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侯冠玉偷惰縱學徒,尚是後日的事。譚孝移寫家書時,只慮內人糊塗,不能為子擇師,尚不知請了侯冠玉,一變至此也。
一日,正在讀畫軒上暗自躊躇,忽聽德喜兒稟說:「柏老爺到。」孝移急出相迎。只見蝦蟆夾個拜匣,扶著柏公,徑上軒來。為禮坐下,柏公叫道:「蝦蟆拿拜匣來。」蝦蟆將拜匣遞於柏公。柏公揭開,取一個紅單帖,捧與孝移,說道:「明日奉邀過午一敘。」孝移接帖在手,看是「十五日」三個字,下寫「柏永齡拜訂」,急忙深深一揖,說道:「多承錯愛,但領擾未免有愧,辭謝有覺不恭。」柏公笑道:「無可下箸,不過奉邀去說說話兒,不敢言席。惟祈早臨為幸。」孝移道:「不敢方命。」柏公道:「弟的來意,怕明日有拜的客,或有人請酒,所以親訂。總之,明日不閒,就再遲一日也不妨。因小价愚蠢,說不明白,所以親來。」孝移見情意懇切,說道:「明日徑造,不敢有違。但這盛價老實過當,可稱家有拙仆,是一樂也。」柏公道:「做官時原有一兩個中用的,告休之後,他們自行投奔,另寫薦帖,跟新官去了。這個是舍親的一個家生子,舍下毫無別事,借來此人,卻也甚妥。總之官余無俗況,卻也耳目清豁。」孝移見柏公吐囑清高,愈覺心折,已定下明日早詣之意。忽蝦蟆說:「家中問老爺吃飯,是在家麼,是在書房?要在書房,就盒子送過來;要在家裡,就在廳上擺飯。」
柏公道:「在家裡罷。」起身告辭,右手拄著拐杖,左手把著蝦蟆肩臂。孝移要送,柏公不肯。孝移叫德喜兒跟著招駕,怕有泥滑著。柏公藉點頭以為回揖而別。
到了次日飯後,蝦蟆拿個速帖兒,放在桌上。說道:「譚老爺呀,俺老爺叫你過去說話哩。跟我來罷。」孝移笑道:「我就過去,你在門上等著。」蝦蟆喜喜去訖。孝移更衣,隨叫德喜兒跟著,向北院而來。
柏公聽說客到,躬身曳杖來迎。進的大廳,為禮預謝,柏公那裡肯依。內邊捧出點茶,主客舉匙對飲。柏公道:「虛誆台駕。料老先生也未免客居岑寂,請到這邊散一散兒。」孝移俯首致謝,因見天然几上爐煙細細,兩邊有二十餘套書籍,未免注目,想到是柏公的陳設。柏公起身到書邊笑道:「這幾部書,是弟送老先生的。」孝移急到幾邊說道:「家藏何敢拜惠。」
柏公道:「這幾套詩稿、文集,俱是我伏侍過的大人,以及本部各司老先生,並外省好友所送。做官時顧不著看,不做官時卻又眼花不能看。今奉送老先生,或做官日公餘之暇瀏覽,或異日林下時翻披。寶劍贈於烈士,伏望笑納。」孝移作揖謝道:「何意錯愛至此!」柏公道:「不錯之至。弟年逾八十,閱人多矣,惟老先生毫無一點俗意兒。」孝移道:「生長草野,今日才到首善之區,縱然看幾本子書,總帶齷齪之態,何能免俗呢?」柏公道:「俗之一字,人所難免。黃山谷曰:『士夫俗,不可醫。』士即讀書而為仕者,夫即仕而為大夫者。這俗字全與農夫、匠役不相干。那『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八個字,黃涪翁專為讀書人說。若犁地的農夫,掄錘的鐵匠,拉踞的木作,賣飯的店家,請問老先生,曾見他們有什麼肉麻處麼?弟做一個小官兒一二十年,見的人非少,那居心誠實,舉止端方,言談雅飭,令人欽敬羨慕的,原自不多。若說起俗來,弟之所見者,到今日背地獨坐,想起他的名子,也就屈指無算,卻又不敢想他那像貌、腔口。」
譚孝移是個謹密小心人,見柏公說話狠了,就於書套中取過薛敬軒夫子書來看一兩行,檢著疑團兒問柏公,無非打個混兒,望柏公別開一個議論。誰知這柏公老來性情,談興正高,伸著兩個指頭,又說起來道:「如今官場,稱那銀子,不說萬,而曰『方』;不說千,而曰『幾撇頭』。這個說:『我身上虧空一方四五,某老哥幫了我三百金,不然者就沒飯吃。』那個說:『多蒙某公照顧了一個差,內中有點子羨餘,填了七八撇頭陳欠,才得起身出京。』更可笑者,不說娶妾,而曰『討攜;不說混戲旦,而曰『打彩』。又其甚者,則開口『嚴鶴山先生』,閉口『湖楚濱姻家』。這都是抖能員的本領,夸紅人兒手段。弟列個末秩,厭見飫聞。今日老朽謝事,再也沒這俗談到耳朵里,也算享了末年清福。」這孝移本是個膽小如芥,心細如髮之人,不敢多聽,卻又不能令其少說。無奈何又揀了一部楊文靖的奏疏,另起一個問頭,這柏公才轉而之他。
談興正高,只見蝦蟆手提一條抹布揩桌子,向柏公道:「吃飯罷?」柏公點點頭兒,說:「熱酒來。」女婢手托一盤油果、樹果,葷素碟兒,站在屏柱影邊,蝦蟆一碟兒、一碟兒擺在桌面。柏公叫移座,賓主對坐。女婢又提一注子暖酒,仍立在舊處。蝦蟆在桌上放箸,又向女婢手中接過酒注。斟酒斟的猛了,燙著手,幾乎把盞盤摔在地下。柏公叫:「玉蘭,你來替蝦蟆斟斟酒。」只見一個十三四歲垂鬟女使,掩口笑著,過來斟酒,遞與柏公。柏公奉杯,孝移連聲道了「不敢」女婢又斟一杯,放在柏公面前。孝移執手回敬,交錯已畢,賓主一齊沾唇。蝦蟆在月台上銅盥手盆里冰手,女婢在左右洗杯。柏公叫蝦蟆斟酒,兀自不應。孝移想叫德喜伺候,卻又不便。柏公對女婢說:「另換人送碟兒。」女婢到後邊,又叫了一個爨婦,托出一盤小熱碟兒上來。柏公奉讓,女婢自行斟酒。蝦蟆到槅子邊崛嘴站著,面上不喜歡之甚。柏公說道:「你去與譚老爺管家托出飯來,就在對廳里陪他罷。」蝦蟆才喜的去了。又一會兒,爨婦將熱碟放完,柏公舉箸奉讓。此下山珍海錯全備,不必瑣陳。二公情投意洽,也都有了三分酒意。席完起座,女婢捧出茶來。孝移就要告辭,柏公那裡肯放,說:「請到東書房,再款敘半刻。」一面叫蝦蟆開鎖,將桌椅揩淨。
柏公引著孝移到東書房,乃是一個敞院。中間一株高一丈太湖石,石案一張,瓷繡墩四個。進了書房,上面一個八分書「陸舫」匾,右邊寫「嘉靖癸亥」,左邊寫「蜀都楊慎」。其餘不必細述,只淡雅清幽四字,便盡其概。
二公坐下,蝦蟆送的茶來。德喜也站在院裡。柏公吩咐道:「蝦蟆,你同譚老爺管家,把條几上書送到南書房去,也照樣放在條几上。」兩人遵命而去。孝移再為致謝,因指匾上楊慎名字說道:「可惜這升庵先生,一個少年翰撰,將來位列台鼎,堂構前休,如今在雲南受苦。或者將來聖恩賜還,也未定得。」柏公道:「只怕不能了。說起這宗大禮重案,令人寒心!當日哭闕一事,做的太猛。你想萬歲爺自安陸入繼大統,一心要崇隆本生,這也是天理人情之至。為臣子者,自當仰體萬歲爺的淵衷,為甚的迫切激烈,萬萬不容?即如咱士庶之家,長門乏嗣,次門承繼,如次門貝青了長門家產,就把次門的生身父母疏遠起來,這事行也不行?彼一時我部里少宰何大人,諱孟春,倡議叩闕泣諫,這升庵先生便說:『仗節死義,正在今日!』為什麼說出一個死字,豈不太驟?若是宋光宗不朝重華宮,那是子忘其父矣,臣子中有引裾垂涕而諫者,有流血披面而諫者,傳之史冊,誰能議其過當?若目今萬歲爺追崇興獻王爺這個事則當斟酌,務使之情理兩協,驟然二百二十人哭聲震天,這萬歲爺如何肯依他呢?總之,『帝王以孝治天下,而帝王即以安天下為孝』,這兩句是千古不磨的。若必執繼統之說,稱孝宗爺為考,這萬歲爺必要避位回安陸府守藩,一發弄的不好了。總之,當日各大人胸中先有個『激』字,進奏日又有個『戇』,哭闕時直是一個『劫』字,受廷杖、竄遠方,卻又有個『懣字。請問老先生,君父之前,這四個字那一個使得?」孝移一句也不敢答。柏公又道:「夏家以傳子為統,殷家以弟及為常——共是十一個兄終弟及。若是這幾位大人老先生,當太庚、雍己、河亶甲、盤庚諸君之時,定執今日這個意見,殷家一朝四百年也爭執不明白,那還顧得治天下哩。況洪武七年,御製《孝慈錄》刊行天下,云:『子為父母,庶子為其生母,皆斬衰三年。人情所安,即天理所在。』此煌煌天語也。若拘於嫡庶之說,則齊王之子,其傅何為之請數月之喪矣?」大凡人到了七八十歲,人看他心中糊塗,他自覺心中明白的很;人看他口中絮叨,他自覺說得斬截的很。這孝移確守住臣子不敢擅言君父,草野那敢妄及朝政,只是一個瞪目不答。
柏公又說道:「人臣進諫,原是要君上無過。若是任意激烈起來,只管自己為剛直名臣,卻添人君以愎諫之名,於心安乎不安?倘若再遇別事,人君早防備臣下聒噪,這『廷杖發邊』四個字,當其未曾開口之先,天威早已安排下成見,是連後來別人進諫之路,也替他塞斷,於事可乎不可?」少停,又說道:「老朽一向在忠孝兩個字上,略有個見解,爽利對老先生說說。羅仲素云:『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以老朽看來,大舜心中並無這八個字,其心只有『父母』兩個字,但覺到二老跟前,著實親熱,即俗語所謂『親的沒法兒』是也。韓昌黎云:『天王明聖兮,臣罪當誅。』這九個字,都說到文王心窩裡。文王只知天王命己為西伯,卻自己與天王毫無稗補,心中總是不安。千年後卻被韓退之說出。這話,不知是也不是。」孝移聽到此處,不覺暗贊道:「這老先生真箇是賢人而隱於下位者。」
方欲聆其暢談,無奈日已銜山,正該告辭而去。柏公扶杖相送,口中哼哼說道:「老來昏聵,妄談聒耳。」孝移說道:「聆教多多。」蝦蟆看見客走,飛風跑到大門,取了閘板,開了雙扉,又緊著腳踏大狗脖項。賓主出的大門,一拱相別,孝移自回讀畫軒而去。
孝移在讀畫軒上,每日翻閱塘務日送邸鈔。似覺胸膈間,偶爾有一陣兒作楚。一杯熱茶,吐得出兩口噯氣,即覺舒坦些。
忽一日閱至浙江奏疏,有倭寇猖獗,蹂躪海疆一本,乃是巡按御史歐珠和鎮守太監梁瑤,聯名同奏。心中有些悶悵。又覺胸膈間疼了一會兒。吃了一碗茶,已不能似舊日爽快。念及家事,慮潛齋開春來京,必要別請先生,王氏倘或亂拿主意,如何是好。心中悶悵,又添了幾分。
正當日中時候,悶悶睡在床上。想著要回祥符。猛然推被起身,徑上河南大路而來。不知不覺到了邯鄲地方。只見一個官兒設座路旁,交椅背後一個人掌一柄黃傘,似有等候之狀。
孝移行近其地,那官兒恭身來迎。彼此一揖,那官兒道:「候之久矣,屈尊到此一歇,還要聆教。」孝移只得隨那官兒進了廳。兩個為禮坐下,孝移便問道:「向未識荊,抖膽敬問尊姓?」那官兒道:「下官姓盧,本郡范陽人也。」孝移道:「老先生與清河、太原、滎陽、隴西,俱是海內望族,久仰之至。但未審垂青何意?」那官兒道:「弟今叼蒙聖恩,付以平倭專閫。素聞老先生品望崇高,學問醇正,敬以參謀之位,虛左相待。倘蒙不棄,俟海氛清肅,啟奏天廷,老先生定蒙顯擢。弟目今得以便宜行事,倘欲廁卿貳,現有幞頭象笏;欲專節鉞,現有龍標金瓜。弟所已經,皆仕宦之捷徑也。謹解南州高士之榻,無妨暫駐行旌。」孝移道:「雅蒙台愛,豈敢自外。但文繡我所不願,溫飽志所弗存。況心中又有極不得已的家事,定要歸里酌辦。」那官兒見話頭決絕,不便再強。孝移即要告辭,那官兒那裡肯放,說道:「現今煮飯已熟,懇暫留共此一餐。」
孝移不肯,一揖而別,直赴祥符而來。到了家中,卻不見人,只聽有人說,端相公在後院書房裡。孝移徑至碧草軒。方進院門,咳嗽一聲,只見大樹折了一枝,落下一個人來。孝移急向前看,不是別人,卻是兒子端福摔在地下。急以手摸唇鼻,已是氣息全無。不覺放聲號咷大哭,只說道:「兒呀,你坑了我也!」
德喜兒聽得哼哼怪聲,來到床邊,急以手搖將起來。喊道:「老爺醒一醒。」孝移捉住德喜手哭道:「兒呀,你過來了?好!好!」德喜急道:「小的是德喜。老爺想是做什麼惡夢,作速醒醒!」這孝移方覺少醒些。說道:「只是夢便罷。」
孝移起來,坐到椅子上如呆。德喜取茶,不吃。燙了一碗蓮粉,吃了幾匙兒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