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回 區家莊智退莊客 金平城怒斬奸官

  詩曰:仗勢欺人總不宜,禍到臨頭悔恨遲。

  為官若欲徇情面,管教性命喪當時

  話說區仁山齊集莊丁教頭,喝令捉拿高天賜,重重有賞。已把各處路口,守得水泄不通,自己卻在旁觀戰。當下天子,舉起座椅,望著眾人打將過來,早把一人打倒。飛步上前,奪了他手上的刀,大殺一陣。雖然殺傷十餘人,因他重重把守,各莊客拼命死戰不肯退下。天子無路可出,忽然一想,我今別無出路,何不用關雲長單刀赴會、脅魯肅出園之計,以救目前之急?立了這個心,就一步一步退到區仁山身邊來了,出其不意,大叫一聲,將仁山攔腰一把挾了起來。就把左手的刀,在仁山頭上磨了兩磨。仁山嚇的魂飛魄散,大叫好漢饒命。天子喝道:「你若要狗命,快叫莊客們退下,開了門送我出去,若稍遲延,我先殺了你,再殺他們!」仁山連忙道:「我就叫他們開門便了。」隨叫眾人不要動手,快去開門,請高老爺出去。莊客們一聲答應,把兵器丟了,一路開門,不敢攔阻。

  天子隨將刀架在仁山頸上,眼看四路,耳聽八方,挾了他走出莊門之外。意欲把他放了,回頭一想道:「我若把這狗子放了,他必定追來,雖無大礙,也要大殺一陣,萬一被他暗算了,到底不妙,莫如我把他拿到縣裡去,再擺布他便了。」當下就一手挾著仁山,大踏步望金平城而來。

  入城來到衙門,將仁山放下,拿住他辮子,上前提起拳頭,將鼓亂打,大叫伸冤。縣主隨即升坐大堂,令行役把二人帶進,問道:「你等有何冤情?快稟上來。」仁山被挾得氣喘未定,不能即答。天子隨即上前說道:「區仁山私造偽銀,恃勢騙混張桂芳雞兒一擔,因換銀子,彼此爭論,反誣他白天持刀行刺,瞞稟父台,經已收監,又要把他妻子發賣煙花,逼她母子投河自盡,幸遇小可救回,因憐無辜,贈她白銀百兩,著桂芳之母杜氏前往懇求贖回桂芳,以息爭訟。不料仁山天良喪盡,又復將偽銀頂換,亂棍把杜氏打回,哭訴於我,只得親到仁山家,再三善言勸解,本欲多補些銀子,了結此事,免傷幾條性命。哪知他出言無狀,要索十萬銀子,方肯罷休。小可以正言責了他一番,他不但不從,反喝令他家丁二三百人齊用兵器,圍住我廝殺。我萬難脫身,不得已拿他開路,嚇退莊客,故此來見縣尊,務求明鏡高懸,為民伸冤除害,實為公便。」

  仁山此時氣喘定了,方上前打恭道:「這高天賜是江洋大盜,意欲打劫小莊,被晚生識破機關,不能脫身,反陷晚生私造偽銀,強逼民命,望老父台明鏡見萬里,為晚生做主,感恩不淺。」天子就把頂換的一百銀子送上說:「貴縣主驗明偽銀,望即派人查抄他家內,必有證據,如有虛言,甘願反坐。」這位徐知縣雖是清廉,但生性懦弱,諸多畏懼,當下聽了他二人口供,腹內明知區仁山品行不端,恃勢害民。因他與知府是同年交好,往往朋比為奸。自己官小,奈何他不得。又看這高天賜一貌堂堂,有如此膽量,必是有腳力之人,也不敢為難,忽想到何不將二人解到府衙聽其發落有何不妙?隨傳集兩班衙役,帶了高區二人,親解上府。

  卻說到府署,隨即進內稟了知府胡濤,當即告退回行。胡知府也隨即升堂,傳進二人,略問幾句,不管皂白就將區仁山釋放回家。在公堂上將驚堂木一拍,喝令把高天賜押下候辦。天子不覺勃然大怒,大罵:「昏官,枉食朝廷俸祿,包庇鄉宦,偏斷重案,通同作弊,剝害良民,問你該當何罪?死在臨頭,還不知道,誰敢辦我!」狗官胡知府被罵,便喝叫手下:「與我重打一百嘴巴。」差役答應一聲,正欲上前,早被天子飛起左腳,把這差人踢下丹墀,又有數人撲上來,多被打得東倒西歪,不敢上前。知府見勢不好,正欲逃走,早被天子將知府一把拖了下來,按倒在地。胡知府大呼救命。但眾人誰敢上前?天子打得性起,用腳在他背上一踏,用力太猛,只見胡知府七孔流血,嗚呼哀哉!早有衙役飛報臬台黃得勝,這黃得勝字粥臣,湖南人,與弟有勝同在衙中,忽聞有人在公堂上打死胡知府,即刻飛調游府,點兵前往捉拿。又傳令緊閉各城門,一面點齊衙役,前往會拿。各處路口派人把守,按下不表。

  再言天子走入二堂,尋到一把大刀,復出大堂,將胡知府一刀斬為兩段。隨即出了府署。行未數步,只見街上兵馬圍攏來,天子心中一急,就奮勇殺將上去,連殺十餘人,手中大刀已不堪用了,兼且越殺越多,不能突圍。且街路又狹,不便用武。游府許應龍督領兵丁,會合桌署差人,用絆馬繩絆倒天子。幸而身上有五寶衫護著龍體,再有神兵暗助,因此毫不受傷。各兵一擁而來,同到臬憲衙中。黃得勝即刻升堂,吩咐將人帶上,定睛一看,原來是當今聖上。得勝在京多年,因此認得,斯時大吃一驚,不知聖駕因何到此。只見天子昂然直立,冷笑兩聲,說道:「黃得勝,你可認得我嗎?」得勝此時連忙吩咐,將他帶進後堂,傳令掩門,書差各人退下。與弟有勝,急上前親解其縛,請天子上坐,朝見已畢,跪問聖上:「因何到此?臣等罪該萬死,還求陛下寬恕。」天子道:「不知者不罪,卿家何以認得寡人?」得勝道:「臣當年在京當差,因此認得聖容。」天子道:「卿既忠於國,朕當嘉獎,今日之事,卿宜守秘,可速備人馬,候朕旨到,去捉拿區仁山,不可有誤。朕因欲往江南一游,就此去也。」兄弟二人即易便服,私送出城,叮囑而別。

  再言天子回到店中,對日清說明,一宿無話。次早寫下密旨一道,著店家送往江蘇巡撫署中,賞銀十兩,作為路費,囑其切勿遲誤。店家取了書銀,立刻起程而去。天子便命日清收拾行李,投往別店住宿不提。

  再言現任江蘇撫台,姓莊名有慕,系廣東番禺縣人,是狀元出身,歷任江蘇巡撫。一日在署,忽接得密旨一道,忙排設香案,跪讀詔曰:

  朕來游江南,路經金平府區家莊,遇民張桂芳之妻高氏,攜帶男女五口,連孕六命,欲投水自盡,悽慘之形,目不忍見。再三詢悉,為區仁山翰林誣陷其夫於死罪,威逼此婦發賣煙花,因欲存貞,故而自盡。朕當即面見仁山調處,幾為所害。金平府胡濤,狼狽為奸,被朕手刃,幸遇臬臣黃得勝,送朕出城。卿見旨,著即點齊人馬,會同該按察司,捉拿區仁山,

  就地正法,不得有違,欽此。

  莊大人讀罷聖旨,謝了恩,即點齊五千兵馬,與中軍王彪連夜趕到金平府,紮下行營,令人知會黃得勝。當下黃臬台領了合城文武,來到行營參見。隨與各官到店,迎接聖駕,豈知天子已於昨日起程去了。此時各官即會合大軍,將區家莊圍住。

  區仁山一聞官兵前來攻打,就知不妙,忙請齊莊內一班亡命之徒,四面緊守。他莊上炮火一應齊備,急切難以攻下,一連圍了兩日,然他卻不敢出來迎敵,唯一味死守。官兵也不能近他,莊大人見他如此堅守,隨與臬台商議,分兵四路,自去攻他南路,臬台去攻北路,王彪攻打東路,金平游府施國英攻打西路。四面一同著力攻打,使他首尾不能相顧。果然,至第三日午刻,莊內炮火用完,官兵四面爬牆而入,開了莊門,大隊擁進,把那些莊丁殺死無數。區仁山帶著死黨教師十餘人,拼命殺出,正遇王彪的兵馬把他圍住,一陣亂箭,射死數人,仁山與余匪,身負重傷,盡皆捉獲。當下打入莊內,不分老少盡皆捆了,抄出金銀數十萬,軍裝器械,不計其數,房屋放火燒了。莊大人即命黃臬台將各要犯分別辦理。男子自十五歲以上者,一概就地正法,女子除該犯妻妾兒女外,所有下人及從匪家屬,均皆從寬赦免。是日復命,共辦男女匪犯五百二十三名,釋放婦女小孩七百餘名。莊有慕督同文武百官拜折後,即各回衙門。張桂芳及所有被害之人,均當堂釋放回家不提。

  再說天子躲在一間僻靜的小客店中,打聽得莊巡撫辦妥此案,十分歡喜。念張桂芳之妻高氏貞節可嘉,就草詔一道,交日清持往,面給按察使黃得勝見旨,即在抄沒區仁山家產內撥錢十萬兩,賞予高氏,獎其節義。桂芳自得此銀之後,居家富厚,兼且樂善好施,後來五子均皆成名,出仕皇家,這且不表。再言日清回店復命,天子隨即起程,又往別處遊玩不提。

  且說廣東省肇慶府高要縣孝悌村有一富翁,姓方名德,表字濟亨,娶妻李氏,自少離鄉做湖絲生意,歷年在南京城內朝陽門大街開設萬昌絲綢店,因是老店,人又誠實,童叟無欺,所以生意極為興旺,家鄉有兩個兒子,長名孝玉,次名美玉,都已成家立業,掌守田園。方德每年回家一二次,店中所得銀兩,陸續帶回廣東,因此家中頗稱富厚。現在年近六旬,怕路途遙遠,往來辛苦,都叫兒子去做。一日方德偶然在鋪閒坐,時將午刻,天變起來,下了一場大雨,風又急,正在吩咐夥計,把店門暫閉,避過風雨再開。忽見一老者挑了一擔鹽,冒雨走進店來,口中說道:「求各位大掌柜,容老漢避一避雨,免得淋壞這一擔鹽,感恩非淺。」

  方德聽見他聲音是廣東人,就動了鄉情,又憐他老邁,便忙應道:「不妨。」只管請進來。夥計見東家開口,就不敢阻攔,讓他挑了鹽進來。老者放下鹽,便與各人見禮。方德道:「請坐,請問仁兄,是廣東哪一縣人,在下也是廣東人。」老者恭答道:「原來東翁也是廣東人,失敬了,小可是連州連山八排洞裡土人,姓苗名顯,流落在此,已經十有餘年,初時因為友人請來教習拳棒,不數年間,因病失館。前年老妻去世,又無兒子,只有女兒翠花,今年十六歲,父女相依為命,萬分無奈,販鹽度日。幸而老漢有些手段,那些巡查的人,奈何我不得,因此稍可餬口。今日若非東翁見憐,我這一擔鹽就被雨水沖化了,沒有本錢,縱不餓死,也難過活了,實在感激不盡。敢問鄉親高姓大名,哪縣人?」方翁就報了自己姓名籍貫,又道:「我開這店,已三十餘年,妻兒還在家鄉,如果苗兄不棄,得便可常來小店談談,彼此既是同鄉,如有本錢短少,也可資助一二。我現有銀十兩,送你做別項生意吧。賣鹽一事,究是違禁之物,雖易賺錢,到底不妥,更加見雨就化水,連本多折了,似非良策。」

  苗顯喜出望外,接了銀子,千恩萬謝說道:「如此輸財仗義,世間罕有,不知現在有幾位公郎,可在此否?俾得見識為幸!」方德答道:「兩個小兒,年中輪流到此,前日已回去了,大的今年二十歲,小的十六歲,都已娶妻室,在府城也開絲綢店,將來苗兄見他們,還望指教一二是幸。」彼此談談說說,那雨越下越大。已是申牌時分,店中已安排晚飯,方德就留他用飯,苗顯也不推辭。待天晴雨止,才挑了鹽拜謝而去。

  自此常來走動,果然聽方德所勸,不做販鹽生意,每每缺少本錢,開口借貸,方翁無不依從,就是遇見孝玉美玉兄弟,由粵到店省親,也無不仰體父親交厚之心,尊為世伯,著意敬奉的。苗顯因屢次有借無還,他父子並不介意,十分感謝,就將平生的武藝盡行授予孝玉、美玉兩人。更見方翁雖是六旬年紀,精神面貌卻似四十多歲的樣子,便與女兒翠花商議,欲將她送與方翁為妾,以報其周全之德,翠花倒也情願。次日到店內,對方翁說知,方德再三不允。苗顯流淚道:「第一我受恩深重,無以為報,二則小女得隨仁兄終身有靠,三來老朽多病,倘或不測,死也放心,務求念我父女一片誠心,實為萬幸。」方德見他如此誠懇,就向孝玉說知,孝玉也正慮父親年老,身邊無一妥當人服侍,今見他送女為妾,也可得她照顧,所以就竭力勸成。方德見兒子力勸,待次日苗顯來,就勉強應許。隨即選了吉日,接翠花入萬昌店內居住成親。各親友及同行中人,見其晚年納寵,不亞新婚,皆來恭賀。方德也備了酒肴歡呼暢飲,母庸贅述。

  未及二年,苗顯一病身亡,臨終之時將一身力學及秘傳武藝功夫、跌打妙藥,盡心傳授女兒。亡年七十二歲。方德見苗顯去世,與妾翠花痛哭一場,就厚備衣衾棺木收殮,在他住處開喪掛白,七七做了些齋事,因他無子,就在南京擇地安葬。

  不覺光陰易過,又及半年,苗氏生下一子,取名世玉,滿月之時,各親友俱來道喜,方翁晚年得子,也十分得意。加以店中生意順遂,苗氏入門以來,性情和順,服侍小心,所以心滿意足,請了幾天喜酒。一場熱鬧過後,苗氏因遵她父遺訓,將兒子世玉自滿月起,先用跌打藥水渾身泡洗,次用竹板柴枝鐵條層層綑紮,使其周身筋絡骨節血肉,堅實如鐵。自小苦練,到三歲時頭戴鐵帽,腳著鐵靴學跳,漸漸加高。學拔竹釘,次拔鐵釘。六歲扎馬步,七歲開拳腳,埋樁柱,八歲學兵。至十四歲,十八般武藝件件皆通,力大無窮,周身盤筋露骨,堅實如鐵,性情又烈,專打不平,終日在外闖禍,未逢敵手。人皆知他是方德的兒子,將板門抬了受傷人,到店睡了櫃檯上,多方訛詐,方德只得認晦氣,出些湯藥費。幸而方翁平日人好,坊鄰善為調解,不至十分吃虧。方德雖管束極嚴,無奈其母苗氏一味姑息,如掌上珠寶,每每鬧出事來。稍可掩蓋得過的,從不與他父親知道,私和人命,了事賠銀。世玉知母親肯為他遮瞞,越發大膽,交結朋友,揮金如土,初時還不過在本地左右引事招非,到後來弄到江南皆知他方世玉打不平的名號。方翁無可奈何,只得將樹枝亂打,雖用盡生平力打他,只作不知。他母又在旁多方保護,方德如何受得,因此與愛妾反目,也只得付之無奈。

  偶然一日,方德欲往杭州收帳,是夜就與苗氏說知,囑其把一應行李衣服打點整備,明日下船出門。苗氏一面查點物件,一面道:「世玉在家如此淘氣,何不帶他出去走走,一來長些知識,二來在你身邊不敢作怪。」方老道:「出外不比在家,畜生若再招禍我如何擔當得起?」苗氏道:「男子漢不同女子,將來終要出門做生意謀食,帶他出去走走,或者得他改變也未可知。」方翁見她說的有理,只好應承。一行晚景不提,次日起來,父子二人,一同起程望杭州去了。此一去有分教:

  擂台之上傾肝膽,會館門中奪美名。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