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三尺劍蔣圓兒戕命 一席話石漱姐寒心

  卻說秦瓊去後,漱芳也便回東偏院來。秦瓊接著,連連作揖說:「好姐姐,好人,我打今兒起,知道你是個好人了,我打今兒起,再也不敢和你鬧了。」漱芳不理,坐下,秦瓊又粘粘扯扯的討好一會兒。漱芳道:「你有怎麼好處到我,我倒不忍看你死去呢!」秦瓊道:「是呢,你痛我,我不知道好歹,我這會子知道了。」漱芳道:「住呢,正經你知道我為怎麼起見,我是為你們祖宗積下一輩子福,總望子孫有個好日,給祖宗爭光輝,像你這樣,你還有怎麼心思用功,你還有怎麼日子發跡,你須知道,我不是給你買妾誨淫,我是要你從此收心用功呢。鄉試近了,仔細倒了晦回來。」秦瓊便一聲兒不言語了。漱芳逼近道:「你可不願?你不願我也何苦逢迎你,那圓圓也沒進府來,此後由你攪去便了,我總不放一星兒屁。」秦瓊連連道:「你的話句句是金是玉,我哪能不聽,圓圓來家了,我的心也可收定了,安分守己的念書去。」漱芳道:「願你能這樣,我便謝天謝地,且給你祖宗磕頭、道喜。」說著便自解衣就寢。秦瓊細忖一會,覺得漱芳真是大賢大德的,暗暗歡喜,也便睡了。

  次日醒來,想起這事,心裡癢撓撓的再睡不住,忙的起來梳洗了,便到對門圓圓那裡去。見圓圓梳洗已畢,便將這話對他講。圓圓自是歡喜,向哥子說去。他哥子怕圓圓抽款出去,死也不肯答應。秦瓊知道他意思,因道:「我那二千兩銀子,便賞他做了身價,你倒了咱們府里,怕短了怎麼使用,這鋪子你又管不著,不如索性也賞給了他。」圓圓恰慷慨,一口應允,便對他哥子講去。他哥子見白白的得了偌大一爿店鋪,落得答應了。秦瓊便要他出一張賣身文契,帶回家來,便著人去接圓圓。圓圓少不得和他哥子有一番囑咐,便進府來。袁夫人見他人物尚佳,舉止亦甚大方,便准秦瓊收了。叫丫頭們,但只叫他小名,不許稱一姨字。怕秦文回來講話,合府都遵了命。

  這漱芳和圓圓十分要好,自己吃什麼,便叫他吃怎麼,自己做怎麼穿,也給他做怎麼穿,只不許秦瓊在他房裡睡,只准睡在書房裡去,卻把小廝撤去,換了自己的陪房服侍去,便管的甚緊。無奈秦瓊總偷空兒進來,清天白晝的,和圓圓偷偷干會兒事。漱芳知道也不說破,分外和圓圓好些,卻叫圓圓搬來一房兒住了。秦瓊便再沒法可想。倒把圓圓熬的要死了,也不敢怪漱芳,因漱芳待他和姐妹一般,合府上下人,便多贊他賢惠。漱芳卻知道圓圓是浪薄性成的,故意熬得他要死,卻叫他新花園採石榴花兒去。圓圓應著去了。漱芳卻又叫小喜子到園裡去采桃子,小喜子哪知就裡,跑進園去。可巧見圓圓拿著石榴花出來,一見小喜子,便笑道:「你來作什麼?」小喜子笑道:「我知你在這裡,特來替爺帶一件兒東西送你的。」圓圓問:「什麼東西,在哪裡?」小喜子指著鏡檻道:「這邊怕有人來,到那裡去我給你瞧。」圓圓跟著繞過鏡檻。小喜子一把抱住道:「好姊姊,我多少天沒和你敘敘了,這會子你被這爺收了進去,我可做夢也還不想這個,你可憐兒,念個舊情和我好一好。」圓圓本來渴久了,便半推半就的,聽他所為。兩人正在得意之際,忽外面一人大喝一聲,進來兩人,一看不是別人,便是秦瓊。剛要逃,秦瓊早進來把小喜子一腳跌倒了,把圓圓打了幾個嘴巴子。再回頭看小喜子,已早逃去了。便又把圓圓打了幾下,氣的渾身發顫,講不出一句話來。圓圓自覺慚愧,把帕子捫住了臉兒,嗚嗚咽咽哭將起來。秦瓊見他褲兒還不緊好,因跑過來一把扯了下來道:「這樣不愛臉的東西,還穿這個什麼。」說著索性撕破了他的,又硬去扯他身上的衣服。圓圓哭的死過去了。秦瓊還很罵著亂扯著,把衣服剝淨了,丟在地下,叫他自己看鏡里的影兒,可像個人嗎?正嚷著,忽翠兒走進來道:「啊嚇,爺又幹這種事,快去快去,奶奶來找爺了,說什麼又不在館裡。」秦瓊怕冤到自己身上,忙舍下圓圓,跑出園去。這裡圓圓見說漱芳來了,忙披上衣服,把褲兒也緊好了。翠兒問他,圓圓只是哭著不肯說。漱芳來了,見這個樣子,因道:「怎麼攪得這樣,敢是爺又到這裡強你來?」圓圓只跪在漱芳面前說自己該死。漱芳道:「那不能怪你。」因切齒道:「不道秦府里也出這樣下流種子,可不醜死了人。」說著也滴下淚來。圓圓只不敢多說。漱芳安慰了他幾句道:「我和你一樣晦氣,但既嫁了這樣沒志氣的男兒,沒得說了,拚苦這一輩子吧。」說著拭拭眼淚,手攜著圓圓進東正院來。袁夫人見兩人眼都哭腫了,問:「怎麼事?」圓圓忙跪下不敢回,漱芳哭著說:「是爺打館裡跑往園子裡去強他,他不肯幹這沒廉恥事。爺把他衣服都扯破了,可巧的我去逛逛才驚散了。」袁夫人聽了著實生氣。圓圓又不好辯說真情。漱芳又聳了一扛火,把袁夫人氣個半死,叫漱芳帶著圓圓回去。心裡還道圓圓好,見漱芳去後,便一疊聲喝叫丫頭們去喊小廝,把秦瓊帶進來。秦瓊一進來,袁夫人早把個茶碗擲的粉碎,喝令把皮鞭子拿來。秦瓊見袁夫人盛氣,不敢辯說。

  袁夫人拿皮鞭子狠狠的打了一頓,擲下鞭子放聲大哭起來。秦瓊不知為甚,忍著痛,不敢哭,膝行近袁夫人膝邊道:「孩兒有怎麼不是,只請太太喊人,重重的訓責便了,太太不犯著為兒子氣壞了身子。」袁夫人哭道:「你爺和我,那樣惜廉恥、怕貽笑,偏生下你這不肖種子來,敗壞你祖宗的門風,出你爺的丑,你還有怎麼臉面見人,照這樣出醜,不如給我死了吧。」秦瓊道:「果然是太太賜兒死,兒哪敢不死。但是太太究竟為了怎麼,也教兒知道明明白白的,也好自己知道自己的罪。」袁夫人道:「你問我嗎?我倒有些講不出口來。」說著一發哭的凶了。

  秦瓊正無可措詞,見漱芳急急的來了,趕先跪在秦瓊身邊,捧住袁夫人的膝蓋,代秦瓊求著。袁夫人道:「我不要這敗家子孫了,快給我速速自盡去。」漱芳哭道:「這多是媳婦防閒不密之故,請太太先處了媳婦的死。」袁夫人一手扶他起來,把秦瓊一腳踢開,喝聲:「滾出去。」秦瓊倒在地下,大家忙把秦瓊扶起來,七手八腳的攙回東偏院來。秦瓊頓足道:「這是怎麼,叫我真一點兒沒有頭腦。」因問:「翠兒,太太究竟為了什麼事?」翠兒說是為爺剛在園裡強逼了圓圓的事。「秦瓊氣戰了手道:」阿嚇,這丫頭倒反咬我一口,反了,反了。「說著撤散翠兒,一腳跑進圓圓房裡來。圓圓正坐在床沿上拿帕子拭眼淚。見秦瓊凶神似的進來,忙站起來。秦瓊飛起一腳,踢倒了,再向他心窩裡狠踢一腳,圓圓早嘔出一口血來。翠兒等連忙抱住秦瓊,秦瓊此時力猛於虎,早掙脫了,向床上掣一把寶劍在手,大家連忙奪下擲在地下。秦瓊大罵道:」小淫婦坯子,你還有什麼臉面見人,不如賞你個死吧。「說著又要去踢。眾人圍住了,圓圓見事已至此,受傷甚重,血又嘔了出來,料想活著也沒趣了,便一橫心腸把地上的劍拾起來向頸下一刎,便直仆在地。大家猛不防有這一著,回頭一看,見圓圓已是血濺滿衣伏劍死了。眾人嚇得手足無措。秦瓊見圓圓真箇死了,頓足大哭起來。翠兒早去報與袁夫人和漱芳知道,兩人大吃一驚,急忙跑來。見秦瓊大哭,圓圓已經死了,幾個人療救著,哪裡還有生息。袁夫人罵道:」你因我打了你,你便逼死他。好好,你也逼死我吧。「秦瓊急道:」他和小喜子在那裡干醜事,吃我撞破了,倒還敢在太太面前反來誣我,照這樣東西,留著倒是禍水。「漱芳道:」阿呀,有這一個紐樞兒,我倒不知道,橫豎他死了,沒的對證,只是我害死了圓圓了。「說著痛哭起來。」便是媳婦誤冤你,你怎麼不問個明白,便一口氣逼死了他。「秦瓊已是追悔不及,見漱芳撫著圓圓的屍哭的悲切,口口聲聲說:」我誤了你了。「

  秦瓊聽不得,一抽空往外跑出,到東花廳坐下。一疊喊:」拿小喜子來,看板子伺候。「管家和當差的不知什麼,一片聲答應,早把小喜子帶了進來。小喜子見秦瓊坐在炕邊,忙跪下磕頭,只求饒命。秦瓊不理,一疊聲喝令:」給我打死這狗奴才!「管家等不敢違拗,把小喜子撳倒了,打了一百。小喜子已經皮開肉綻。那打板子的兩個也丟下板子跪著代小喜子求命說:」再打不得了。「秦瓊大怒,一手把炕桌翻了,拿靴尖一腳踢開一個,自己拿板子來打。一眾人忙多跪下,擁住替求。秦瓊略矬了點兒火性,便丟下板子,一口喝令攆出府去,永遠不許改名頂充進來。倘敢客留一刻,你們也仔細著。」眾人都磕了頭,帶著小喜子出來。秦瓊自往南書廳去了。

  且說小喜子被這一頓打,立刻攆出府來。茫無去路,身受重傷,又知道圓圓為他死了。灑了幾點淚,忽起一個念頭,便萬事皆空,竟削髮入山去了。這且不表。

  再說圓圓死後,漱芳頗自懊悔,初意原只要秦瓊看破了圓圓這人,不和他纏去便罷。哪裡知道闖出這樣大事,但到這地步,也沒得說了,便拿自己的上好衣飾,給他穿戴成殮。又向袁夫人求把葉府寄在這裡的那具壽材,借他安放了。自己出三百兩的小貨,教帳房去照樣選一口還葉府里。袁夫人見他這樣賢德,自是歡喜。便無話不依。次日把圓圓入了木,漱芳叫寄往大覺寺里停厝,擇日安葬。那圓圓哥子阿喜,見這樣收拾,也就不敢多講了。這且不提。卻說漱芳這番舉動,合府的人都說他是個賢婦。只陸瑣琴看得親切,心裡暗暗不舒服他。這陸瑣琴因愛清淨,在園內是住的水流雲在軒。一日正在憑欄閒望,看水底下走的雲,忽漱芳來了,瑣琴讓他坐下閒談一會,見左右沒人,瑣琴低聲道:「你我既為好姐妹,我也不能冷眼看你,妹妹年紀正輕著,凡事總要留點兒道德。那借刀殺人的事,愚者瞞得過,即智淺者亦瞞得過,只怕天地鬼神有所不容。現在事已過去,不必講了,但問妹妹,心裡什樣一個樣兒?還是快,還是悔。」漱芳被他一問,止不住吊下淚來道:「姐姐咱們相交不久,但我的心,姐姐總看的透。前兒那事,我初意哪料到此,刀雖借,殺人則非本心,姐姐不訓誨,我也自己抱歉。但天地鬼神有知,當必諒我本心,即死者亦不應怨我。」瑣琴半晌不語。因道:「妒字呢?我不敢訓妹妹,只個狠字,我為妹妹不取。」漱芳道:「阿嚇,只個姐姐怪我錯了。」瑣琴截住道:「妹妹你也不必和我辯,總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便了。」漱芳被他這一番話,說得心裡著實難過,便嘆口氣,站起來,低著頭走去。不知漱芳往哪裡去,且看下回分解。正是:莫謂虧心惟鬼覺,須知冷眼有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