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譜新聲藕香講音律 驚讖語婉姐吊殘紅

  卻說寶珠去後,婉香因昨夜病後疲倦,便自睡了一會兒。醒來用了晚膳,還不見寶珠回來,因喚愛兒去看。一會愛兒回來,說三老爺正在那裡高談闊論,和陸師爺講究時事,三爺和二爺都站著聽講,光景還早得很呢。」婉香聽說,便道:「那就不等他罷,叫仇老媽把腰門上了鎖,我睡了。」愛兒答應出去。婉香便自睡下。及至寶珠進來,時已二更,見腰門已經上鎖,知道婉香已睡,便也自睡去了,一夜無話。

  到了次日,寶珠起來,便同了婉香到西正院秦珍處來。秦珍已早出去。藕香見寶、婉二人進來,便迎出來,道:「婉妹妹怎早起來,穿這點衣服,不冷嗎?」婉香道:「我裡面穿著小緊身兒,所以不冷,賽兒起來了麼?今兒不是要出門去嗎?」藕香道:「可不是,他還睡著不肯起來呢。」說著看看寶珠道:「寶兄弟,你倒梳洗好了。」

  寶珠笑笑,便同走進院子裡面,賽兒已早聽見,隔著圍屏問道:「可是寶叔叔來了麼?」寶珠笑道:「你還不起來,我一個兒去了呢。」賽兒裡面喚道:「好叔叔,等我會兒,我起來了。」

  寶珠應著,便和婉香同到藕香外房坐下。秦珍收過的丫頭銀雁,便送上茶來。藕香親自送了一盞與婉香,婉香接著喝了口,放下道:「大嫂子近來做些什麼事兒?」藕香道:「也沒什麼消遣,前兒沒事,把趙秋的《葬花曲》兒編了套工尺,在這裡和珍爺商量,想把它全本子編出譜來,倒好玩呢。妹妹空了,好來替我正正拍。」婉香笑道:「這音律的工夫,我那及得上大嫂子一半,大嫂子打定了,自然字字合拍。」寶珠早聽得高興,便向藕香索看,藕香笑道:「我不給你看,你前兒譜了套《長恨歌》的工尺,便奇貨可居的,你要我的工尺,你只把《長恨歌》的譜兒和我掉。」婉香道:「大嫂也犯不著問他要,你要那個兒,我比他的譜兒還准呢。」寶珠笑道:「你真是逢蒙殺羿了,我教了你,你倒說比我准,不講別的,你吹那『忽聞海上有仙山』那句,你便飛不起,你只有『天旋地轉』的那一段兒,比我吹得淒楚些罷了。」藕香笑道:「住了,你給我少吹點兒罷,你道我沒有你的譜兒,我吹不來麼,我吹你聽。」說著便向壁上卸下一枝笛兒來。寶珠奪住道:「大清早起,不吹罷,回頭傷了中氣,不當耍的。我知道嫂子的譜兒比我好,所以我不敢拿給嫂子看的。」藕香笑了笑,便將笛子放下道:「偏你有這些講究,什麼中氣不中氣。」婉香道:「這倒是正經,大嫂子以後要少吹才是。既便愛聽,只不妨教丫頭們吹著,自己拍拍曲子倒很好。」說著,賽兒已跑進來,接口笑道:「拍曲子,請我來呢。」

  寶珠見他只穿一件大紅白繡的緊身短襖,下面穿著松花綠的小腳子,一雙小小的鑲鞋,手裡拿著塊元色白繡帕兒,笑嘻嘻的站在面前。寶珠道:「你不要凍了呢,快穿件襖去。」賽兒搖搖頭道:「不冷,我去洗了臉兒再來。」說著便又出去。婉香道:「大嫂子你瞧,他們兩個,倒像一對兄弟呢。」寶珠笑道:「人家也都這麼講,不曉得的,哪裡瞧得出他是位姐兒扮的。」藕香笑道:「不是前兒婉妹妹來的時候,也還只說你也是女孩兒扮的呢?」婉香聽了自覺好笑。寶珠也笑道:「可不是,姐姐不信,還看我的耳墜呢,見沒穿過眼兒,才信我是真男孩兒呢。」婉香紅了臉道:「你又嚼呢。」藕香笑笑。寶珠知道婉香不好意思,便拿別的話搭訕過去。

  一時賽兒已梳洗完了進來,穿著件與寶珠一樣的粉紅繡百蝶的箭袖,頭上戴著束髮紫金冠,腳下穿著小小的靴兒,笑嘻嘻的向藕香道:「奶奶看,就這樣好麼?」藕香笑道:「你看見你寶叔叔,今兒戴紫金冠,你也眼熱了。」賽兒笑道:「這是媽媽給我裝扮的,說要和寶叔叔一個樣兒,才叫人看著不單疼寶叔叔呢。」婉香笑道:「可是他奶媽給他裝扮的麼。」藕香道:「正是呢,那老婆子比我還疼他呢。」賽兒笑道:「我說媽媽也沒什麼疼我,便是爺和奶奶、太太也不真疼我呢。」藕香笑罵道:「反了,你說誰疼你來!」賽兒笑指道:「最疼我的只算寶叔叔和婉乾娘。」藕香笑道:「那麼著,你以後便跟著寶叔叔和婉乾娘去,好歹不問我罷。」賽兒一頭撲向藕香懷裡,嗤嗤的笑。藕香道:「痴兒又瘋了,你瞧,這紫金冠兒攪壞了。」賽兒便站起來道:「奶奶替我修好了。」

  藕香便將楊梅球兒整了整,道:「好了,吃過點心沒有?」賽兒點點頭道:「吃過了。寶叔叔吃過沒有?」寶珠說吃過了,賽兒便說要去。寶珠站起身來道:「咱們是該去了。」說著,便牽了賽兒的手,同藕香、婉香走出院來。老媽子早傳伺候出去。藕香同到院子門口,便和婉香站住道:「你去替我請葉老太太的安,今兒想來總回不來了,賽兒交給你罷。」寶珠滿口答應,便帶著賽兒和賽兒奶媽及丫頭玉簪、翠翹出了院門,到二廳上見已歇著一乘官輿,小廝花農、鋤藥,家人來貴、許旺、張壽、沈順等都已齊集。便和賽兒同坐一轎,轎班抬著,出了大門,一行人逕往葉府去了。

  卻說這葉府,乃是此地有名的富家,這葉大人便是葉冰山,年不過四十多歲,他父親早已謝世,老太太尚在,今年六十歲了。他大夫人便是袁太史的妹子,與秦文是個連襟。二夫人姓羅,名四姐。三夫人姓蘇,名畹蘭。四夫人姓陸,名姐姐。五夫人姓朱,名賽花。六姨娘姓楊,名小環。七姨娘姓尤,名月香。八姨娘姓吳,名閬仙。大夫人生下三子,長名用,次名赦,三名魁。三夫人生的小姐,便是軟玉。五夫人生的小姐,便是蕊珠。

  這葉冰山是極愛熱鬧的,一年到頭,不是給這位夫人做生日,便是給那位姨娘慶生辰。三位公子是生就的紈絝心性,從不曉得念一句什麼書,不是打馬吊,便是挾妓飲酒。那葉冰山也不管他,打算到長成了,花那麼幾兩銀子給他捐個大大的官兒出去便了。這幾位夫人卻都生得極好,內中楊小環和尤月香為最,次之朱賽花和蘇畹蘭,所以分外得寵。兩位小姐又生得千嬌百媚,是老太太最憐惜的。

  這日老太太生日,那葉冰山便大開筵席,滿城官府齊來慶賀,一連忙亂了幾天,到第五日,才是親戚慶賀。所以柳夫人和美雲便在第五日上過去,那寶珠去的這日已是第六日了,便覺清靜好些,只幾家子至親,尚住在府里。這軟玉、蕊珠兩人是素來和寶珠好的,見寶珠來了,少不得留住幾天,一番熱鬧,自不必說,這且按下。

  且說婉香自寶珠去後,連日少興,又聽說葉家因柳夫人愛看戲,連日叫自家府里班子,唱演新戲。軟玉姊妹又將寶珠留住不放,知道沒十日八日,定轉不過來。自己也樂得清靜幾天,便不是找藕香拍曲,便是和麗雲下棋。綺雲、茜雲也天天見面,倒不覺冷靜。這日早起,見窗外的桃花都已殘謝,堆得滿地都是花片,看兩個蝴蝶兒款款在地上飛著,滿院子靜悄悄的沒些人聲。那日光照在窗上,覺得暖烘烘的,人又似昏昏沉沉的,沒些聊賴,便獨自靠在欄杆上,看著兩隻蝴蝶兒飛來飛去。出了會神,不知不覺心裡有所悵觸。

  忽架上鸚哥叫道:「寶珠你來了嗎?」婉香忙向迴廊上一看,並沒個人,心裡忽然的跳了一下,便慢慢的到房裡窗口書桌上坐下。

  見銀雁手裡拿著一件物什,笑嘻嘻的進來道:「姐兒怎獨自在此,兩位春姐姐哪裡去了。」婉香便站起來道:「他們見沒事,便逛去了。你奶奶好嗎?爺在家麼?」銀雁道:「爺回來了,陸師爺送了十枝筆,十盒紋金箋,奶奶看了歡喜,叫我拿來轉送姐兒的。」婉香笑道:「那麼你們奶奶怎麼不留著自己用,我也用不了這些。」說著,便接了過來,看是十枝湘妃管的兔毫小楷,十匣淺色金花箋子,便擱在案上。向銀雁道:「你替我謝謝奶奶,倘奶奶閒著就請過來。」銀雁答應著去了。

  婉香便拿出張箋子,鋪在桌上,又將新筆撿了一枝,便移過硯台,一手磨著墨,一面看著箋子花紋,見畫的是林黛玉葬花圖,便呆呆的看著。

  忽外面一陣笑聲,抬頭看是麗雲和綺雲兩人,牽著手,站在右首遊廊上,向地下不知看什麼。婉香站起來向窗外看時,見茜雲蹲在地上,一手撳著一個貓,地下擺著個蝴蝶兒,欲死不死的,茜雲在那裡叫貓吃。婉香忙走出來道:「四妹妹,你不怕罪過嗎?」麗雲回過頭來,看見笑道:「這蝴蝶的救命王來了。」茜雲對著貓兒道:「快吃呀,再遲一會兒吃不成了。」抬頭見婉香已到面前,連忙捧著貓向外逃去。猛的藕香進來,剛剛撞個滿懷,險些撞倒。茜雲一看是藕香,便笑道:「大嫂子,快幫我呢,婉香姐姐要打我的貓。」藕香笑說不怕,我在這裡,你把貓交與我。茜雲不肯。猛聽見後面婉香的笑聲,便捧緊了貓,丟下藕香往備弄里逃去。

  藕香喚道:「茜妹妹慢慢的走罷,婉姐姐不來呢。」茜雲卻聽不見,一直的跑出去了。

  藕香見他去遠,便走近遊廊,見婉香手裡擎著個蝴蝶兒,低著頸子在那裡對蝴蝶吹氣兒。麗雲在一邊笑他,綺雲也站在身邊嗤嗤的笑。藕香走近笑道:「這蝴蝶哪裡撲來的?」婉香回頭看見,笑道:「誰撲它呢?你只看麗妹妹手裡拿的什麼?」藕香見麗雲手裡拿著把川金扇兒,便道:「今兒拿扇子也太早了,光景這蝴蝶兒命該如此。」麗雲笑道:「哪裡是我用扇子撲的,它自己飛到綺妹妹身邊去,他拿帕子撲了一下,它便跌在地上,飛不起來。茜妹妹剛捧著個貓來,便搶了去要飼貓吃,卻好那貓也知趣的,死也不肯吃,便引出這救駕的來。你瞧這個樣兒,還能活嗎。」婉香笑道:「哪,這翅膀兒不是動了嗎?」麗雲撇手一抹道:「這有什麼攪不清的。」婉香吃了一驚,正好這一抹,那蝴蝶兒便趁勢飛在綺雲頭上。婉香用手去拿,那蝴蝶兒便翩翩的飛了去了。婉香不禁失笑。麗雲便一手牽了婉香,一手牽了藕香道:「咱們站了好會了,也不請我坐坐去。」

  婉香笑道,便也拽著綺雲一起走進中間,到了房裡,見桌上擺著紙筆。麗雲笑道:「你又做詩嗎?」婉香笑道:「哪裡,我剛想寫幾句兒,被你們打斷了。」麗雲笑道:「那我便去好嗎?」藕香一把扯住道:「可又來,你給我好好坐著,這樣的好天氣,咱們不尋點兒事情做做,也太覺辜負了。」說著,便各坐下。婉香便喊茶來,只有愛兒應著。

  麗雲道:「怎麼寶哥哥不在,這屋裡便冷清清了,春妍和笑春呢?」婉香道:「他們見太太不在,便逛園子的逛園子,望姐妹的望姐妹去了。」麗雲笑道:「這些丫頭們,太沒規矩兒,倒比咱們寫意呢。今兒這麼好天氣,咱們也該尋點玩意兒樂樂才是。」藕香道:「我也這麼講,咱們不如聯幾句詩倒也很有味兒。」婉香道:「聯名沒什麼意思,倒不如各人做一首,吊這落花兒,可不有趣。」

  藕香、麗雲都說很好。婉香便又拿出幾張箋紙,分與三人,各人便自思索起來。一時愛兒送上茶來,婉香接了,喝了一口,便拿起筆來寫了。麗雲見他動筆,走過來看,見寫道:

  豈是尋芳到已遲,都應花自負花期。

  麗雲便道:「好一個起句,這樣寫來,才不落人的窠臼。」藕香、綺雲聽見,便也走過來看他,接著寫道:

  空澆一夜招魂酒,難乞三春續命絲。

  好月已無含笑影,東風猶妒可憐枝。

  藉香看看,說:「好,這真才是吊落花,不是詠落花呢。」見又寫道:

  從來好事多磨折,造化機緘即此知。

  藕香不禁嘆了一聲,見他又寫道:

  韓虢妝殘寵亦稀,嬌魂不悟此生非。

  東風有願來何急,流水無情逝不歸。

  麗雲看到這句,不禁嗤的一笑。婉香回頭道:「怎麼,不好嗎?」麗雲搖頭兒道:「不是說詩不好,我問你這流水一句,是指誰的?」婉香道:「我總只吊這落花,那裡有什麼比興呢!」麗雲笑道:「好好,你寫下去。」婉香便不理會,寫道:

  搖動美人千日思,破除嬌鳥一群飛。

  可憐釀得春如許,彈指輕銷一寸暉。

  綺雲看看,只是點頭說好,藕香也不住讚嘆。婉香想了想,又寫道:

  樓台十二總淒清,雨雨風風不肯晴。

  初見已鍾今日恨,重逢難訴隔年情。

  麗雲看了這兩句,不禁叫好。婉香又寫道:

  高枝黃蝶銷魂去,野草青蛙得意鳴。

  憐爾為花猶命薄,況儂更是可憐生。

  婉香寫著,不禁眼圈一紅,便疾筆寫道:

  三千世界鏡中天,愁浣紅香又一年。

  無冢不驚埋艷質,有金何計贖春妍。

  須知妒女才銷恨,卻使家童也見憐。

  拈向靈山歸一笑,好從迦葉問前緣。

  年年錯用一春心,花落花開感不禁。

  莫賀疏林能結子,只愁芳樹易成蔭。

  春從杜宇聲中盡,愁向黃梅雨後深。

  二十四番風信里,一宵何只值千金。

  此日漂離悟劫因,春婆夢醒黯傷神。

  芳容自分無三日,薄命生成只一春。

  綺雲看到這兩句,不覺失聲道:「呀!二姐姐,你怎麼做出這樣的句子來!」

  藕香也道:「詩句果然好極,只是說得忒衰頹些,妹妹年紀正輕著,雖則吊落花的詩,果然要悲切些,才合這吊字的題面,但也不可過於這樣,以後妹妹用意總要開豁些才是。」婉香笑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意思,寫寫便寫出許多傷心來。」麗雲道:「這也難怪姊姊傷心,總之這些話,那不曾傷心過的人,再也講不出一字來,叫我們便做不到這樣悲切。姊姊是沒了爺媽的,所以不拘什麼事情,總覺得自己苦惱,便起了自己憐自己的心,說說便又自己想自己,不知道日後要那樣的好。」

  婉香聽了這話,卻句句打在自己心裡,不知不覺便滴下淚來,滿紙上都濕透了。綺雲道:「都是姊姊,說說又說起婉姊姊的苦惱來了。你瞧,這紙上都濕透了,叫他怎麼樣寫呢。」藕香道:「不做罷,咱們原想尋開心的,婉妹妹又傷起心來,咱們不如談談罷。」婉香收了淚道:「我也沒心做了,擱著罷。」麗雲笑道:「本來原說一家一首,你偏要奪第一,把所有的話頭都講盡了,叫人家不好做的意思,這也是天不容你,叫你自己傷心起來,做不出,便也只得歇了。好好,讓我來續下去罷。」說著便拈起筆來寫了一句:

  細雨獨滋金穀草。

  婉香揩了淚,撇手奪過筆來道:「誰要你這狗尾續上去。」說著早接上一句道:

  暖風不醉玉樓人。

  麗雲笑道:「我也是這一句,可見所見略同的,你說我的是狗尾,你怎麼又不出我的意見,那你這付心腸便是狗心腸了。」婉香聽得好笑,便道:「這會子隨你放刁去,回頭我問你誰是狗呢!」麗雲道:「你有本領,你換一句別的,才算你是大才呢。」婉香笑道:「這有什麼難處。」說著便要下筆。麗雲道:「且慢,你這句我料得到,讓我先和大嫂子說了,你再寫。你能不被我料著,我才服你。」說著便向藕香耳語道:「你瞧他寫什麼,你便講我早說是這個。」藕香嗤的一笑,點點頭兒。麗雲便靠在桌上,含著笑道:「我和大嫂子講了,你快寫,我瞧。」

  婉香剛要寫,麗雲嗤的一笑,婉香心裡想道:「我若寫了,又是他心裡想到的,可不是被他笑話麼,倒不如不寫。」便向藕香道:「我認輸罷,他講的是什麼一句。」麗雲道:「嫂子別告訴他,讓他自己想去。」

  婉香笑道:「我知道了,你全掛子用的詐術,只『暖風不醉玉樓人』一句,哪裡是你想到的,你不過見我寫了,故意這樣講講,便再改一句,你也總說是你想到的。我費著心思來給你笑話麼!你這種狡猾法子,少到我這裡來使罷,你果然有了句子,我便認輸,你寫出來,我瞧。」說著,麗雲忍不住笑了。

  藕香也笑道:「好嗎,麗妹妹,我講你猜不到他,他倒能猜到你呢。」婉香笑道:「可不是嗎,還強嘴呢,這會子我又要寫了,你又好說是你想到的了。」麗雲笑著來看,見婉香寫道:

  可憐同此漂零況,生世無非暫寄身。

  深巷無聲雨一樓,

  麗雲道:「這起句出色,這真正是我想不到的。」綺雲道:「這一句卻與細雨暖風兩句一樣深刻。」藕香點點頭。見婉香又寫道:

  光陰如水去悠悠,塵緣盡處原無我。

  藕香道:「這句頗像禪語,真正越做越出神了,對句倒難呢。」婉香想了想,便寫道:

  世事看來只有愁。

  寫了這句,便向麗雲道:「怎樣?」麗雲笑道:「我看來也有些偏見,不是至言,你看世事都只有一個愁,我倒看來只有個情哩。」婉香笑道:「你總不肯說一個好字,罷罷,我不做了。」麗雲笑道:「我倒有兩句在這裡:

  怪底繡囊容易盡,憐他彩筆等閒休。」

  婉香聽了便笑道:「你講我做不出了麼?我再做十首給你瞧,這種句子也算得到落花詩上去麼?」麗雲笑道:「怎麼算不得,我拿兩個花字旁襯,難道丟了題面不成!」

  婉香笑道:「隨怕什麼,便狀元卷子抄來的,我也不用。」說著,便把他兩句勾了,另寫道:

  夢醒繁林能解脫,魂依芳草悟浮休。

  天涯相遇多相識,一樣漂離悵旅遊。

  婉香寫到此處,覺得詩思似潮湧的一般,便不住筆一直寫下道:

  年年淪落悵迷津,已隔菩提第幾塵。

  廿四風前如昨日,三千雨後不成春。

  六朝金粉空中色,一代繁華夢裡身。

  夜夜子規啼血盡,總為花果話前因。

  麗雲看一句叫一句好,只見婉香又寫道:

  天不由人信有之,等閒何必媚封姨。

  人生搖落都如是,夢醒姻緣獨有誰。

  藕香看著不禁點頭嘆息,走開來高聲吟這兩句,又走近來看婉香接著寫道:

  富貴也終歸此局,文章空自說今時。

  風流回首都無覓,值得騷人幾句詩。

  婉香寫畢,便放下筆道:「可憐可憐,我這心酸了,做不得了。」麗雲便移過箋子,同藕香、綺雲從頭吟了一遍,都說極好。婉香自家也看了一遍。

  剛在議論,見春妍和笑春進來道:「大奶奶和兩位姐兒都在這裡,三爺回來了,剛往東正院裡請安去來。」藕香道:「太太回來了麼?」笑春道:「太太還未呢,賽姐兒卻跟三爺回來了。」麗雲聽說,便和綺雲先回東府去了。這裡藕香略坐一會,也便去了。這正是:

  閒中未必身無事,忙裡拈來筆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