亂吠。端福一看,只見一個三十四五歲婦人,引著一個十二三歲女兒,卻不認的。那婦人便道:「相公看狗,休叫咬著我。」趙大兒也出樓來看,那婦人早扯著那個閨女,脊樑靠著牆,吆喝著狗,到了樓門。進的門來,叫閨女門邊站著,望著王氏說道:「譚奶奶必不認得我。」一面說著,早已磕下頭去。王氏道:「你坐下,我真箇不認得。」那婦人坐了,笑嘻嘻的說道:「常說來望望你老人家,窮人家不得閒。我在縣衙門東邊住,我姓薛。」王氏看著閨女道:「這是你的女兒麼?」薛婆道:「不是。」王氏道:「你怎麼引著哩?」
薛婆哈哈大笑道:「說起來,你老人家笑話。我是縣衙門前一個官媒婆,人家都叫我薛窩窩。你老人家也該聽的說。」說著薛婆早已自己拍手揚腳,大笑起來。王氏道:「原來女人家,也有外號兒。」薛婆道:「原是我家當家的賣過蕎麥麵窩窩,人就說我是薛窩窩家。今不做這生意,街上人還不改口。前年縣裡老爺,賞了我一名差,單管押女人的官司。閒時與人家說宗媒兒,討幾個喜錢,好過這窮日子哩。今日午堂,我還要帶一起女官司上堂,忙哩了不的。這妮子他大,只是死纏,叫我把這丫頭領出來,尋個正經投向。」因向趙大兒說道:「好嫂子,你把這女娃引到廚房下坐坐,我與奶奶好說句話。」趙大兒見這閨女生的好模樣兒,得不的一聲,扯著向廚下問話去。
王氏道:「恁的一個好閨女,他大就肯賣他?」薛婆道:「說起來話長。這閨女他大,好賭博,輸的一貧如洗,便下了路。他娘叫二娃,是個好人材,不得已,做了那事。東關有個小乜相公,叫乜守禮,有十來頃地,每日接到他家裡祝住了二年,把地弄出了有四五頃,城裡一處宅子也賣了。這乜相公他娘,是自幼守寡,紡花車上積的家當。見了這個光景,粘了一口子氣,害蠱疾死了。這乜守禮就該打發這二娃走了才是,舍不的,還留在家中。他舅在太康縣住,來弔孝時,這乜守禮女人,一五一十告訴了他舅。他舅惱了,把乜守禮狠打一頓,還要到縣裡送他不孝。乜守禮再三央人,磕頭禮拜,他舅恨極,發誓再不上他的門。這乜守禮把他娘埋了,賣了一頃地,花了一百二十兩銀,硬把這二娃娶下做了校這是俺鄰居宋媒婆說的媒。譚奶奶,你說該不該!且說他屋裡女人,本是海來深仇,又公然娶到家中,每日惹氣。這女人短見,一條繩兒吊死了。他娘家告起來,堂上老爺驗?」,又驗出來許多傷痕,把一干人一齊帶進城來。現在把二娃交與我押著。他前邊男人,不知聽了誰的話,上堂去告,還想要這個女人。老爺問他一個盜賣髮妻的罪,打了三十板子。他如今沒過的,把這個閨女央我替他賣了。二娃心疼他這個閨女,要與人家做媳婦兒。譚奶奶你想,尋得起媳婦人家,嫌他這個聲名不好聽;倒有不嫌他的,出不起這宗銀子。我說不如尋一個正經人家一就像奶奶這樣主子,賣了去,他大又得銀子,這孩子也得一個好下落,也是俺做媒婆的一點陰功。奶奶你說是不是?」王氏道:「孩子倒好。只是去世的老太爺說過,家中不許買丫頭。我也沒這宗銀子。」
薛婆道:「彼一時,此一時。彼時老太爺在時,便罷了。如今老太爺歸天,你老人家也孤零的慌,不說支手墊腳,早晚做個伴兒,伏侍姑娘們,也好。」王氏道:「我並沒姑娘。」薛婆道:「一發是該買的。你老人家沒個姑娘,夜頭早晚,也得個人說句話兒。況且價兒不多,他大如今正急著,是很相應的。你老人家沒聽得俗語說,『八十媽媽休誤上門生意』。這是送上門的,你縱家休錯這主意,過這村,就沒這店了。不是我還不來,我是聽地藏庵范師傅說,說不盡你老人家賢慧,滿城人都是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引上門來。奶奶是一靈百透的,還用我細說麼。」王氏道:「只是我沒有這宗銀子。」薛婆道:「咳,你老人家沒啥說了。銀山銀海的人家,那碎銀邊子,還使不清哩。」
又移座近王氏跟前,低聲說道:「你老人家糊塗了。這個好孩子,遲二三年紮起頭來,便值百幾十兩。你老人家若肯賣與人家做小時,我還來說媒,管許一百二十兩。如今主戶人家,單管做這宗生意:費上幾兩銀子,買個丫頭,除使的不耐煩,還賣一宗大價錢。我前年與西街孫奶奶說了一個丫頭,使的好幾年,前日賣人做小,孫奶奶得了一百銀子。那閨女到這女兒跟前,還差八十個頭哩。奶奶休錯了主意。若是錯過了,我一輩子背地裡埋怨奶奶糊塗。」
一陣話,把王氏說的動了。說道:「叫那閨女來,我再看看。」
薛婆便叫道:「好大嫂,把那閨女引到樓下罷,奶奶問他話哩。」這趙大兒果然又引到樓下。薛婆道:「天晌午不曾?」
趙大兒道:「差不多了。」薛婆道:「不好了,老爺將近坐午堂,我還要押官司上堂哩。我走罷,奶奶自己打算打算。」立起身來要走,王氏也不留他』說道:「這閨女哩?」薛婆道:「我午錯時就來。」這閨女也要跟回去,薛婆笑道:「傻孩子,你在這樓下坐一會兒,也是你前世里修下福,回去做什麼?」
閨女便停祝趙大兒看狗,送至後門。趙大兒悄悄問道:「這孩子得多少銀子呢?」薛婆伸了三個指頭,笑說道:「好好攛掇,你就不使他一使兒。到明日我揀好軟翠花,捎一對兒送嫂子。」說著笑的走了。
趙大兒回來,說:「奶奶,咱把這閨女留下罷。」王氏道:「誰知道你家王中依不依。」端福道:「娘是一家之主,娘願意,難說王中不依。」王氏道:「他要說帳房裡沒這宗銀子,你該怎麼著他。」趙大兒道:「薛婆臨走伸了三個指頭,不過三兩銀子,奶奶何用帳房裡銀子。奶奶皮箱裡,還有兩千多錢,不夠時,我大爺在時,與我的壓歲錢,這幾年除使過,還有一串多,我借與奶奶。」王氏道:「那三個指頭,只怕是三十兩銀子。若是三兩,小戶人家早已定下做媳婦。」趙大兒道:「若是三十兩,這便要跟帳房裡商量。」王氏道:「你去前頭叫王中去。」
原來王中自家主歿後,非奉呼喚,不進後院。趙大兒前院去叫王中,二人在客廳里,把這話說明。趙大兒只怕王中執拗,卻不料王中早已打算,內家主跟前無人做伴,正想要買個丫頭,早晚解悶,好調理大相公讀書。此話正中其意。便道:「我到後邊去看看。」王中一見這閨女,只見生得眉目鮮明,面貌端正,心中早有幾分願意。王氏對王中道:「這是薛媒婆引來一個閨女要賣,我心裡想留下做伴兒。帳房裡有這宗銀子沒有?」
王中道:「銀子還有,但只恐這閨女有了婆子家。『媒婆口,無梁斗。」奶奶與他們做不得交易。我如今領這閨女到帳房盤問,看有妨礙沒妨礙。若無妨礙,管情與奶奶辦下就是。」王氏道:「好。」王中引到帳房,與閻相公問了來歷,原是極有根柢的人家,只為父母俱亡,無所依靠,與舅氏喬寓至此。王中猶恐不實,至所寓之處,尋訪明白,方才放心。
是夕,薛窩窩到了。王中叫到客房裡,同閻楷講明價值。
這立契交銀,俱不用細說。這銀價二十兩,媒婆瞞哄暗扣,說合明討,他們妙用,也不用說破罷。
自此王氏堂樓臥房之中,王氏與端福兒睡的床頭,又搬了一張床兒,與這閨女睡。取名兒叫做冰梅。
王中自此,想著生法兒叫大相公上學。一日去賭場中尋著侯冠玉,也不說什麼。侯冠玉也覺心上難安,臉上難看。次日徑上碧草軒來,只見塵積滿案,幾本書兒,斜亂放著。只得拂去灰塵,整頓書籍,一片聲叫蔡湘:「請相公上學讀書。」這王氏也難說讀書不好,只得嚷道:「你爹不在,你也把書丟了,還不速去麼。」端福兒也只得上學。德喜兒跟著伺候茶。
磋跎光陰,茬苒秋冬。一日,端福兒趁先生沒來,到胡同口一望。只見一個人挑著幾籠畫眉兒,從東來了。胡同口,有一間土地廟兒,那人把擔子放下,坐在廟門墩上歇著。這畫眉在籠內亂叫。端福兒走近跟前看。那人道:「相公要一籠麼?」
端福兒說:「我不要。」那人道:「相公主戶人家,豈有不掛一兩籠之理。」一面說著,一面起身解了一籠,遞與端福兒,道:「這是一籠百樣會叫的。不是貴東西,連籠只要一千錢。」
端福道:「五百錢不賣麼?」那人道:「不夠盤絞。」端福兒就放下。那人道:「我擔的多了,壓的慌,發個利市,就賣於相公一籠。」端福兒只得拿了一籠。進門後,到樓下要錢。王氏道:「你不讀你的書,買那東西做什麼?我沒錢。你去帳房裡,問閻相公要去。」端福只得拿著籠兒,去問閻楷要錢。王中見了,問道:「這是那裡東西。」端福道:「我不要,他說一千錢,還了他五百錢,他就賣了。如今叫閻相公與我五百錢。」
一同到了帳房,要錢開發。閻相公問了數目,取出五百錢來,寫在帳上。王中便道:「大相公,往後休要買這宗無用的東西。俗話說的好,『要得窮,弄毛蟲。」」端福道:「誰知道他五百錢就賣了。」提了五百錢,把籠兒放下,徑出後門,打發那人去。
閻楷便向王中道:「大相公買這東西,不過是個孩氣,你先頭話兒太陡,大相公把臉都紅了。」王中道:「主戶人家,花亭廳檐掛畫眉籠兒,鸚鵡架兒,也是常事。但只是大相公太年輕,我恐將來弄鵪鶉,養鬥雞,買鷹,尋犬,再弄出一般兒閒事來,把書兒耽擱了,大爺門風家教便要壞的。所以我不覺話兒太陡。其實大相公臉紅,我也看見了。」閻楷道:「往後相公大了,未必就肯聽你說。我不是叫你順水推舟,只是慢慢的,常要叫大相公走正經路就是。萬一大相公使起孩子氣性子,我恐有話再說不進去,卻該怎的?」王中道:「你說的極是。只是我只求異日死後,見的大爺就罷。」
二人將畫眉籠兒,一同掛在廳房檐下。閻楷把籠內添上食,注些水。這二人苦心匡襄少主人,也算譚孝移感人最深處。這正是:忠臣義僕一般同,匡弼全歸納牖功;若說批鱗方是直,那容泄盡一帆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