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二回書經房冤鬼拾卷國子監胞兄送金

  卻說譚紹聞、盛希瑗及婁朴同至中州會館。此時臨近會試之期,本省舉人,已將占滿,恰好剩有三間閒房,三人住下,行李暫且存祝家人另尋國子監皂隸閒房住下。

  因場期已近,這譚紹聞、盛希瑗俱要幫辦婁朴進場事體,凡一切應拜之客,應投遞之書啟,俱不肯動,只等場完之後,再辦國子監投咨考到的事。這婁朴場具,俱系譚、盛二人率家人酌度辦理。婁朴固然是平日工夫醇熟,至於表、判、策、論,也須得展開行篋,檢點一番。因三人共轅,每日閒談一路古蹟,真正是人之所樂無如友,友之所樂無如談,談之所樂無如觸著有端,接著無緒,正諧相錯,經諺互參。這個情趣,雖一向殫功咿唔呫啤者,不能以彼移此也。到了場期日迫,只得把功令所有條件略為照顧,以求風檐寸晷,有駕輕就熟之樂。譚、盛二人料理婁公進場,直如父兄之待弟侄,百般想到;奴僕之事家主,樣樣咸周。那婁朴專心研磨,一日之功,可抵窗下十日;夢中發個囈語,無非經傳子史。

  直到點名之日,這個家人手提籃籠,那個小廝肩背氈包,到了貢院轅門。覓個空閒地面,把氈條鋪下,這三人將籃子內物件,一一齊擺出來仔細瞧看,或者寸紙,或者隻字,鑒影度形,一概俱無,又仍一件一件裝入籃內。

  忽聽一個風言,說場中搜出夾帶來了,東轅門說枷在西轅門,西轅門說枷在東轅門,又一說押往順天府府尹衙門去了,又一說御史叫押在場內空房裡,俟點完審辦哩。人多口雜,以謊傳真。這舉子一點疑心,只像進場籃兒是個經書麓筒,不知有多少筆札在內,沾泥帶水不曾洗刷於淨。幸而點名到轅門以內,獨自又行展氈細搜,此時功名得失之念,又置之九霄雲外,但求不犯場規免枷號褫革之辱,這就算中了狀元一般。所以說窮措大中了狀元,滿肚皮喜歡,那眼裡淚珠兒,由不的自己只管滾出來。

  這也是觸著說起。正經該說婁朴點過名,又到了外監試點名處,高唱道:「搜檢無弊!」到散卷處按名給卷。過了龍門,認了號房,徑分東西,照號而入,伺候老軍釘簾掛籃。見了同號諸友,說明江浙山陝籍貫,問明子午卯酉科目,有前輩,有同年,有後進。或敘祖上年誼,或敘父輩寅好,好不親熱,好不款洽。日落鋪氈坐臥,雙眸三寸燭,斗室七尺軀,養精蓄銳,單等次日文戰。內中也有快談至三更尚未就寢的。

  五更題紙下來,只聽老軍喊道:「眾位老爺看題!」這號門就如蜂擁一般,哄哄攘攘。已知者搔鬢吟哦而旋,未知者張口吁喘而來。日色東升,注硯吮毫,各抒妙思,徑達名理。老學究掀髯講題,確乎有見;美少年搖膝搦管,旁若無人。到了日入時辰,有就寢而鼾聲如雷者,有索茗而裊韻如歌者,各隨其天性之所近,互展其向日之所長。有污卷而輒輟者,謂三年不過轉瞬。有換卷而另繕者,嘆一刻應值千金。到次日納卷,認經而投,執簽而出。

  東西兩轅門,僕從來接,如羊羔認母;旅舍各投,如歸鳥還林。這譚、盛二人.望見婁朴,如將軍臨陣而回,士卒滿面俱帶安慰之意。婁朴見譚、盛二人,如故人暌隔日久,道左忽逢,不勝欣喜之情。到了寓處,盥面盆、潤喉碗一齊俱到。擺上飯來,還說某道題省的,某道題一時恍惚;某一篇一揮而就,某一篇艱澀而成。譚、盛二人說:「一定恭喜。」婁朴道:「萬分無望,」到第二場,場規如前。這婁朴論、表、判語,措辭典麗,屬對工穩。及三場,場規依舊,卻已不甚嚴赫。這土子們詳答互問,有後勁加於前茅者,也就有強弩之末聊以完局者。三場已完,這三人辭了場門小下處,仍回中州會館。

  士子責畢,場內任重。彌封官糊名,送於謄錄所,嚴督不許一字潦草。謄錄官送於對讀所,謹飭不許一字差訛。對讀一畢,由至公堂轉於至明堂,分房閱卷。批「薦』,批「缺、批「中」的,那是入選高中的;不薦而黜,屢薦而駁者,那是孫山以外的。

  卻說婁朴貢字五號卷子,分到書經二房翰林院編修邵思齊字肩齊房裡,這邵肩齊是江南微州府歇縣一個名士,嘉靖二年進土,散館告假修墳,假滿來京,授職編修。這人有長者之風,意度雍和,學問淹貫,辦事謹密。閱這貢字五號卷子,甚為欣賞,搭上一個條子,批了「薦」字。到了三場第五道策上,說包孝肅賢處,有一句「豈非關節必到之區哉』,再三看去,講不下來。但三場俱佳,只此一句費解,且又有「關節」字樣,心內嫌疑,只得面稟總裁說:「通場俱佳,只此一句可疑,不敢驟薦,面稟大人商酌。」總裁略觀大意,說道:「此卷的確可中,爭乃此句萬不可解。皇上前日經筵說:『宋臣合肥包拯,獨得以孝為諡,是古來嚴正之臣,未有不孝於親而能骨硬者。』聖意隱隱,蓋謂哭闕之臣,不以孝侍君上,而徒博敢諫之名以沽直的意思。這是策問的所以然。舉人卷子中有窺及此者,文字少可將就,即便取中,以便進呈。何此卷便扯到關節必到上去呢?況皇上此時,正草青詞以祈永年,此卷內還有『閻羅』二字,萬一觸忌。嚴旨下來,考官何以當得起?這卷只得奉屈了,以待三年再為發硎罷。」這邵肩齊只得袖回本房來,卻甚覺屈心。放在桌上,偶爾袍袖一拂,落在地下,也就懶於拾他。

  又閱別卷。

  及三更以後,又得佳卷,不勝欣喜。批了「薦」字,單等明日上呈。一時精神勃勃,再抽一卷,卻仍是貢字五號卷子,心中好生厭煩。只疑家僕拾起誤擱在上,爽快拋在地下。

  只覺喉渴,叫一聲:「茶!」這家人已睡倒摔根地下。肩齊又一聲道:「斟茶!」那廚房茶丁,是不敢睡的,提上壺來。

  進的門來,忽一聲喊道:「哎呀!哎呀!老爺右邊站著一個少年女,女——。他——拾卷子哩,他——磕頭哩,他——沒了。」

  提的茶壺早落在地上。肩齊一怔,由不的環顧左右,毫無形影。

  只右手處筆筒燭影,倒映地上,直拖到牆跟。少一遲意,說道:「這是何等所在,不可胡言亂語。斟茶。」那牆跟睡著的家人,也驚醒了,斟上茶。肩齊呷了一口,依舊溺管儒墨閱起卷子來。那筆筒倒影依舊隨燭火抖動。

  次日,各房考官俱有薦的卷子。邵肩齊手持三卷,把昨夜之事,一一說明。總裁道:「老先生所言,終屬莫須有。我再看看文藝。」邵肩齊呈上,兩總裁互相遞觀,不覺稱賞不已。

  副總裁道:「們豈非關節必到之區哉,即驗之原卷,也是如此。不過遺漏一『不』字耳。鬼神杳冥之談,鄉、會場外可言,場中不可言及。不過中的一百幾十名就是了。」搦管批個「缺」字。正總裁批個「中」字。留在至明堂上,算一本中的卷子。

  及放榜時,中了一百九十二名。後殿試,引見,選入兵部職方司主事。

  嗣婁朴謁見房師,邵肩齊說及前事,婁朴茫然不解。或言這是濟南郡守婁公,在前青州府任內,雪釋冤獄,所積陰騭。

  後婁朴訊及乃翁,潛齋忖而不答,只道:「我職任民社,十五年於今,只覺民無辜,心難欺,何嘗念及爾輩子孫。燭影而已」。

  卻說盛譚二人,於禮部放榜之先,自辦投咨、考到,國子監錄人彝倫堂肄業。到婁朴殿試、傳臚、分部,他二人愛莫能助,自不能耘人之田,自然是耘己之田。婁朴既入兵部,時常入監瞧看。婁朴成了過來人,就把祭酒所批之文,詳加商榷。譚盛工夫純篤,這文藝自然精進。

  少暇,即與滿天下英才談論。初與黔蜀之士,說起藍、鄢兩賊肇事根苗。嗣又與浙閩之士,說起日本國為漢奸所誘,恃勇跳梁,沿海郡邑多被蹂躪。那浙士道:「唯有火攻,或可破之,惜中國未有用之者。」譚紹聞道:「中國虹霓大炮,豈非火攻?」這浙東寧波人士,是留心韜鈐好言兵事者,答道:「虹霓炮如何製得他。他的海船乘風迅速,這大炮重數百斤,挪移人眾時久,迨照住來船點放火門時,那船已自過去。我在島上守御,島是死的。他的船是活的,得勢則攻島,不得勢則直過,奔至沿海郡邑村莊,任意剪屠。我們今日在監肄業,心中卻縈記家,時刻難忘。」紹聞道:「請問吾兄,這火攻之法,畢竟該怎樣的?」浙士道:「我們中國元宵煙火架,那宗火箭甚好,比之金簇箭更厲害。天下雖有萬夫不當之勇,斷未有見蛇而不驚,遇火而不避者。倭寇袒胸赤膊,一遇火箭即可灼其身,入艙即可燒其船,著蓬即可焚其桅。頃刻可連發數百千笴。

  虹霓炮可以碎其船,而不能焚其船。」譚紹聞想起元宵節在家鄉鐵塔寺看煙火架,那火箭到人稠處,不過一支,萬人辟易;射到人衣裳上,便引燒而難滅。當日金兀朮在黃天盪,用火箭射焚韓蔽王戰船,因得逃遁而去,想來就是這個用法。閒談過去,依舊回齋課誦。一日之勞,片刻之澤,敬業樂群,好不快心。

  一日譚盛二人在率性堂齋室正進午膳,忽進來一人,說:「外城離這裡,足有十五里!」抬頭一看,乃是盛希僑,二人驚喜不置,急讓道:「吃飯不曾?再辦飯吃。」盛希僑一看,道:「不成飯!不成飯!難為你們受苦。」

  坐定,盛希瑗道:「娘好?」盛希僑道:「近來著實好,一發不拄拐杖。心裡有些想你;我說他在京中很知用功,娘很喜歡。第二的呀,全在你,休叫我哄娘。」紹聞道:「我家裡何如?有家書麼。」盛希僑道:「我來時,曾到蕭牆街,家裡都很好。」盛希瑗道:「咱家都平安?」盛希僑道:「咱家平安,我還不來哩。」盛希瑗站起來問道:「是怎麼的?」盛希僑道:「你嫂子在我跟前撒潑哩!」盛希瑗道:「聲放低些。」盛希僑道:「不省事人,家家都有,怕什麼哩?爽利我對你說了。我的大舅子錢二哥,春天從華州來,來看他妹子。我看隔省遠親戚,著實沒要緊,扣了一頭腳驢,跟了個老家人,來回兩千多里,有啥事哩。況且我外父中了個進士,做一任官,並沒一個大錢。大舅子跟譚賢弟一樣,中了個副榜,將來有個佐雜官兒做做。如今來河南走一遭是做啥哩?過了三日,那日晚上吃夜酒,錢二哥道:『我這一回,不是無事而來,我來與姑爺、二賢弟送一宗東西。」解開衣褡,取出沉甸甸一包東西,黑首帕裹著,紅繩扎著。解開一看,乃是六笏黃金,四對金鐲。我說:『這是做什麼的?」他說:『這是府上一宗東西,舍妹寄放我家。今年我將出仕,不交付明白,恐怕失迷。只可惜二賢弟不在家,不能眼同交付。』我說:『並不知有這宗項。」他說:『姑爺既不知曉,爽快姑爺收存。並不必叫舍妹知曉,省卻葛藤。』他說的懇,我只好收下。過了一日要走,我與他扣馬車一輛,盤費銀三十兩、送的回華州去。我想這一定在咱娘那十笏金子中數。那鐲子我也不知道是那裡的。咱娘卻不知他的金子少了六笏,這話也斷不肯叫咱娘知道,只叫老人家喜歡。我想,俗話說,『天下老哩,只向小的。」你是咱娘的小兒子,全當咱娘與你抬著哩。」盛希暖道:「哥說的是啥話些。」盛希僑道:「咦——,像我這大兒子不成人,幾乎把家業董了一半子,休說咱娘不愛見我,我就自己先不愛見我。你肯讀書,娘也該偏心你。如今你吃的不成飯,我是曲體母親的心,與你送來使用,只要好好用功。婁賢弟已中了進土,俺兩個日昨見過面了。他說濟南府還沒人來,大約數日內必到,這兩日手頭乏困。我就帶一錠出外城,換了一百六七十兩銀,與了他一百兩,叫他當下支手。他濟南銀子到了,或還咱,就算借與他;或不還,就算賀他;他不足用,再送他一百兩。總之,不叫咱的人在京受難為。至於譚賢弟,我送你一對鐲子。——當下就套在手上——我看,我再到首飾樓上換五十串錢與您二人送來。休要細嚼爛咽,餓的瘦了。我回家對咱娘說,你吃的大胖,對譚伯母說,譚賢弟也吃的大胖,到京里一見全不認的。叫老人家喜歡,不縈記就是。讀書卻在你們拿主意。譚賢弟早寫好家書,我在京里,住一兩個月不定,三五日內走也不定。我住的店在豬市口河陰石榴店東邊,叫鼎興客寓。對你們說,你們好瞧我。我回去哩。」盛希瑗道:「我跟哥去。」盛希僑道:「不怕先生麼?」紹聞道:「這與外州縣的書院一般,學正、學錄與書院的山長一般,不過應故事具虛文而已。要出去住五七天,稀鬆的事。」盛希僑道:「既是如此,咱如今就走。爽快今夜不用回來,咱好說說話兒。門戶呢?」盛希瑗道:「交與管門門役,不妨事。」盛希僑道:「叫小廝他們也都坐上車,到外城走走。這方家胡同也松的很,沒啥瞧頭。他們那個要回去,我問他,隨意就跟我回去,這裡人多也沒用。這金子一發也帶出去,放在店裡好些。」

  說一聲叫四輛車,恰恰有三個蘇州貢生拜客回來,有車在門,講了價錢,一言而成。連來車一輛,主?」各坐停當,徑從海岱門出城,向鼎興客寓而來。

  晚景掀過。若說次日,還有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