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寶珠那日在西花廳擺席,請金有聲和夏作珪、石時。那陸蓮史知趣,怕煞他們的風景,午前便回家去了。這裡寶珠等酒畢,已是傍晚。
散席後,寶珠進來。到中門一望,見里里外外自頭門口起,一直到二廳上都點齊了紅紗燈,照的如同白晝。進南正院,見三面走廊上也點齊了燈,站滿了婆子、丫頭。天井裡機器涼篷早卷開了。搭了一座燈棚,一班女孩子坐在裡面唱曲子。院子裡面一派鬧哄哄的人聲。寶珠具不進去,走到燈棚下,看欄杆裡面坐著七八個女孩子,那唱的卻是賽兒。寶珠剛要開口,賽兒連連搖手。口裡唱著,手裡拿過一支笛子遞給寶珠。寶珠笑笑便挨著那唱小旦的嫩兒坐下。嫩兒在燈光下見是寶珠,便要站起來。寶珠按住他道:「不要這樣,快坐下了。」嫩兒笑了笑。寶珠一手*著蘆衣子,一面看他道:「你臉上紅紅的,敢吃多了酒。」嫩兒笑道:「沒有,光景是這燈光映著的。」剛說著,那些女孩子打起出場片子來。寶珠聽唱的是《琴挑》。剛賽兒唱的《懶畫眉》一拍,說白過了。這會該是陳妙常出場,唱前腔一拍。聽戲鑼打到第五下,便和細柳兒兩個吹起笛子,聽嫩兒唱道:
粉牆花影自重重,簾卷殘花水殿風,抱琴彈向明月中。香裊金猊動,人在蓬萊第幾宮?
寶珠停了笛子,聽嫩兒說白道:
妙常連日冗於俗事,未曾整理冰弦。今夜明月如水,不免彈《瀟湘雲水》一曲,聊寄幽情則個。
嫩兒說到這句,那伶兒真箇拿一張琴去,遞與賽兒。賽兒調了調弦,彈了幾個仙翁。真的彈出一套《瀟湘雲水》曲來。寶珠剛聽的入味,忽院子裡面有人喝起彩來。寶珠嚇了一跳,聽是秦珍的口氣,便笑了一笑。剛彈到尾聲,伶兒等又打起戲鑼,寶珠便又吹起前腔來。賽兒唱小生道:
步虛聲度許飛瓊,乍聽還擬別院風。淒淒楚楚那聲中,誰家明月琴三弄?細數離情曲未終。
接著說白道:
嚇!原來是妙常彈琴。門兒半掩在此,不免到彼細聽一番。
接著嫩兒唱前腔道:
朱弦聲杳恨溶溶,長嘆空隨幾陣風。
唱著,賽兒咳嗽了一聲。那戲鑼「鏜」的敲了一下。賽兒白道:
仙姑彈得好嚇!
嫩兒作驚道:
仙郎何事入簾櫳?早教人驚恐。相公此來,莫不為雲水聲寒一曲終。
賽兒剛要接白,忽廊下有人報導:「婉小姐來了,賽姐兒和三爺園子裡沒有呢?」寶珠聽見,忙應道:「在這裡呢。」便放下笛子,向賽兒道:「不唱罷,咱們請了太太和姐姐們往洗翠亭去。這裡燈底下怪熱,何苦蒸著呢。」因又向嫩兒道:「你們也涼涼去,回來園子裡玩去。」嫩兒等笑應著,便歇了唱。
賽兒和寶珠將著手進來見婉香剛到,滿座子人都站起來和他說笑。寶珠再四下一看,擺著三桌葉子戲。中間一桌是柳夫人和袁夫人,秦珍、秦瓊。左首一桌是藕香、美雲、軟玉、麗雲。右首一桌是蕊珠、綺雲茜雲三個。還空著一個位兒,是太太身邊的大丫頭殿香湊著。一干人見寶珠和賽兒來了,都說:「你們兩個跑哪兒去了?咱們好找呢。」寶珠笑道:「咱們原在這裡。我剛進來,見賽兒在那裡唱曲子,我便吹了會笛子。難道廊下這些丫頭們,都不瞧見嗎。」柳夫人道:「這干人也太糊塗很了,光景燈光下瞧不明白。剛才那一套《瀟湘雲水》曲還是你彈的嗎?」寶珠笑指賽兒道:「是他彈的。」秦珍道:「怪道我說他們班子裡也有這付好身手。敢是寶弟弟起的小生,賽兒起的帖麼。可惜離得遠了,聽不清楚。」賽兒道:「是我起的小生,寶叔叔沒唱,是嫩兒起的陳妙常。」藕香道:「嫩兒到唱的不錯呢。現在要照這樣的板性,外面也少的很。」婉香因道:「敢是唱琴挑麼?好曲子,可惜我來遲了。」說著外面小丫頭回說:「西花廳擺下席面了,請大爺、二爺用酒去。」柳夫人因道:「寶兒在裡面坐罷。珍兒和瓊兒替他陪陪去。」秦珍應著便和秦瓊出去。柳夫人又喚住道:「外面總散得快,你們仍舊進來,到洗翠亭賞荷花去。不要又是生疏疏的回去睡了。」秦珍和秦瓊都答應著:「是。」見沒別話,便喊掌燈出去。
這裡殿春便喊小丫頭們掌燈,外面一片聲答應。早見點起十二對羊角風燈,一字兒站在卷篷下等。寶珠便先出來,早有一對「天風樓」的燈引著。後面便是蕊珠、茜雲、賽兒、綺雲等一干人,每人前面都有小丫頭掌著各院字號的風燈引路。一串兒出了畫錦堂,向西走廊,打夾道里越過西正院門首向寶珠舊屋裡來,進門見樓上下都點齊了五色琉璃燈,扶梯上都點的雪亮。一干人上了樓梯,到月台上往下一望,見樓下四面走廊上的燈都累累掛著,甚是好看。進了冰蘭月洞門,那留余春山房也點齊了燈。打山上望下去,見滿園的燈火,高高下下和螢火一般。那洗翠亭和兩座橋亭在水中央,就像燈船似的。看看便都走下山坡,穿過假山洞,打九曲石橋往洗翠亭來,早遠遠聞見一派的茉莉花和建蘭等香氣。一路上池面風來,又有些荷花香甚是清爽,大家都說有趣。走上亭子見早有許多丫頭們伺候著。六面迴廊上點滿了琉璃串子燈,帘子都捲起了,窗子也都打開。裡面中間圓桌上,早擺下了圍碟了,周圍設著十二個磁礅子。地上擺著兩架電氣風扇,像蝴蝶子一般轉著。柳夫人等進了亭子,便各散坐。一會丫頭們請上席,便一圈兒坐下。是柳夫人第一位,袁夫人第二位。軟玉次之,蕊珠又次之。下面便是婉香、藕香、美雲、寶珠、麗雲、綺雲、茜雲、賽兒。丫頭們斟上酒來,寶珠接了,先送上柳夫人一杯,又依座次各送一杯,大家喝了口。柳夫人四下看了看,因說道:「說你們鏤了四盞西瓜燈,怎麼不見?」婉香笑道:「可不是,費了多少心力才前兒玩了一天,今兒便壞了。」賽兒因道:「我那盞還好呢,今兒忘拿來送太太瞧。」柳夫人道:「你們也會的玩,說還放荷花燈來。今兒這樣好天,咱們忘了,早該喊人做幾十盞來放。」藕香笑道:「我知道太太高興,備下了。」因回頭向金雀道:「你瞧去,怎麼還不放過來。」金雀應著出去。
大家又喝了一巡酒,忽隱隱的聽見笛子鼓板聲夾著荷花香氣吹將進來。袁夫人道:「誰家唱戲呢?」美雲聽道:「光景那些女孩子在春聲館唱著玩。」寶珠、婉香也都側著耳朵細聽,像是兩管笛子在池子兩盡頭吹的樣兒。婉香因道:「這聲音,怎麼這邊也有那邊也有。」麗雲道:「想是那邊山石子繞轉來的應聲。」大家再聽那笛聲,一左一右漸漸從遠近來。剛在詫異,偶見水流雲在堂那邊窗下,四五盞荷花燈從水裡氽來,漸漸的多起來。大家都靠到窗楹上來看那燈,一盞一盞的越多了。散的半池了,卻多遠遠的一堆兒擁著。剛看著,忽賽兒在那邊窗楹上指道:「你們瞧!這邊的荷花燈更多呢。」大家來看,見假山腳下多擁著燈。卻好南風起了,那燈都順水淌來,早有幾盞氽到亭子腳邊柳蔭下躲著隨波流動。也有幾盞一串兒的往橋洞裡氽往那邊的池子裡去了。再看那邊水流雲在堂的,卻高起了七八盞像龍頭似的。後面一串兒跟著無數的燈,從水面上走來,剛氽到亭子邊。忽池心裡打起一陣響鑼鼓來,大家嚇了一跳。定睛看時,那高起的幾盞原來不是水面上的荷燈,卻是一隻彩蓮艇子。四角跳出四串荷燈,裡面坐著四五個女孩子打鑼鼓。柳夫人笑說:「這個玩意兒有趣的很。」藕香笑道:「太太還不見那邊兒又是一隻燈船,拖著荷燈往那個橋洞裡出來了。」話未畢,果然綠雲深處那邊橋洞裡也劃出一隻船,也打著響鑼鼓。卻好這邊的船進橋洞去,那邊的船出橋洞來,又漸漸的盪圓來,剛剛接著這邊進橋去的船後拖的燈。那鑼鼓漸漸打的緊了,那船便劃快來,兩船首尾相接。那幾百盞荷燈便盪成一個圈兒,把洗翠亭圍在中間。兩隻船穿著橋洞一進一出,穿梭似的比鬧龍船還好看的多。忽然鑼鼓聲兩船多齊斷了,吹起笛子和笙簫小鎖吶,又夾著琵琶弦索的聲音。那兩個船不知怎麼一來便頭對頭碰著並行,一會忽又分頭倒迴轉去。那荷燈原是一線兒串英的,這會子都放散了。那燈便散滿了一池子變成滿天星的形勢。大家一齊贊好!卻不道那兩隻船自歸自劃出橋洞去,大家也不去留心他,只看著荷燈。那船早泊近石橋,兩班女孩子各上了岸,走著吹著望洗翠亭來。那船早把四角的掛燈也割斷了繩子放在池裡,悄悄的暗搖開去,躲向柳蔭里去了。
柳夫人等剛看著池裡,猛回頭,見亭子前後兩帶,九曲橋上兩頭走來兩班女樂。眾人出其不意都笑說:「有趣的很!」便各入席喝了盅酒,聽那女班子在迴廊下唱了套小曲。再去看池裡的燈,卻早一盞也沒有了。水面上印著一鉤新月,波紋晃著就有幾百個小月子在那裡攢動。婉香便和蕊珠出來看月,寶珠也跟了出來。見滿池的月色,真是在水晶宮裡一般。忽欄杆邊柳蔭里一個知了咋的叫了一聲,移到別枝上去。有許多宿鳥都驚了起來,唧唧咄咄的叫個不了。猛抬頭,見東南角上一片紅光,映的柳梢上和夕陽似的,人臉兒也紅了。寶珠當是什麼玩意兒,剛要請柳夫人來看。忽外面一片聲嚷將起來。人聲鼎沸似的,不知何事,且看下文。正是:
柳梢月上三更盡,天上霞飛一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