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 沈藕香預患思防 葛雲伯將機就計

  卻說秦珍正在帳房裡出來,因沈順說藕香請他進去,便回到西正院來。進門卻見石漱芳身邊的翠兒和麗雲身邊的小紅,笑嘻嘻的將著手兒出來,遇見秦珍,便都站在一旁,說聲:「請爺的安1秦珍還問了漱芳和麗雲的好,也不多講,逕自走進院中。見愛儂和賽兒兩個頭對頭攢在一處,看桌上攤著的一張單子。藕香卻自指揮銀雁,在箱籠里不知找些什麼。秦珍進來,眾人都不曾理會,還是銀雁先看見他,因道:」爺來了!或者爺拿到帳房裡去了,自然找不到呢。「藕香回頭見秦珍站在自己身後,因道:」爺可瞧見前兒三太太開過來的一篇衣服首飾單子?拿出去了沒有?「秦珍道:」沒有什麼單子,我不接洽呢。「藕香道:」當時,我打東正院回來,記得放在衣袋裡面,不想事體多了,我就忘記得影兒也沒有似的,不是今兒翠兒又送一篇帳來,我可再也想不起那一回事。等到用時來向我要,可不糟呢?「賽兒因道:」奶奶試記記瞧,那時候穿的什麼衣服便容易找了。「藕香道:」誰還記得清呢?大約總是單衣服。仿佛記得是三老爺的周年過後,大姐兒正忙著替三老爺做陰壽,叫我去催花神鋪里的紙紮。我記了這件,便忘了那件,我的頭腦真攪昏了!如今這一帳單子,快給你爺發出去吧,不要回頭又丟掉了。「賽兒聽說,便把愛儂手裡拿著看的單子,撇手奪了過來,遞給秦珍。秦珍看了一看,因蹙蹙眉道:」要做這許多的洋綢衣服,將來滿了孝服,可不白糟蹋了?「愛儂笑道:」現在的洋綢,花樣顏色倒比花緞要好得多呢。「秦珍道:」因為了這一點子,所以外國緞的價錢倒要比中國緞子還貴。我就不懂什麼講究!穿素的人定要穿這些洋貨,放著中國素緞子不用,倒說派用洋綢;放著現成的金器不用,倒說派用銀的,將來還不是賞給了丫頭婆子的材料,落得將就些也就罷了。「藕香因冷笑道:」你能把這話向三太太講去那就好了,否則還是少說為妙!要曉得,自從三老爺去世之後,咱們家糟蹋了的錢也算不得個數兒了,這一點子洋綢衣服值得什麼?不說別的,單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人做的孝服,給的折白錢也就算不清來。前兒那一篇帳,我記得還開上許多新光珠呢!說是本來有的花兒,都有紅綠寶石翡翠嵌著,重扎過,又捨不得,因此都要另外置備,要全珠子扎的才配。我約摸算算瞧,每人一頭珠花,倒也不好算呢,只不知道萬豐里到底有多少錢存著,幾時你也得去查一查帳,自己有個把握,不要回來弄得尾大不掉。像咱們這種人家經得起坍一回台嗎?「

  秦珍聽了這話,心裡不免駭異,因想:「藕香如何忽然抱起憂來了?」卻不知道這些當頭棒喝原是沈左襄警告藕香的,因此藕香心裡也覺得有些可慮。今兒秦珍說起浪費的事,因便隨口氽了出來。不過秦珍心裡並不慮到日後如何,只不過以為孝服裡面,既不出去應酬,也就不妨將就些的意思。如今聽藕香說到萬豐的帳,不免心裡一動,因想:「葛雲伯在那裡經手,雖然不錯,只是一年以來喪事用的錢也實在不少了,究竟有沒有挪動別人的錢,這卻自己也不曾明白。」因便拿著那一篇衣服帳兒,先到帳房裡交給金有聲去辦,一面便自坐著轎子,竟到萬豐號里去看葛雲伯。

  只見號里許多夥計,正圍在一張圓桌上,在那裡看洋錢,滿桌子堆著黃皮紙包。地下還有許多藤簍,也都盛著洋錢封兒,估量是人家送進來的存款。照這局面看來,正是興旺頭裡,心裡早就放了一半,料想藕香的話,不過是杞人憂天罷了。走進帳房,問了一聲,知道葛雲伯在後進臥房裡抽大煙,因便不待通報,逕自走去,卻早有人報與雲伯,迎了出來。

  原來萬豐字號,雖是秦府開的,當初只有秦文自己偶爾來轉一轉,秦珍卻是三年逢閏似的,難得光降,因此,葛雲伯深為駭異。接見以後,仍復引入他的臥房裡去,便在煙榻上坐下。因道:「珍爺難得光降,敢有什麼事嗎?」秦珍見問,倒反講不出口來,半晌始咀嚅道:「也沒什麼要緊事。不過有一點兒不很明白的地方,想來請教請教罷了。」雲伯問:「是什麼?」秦珍道:「只因咱們府里自從三老爺去世之後,一年以來用的錢也似乎不少了。現在雖不怎樣,只是眼前的婚喪喜事正多著呢!帳房裡要錢,少不得向號里來取,究竟咱們自己存著的現款還有多少,須得接洽一下,方好有個把握的意思。」葛雲伯聽了這話,不禁「呵呵」的笑了起來,道:「難得哥兒這般用心。你們府里要用錢,何用問得?無論怎麼樣,咱們號里,哪裡會有供應不出的日子?」秦珍道:「話雖如此,只是不瞞你說,究竟咱們家一年派多少進款,我卻直到今朝也不曾明白。向來我雖管著家帳,只不過管的支出一部分,三老爺但一個摺子交在外帳房裡,要用錢,只憑摺子向號里來齲照那摺子上看起來時,只有支著號里的錢來用,從沒付一個錢到號里來的,所以我直到如今也不曾知道到底是怎麼一盤帳,咱們家自己本兒到底有著多少,每年紅利派有多少,我卻實在不曾仔細。」葛雲伯笑道:「這個也難怪你不知底細。莫說你,只怕你家二太太也不很明白。這個字號雖然是二太太的陪嫁產,但是他老人家只知道自己有著六十萬的資本,至於別人有多少資本添在裡面,自己逐年利息收入多少,支用過了多少,他老人家也從來沒有抄過一篇帳去看看。問起他自家來也還不很明白呢。」

  秦珍道:「是呢,這邊號里的帳,原是三老爺親自經營的,每年送來的紅單總在三老爺自己手裡,別人也不曾敢向他問過一字。只有二太太面前偶然提及一句兩句,不過說是今年賺了多少盈餘罷了。至於進出數目和咱們家實存在這裡的數目,咱們三老爺卻從不曾露過一句口風。如今在喪亂頭裡,我也不好去問三太太要這紅單來看,只不過照著帳房裡的帳面看來,咱們家每到年底總是積欠萬豐的,從不曾付過萬豐一筆。即就現在而論,好像已經積欠一百多萬,若不接洽一下,自己沒得些把握,那將來還了得嗎?」葛雲伯道:「如今非年非節,怎好盤這一筆帳?一個消息傳將開去,只道咱們號里站不穩了,可不鬧出大亂子來麼?我的爺,你原是個讀書種子,懂不得這些商家經絡,凡事只要過得去就是了。橫豎你們府里要錢用,我這裡總有,也不用擔得什麼心事。只要你們幾位哥兒們安安穩穩的在家裡享些閒福,不要鬧出什麼大亂子來,我這裡總支應得起,你盡放心罷了。你如果要看帳,如今中秋節是已經過了,且到年下再說。人家的鋪子想東家添下錢去,所以急著要把紅帳給東家去看;照我這裡,可比別家情形不同,憑仗我一點子牌面,包你一輩子不怕什麼。你不信你去問問金有聲就明白了。」說著便自躺下去抽他的大煙。秦珍心想,說了這一大篇話,依然沒得一些頭緒。不過葛雲伯這人是個老成持重的人,所以秦文信重於人。他料想,自己府里斷然不止一百萬資本,所以葛雲伯一些不放在心裡;若是已經用空了,他也少不得著急起來,何致有這般大方?因便不再多講,心裡念著蘇麗君的事,便向葛雲伯告辭,徑向自己開的文具商鋪去了。

  卻說蘇麗君要想打胎,你道他可是真的麼?原來,麗君這人最是有心計的,知道秦珍正是望子心切,必不許他逕自打下,趁此機會,他便可以踏進一步,想個法子出來弄他一注大大的財產,因此秦瓊叫愛君去勸他時,他就對他妹子笑道:「天下也有你這般傻子!你想,我哪裡真箇會拼著身子去做這冒險的事?況且……」說到這裡,卻又改了口道:「不過在他兩個面前,總得如此說法。回來珍爺來時,我自有話對付他。」愛君因道:「你心裡打算怎麼樣?」麗君正要說時,卻好秦珍進來了,便向愛君道:「他自己來了,我和他直接說吧。」因道:「珍爺,你可是定要我留著這個冤孽種子嗎?」秦珍見他正顏厲色的問來,摸不著他是個什麼主意,因道:「一個人,自己身體總是要緊,哪裡使得?」麗君道:「這些好聽話兒,我最不愛聽。要是直說為你自己起見,替你留一個種子,那倒還是一句話。」秦珍笑道:「便是為此呢?」麗君道:「只不過生下地來,是男是女,那是料不定的。若是男的,你果然歡喜;若是女的,便怎麼樣?」秦珍道:「那也總是自家的骨肉,終不成丟向河裡去嗎?」麗君道:「將來長大了怎麼樣?」秦珍道:「這有什麼怎麼樣呢?」麗君道:「我就怕的將來沒有飯吃!你們家的家私,輪得到他頭上嗎?老實說,我如今問你一句實話,你如果定要我留下這個孽種來,你須得先把一份兒家產與我使,我將來好和孩子度日,那麼我也不擔什麼心事了。否則,還是留著我的乾淨名兒,將來還好大家走散,自尋頭路,免得被你死絆住了。」秦珍道:「這也不是難事。我就把這一爿鋪子給了你,算是你的家私罷了。」麗君道:「你倒說得松爽!這個店不是瓊二爺也有資本在裡面嗎?怎麼你就專得起主?」秦珍道:「這個容易!我派還他的本兒,也就沒事了。」話雖如此,只不知秦瓊肯與不肯?

  且聽下回分解。正是:白璧已傷閨閣體,黃金能系美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