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樹底鳥聲如泣如訴,眾僧俗不知,卻是零埃打的脫彈之鳥,驚弓高飛,遠投此樹。其聲泣,乃泣的說:「我與人皆屬天生,有血氣,俱有痛癢,可憐那突遭一彈,打折了翅的飛揚不起,打傷了身的疼痛難當。遠投林樹,又恐遇獵人。可喜禪林料不打彈,乃一翅飛來,踏枝樹底。」泣的是驚弓之冤,訴的是零埃之惡。道副一聽,便識其情,乃望樹說道:「那鳥既脫彈厄,向佛地,便入了生方,不須泣也。彈汝之人,方在哪裡惱恨,這惱恨多生災咎,即是汝訴申也。」鳥哪裡飛去,仍連聲喧叫。尼總持道:「此怪音也。」乃走近樹前,抬頭看那鳥,但見:
羽毛茶褐色,頭目老貓晴。
聲叫連珠滾,形容似老鷹。
尼師看了,乃向道育說:「此鳥,師弟認得麼?」道育答道:「此鳥多夜飛鳴,此叫必有冤怪。」乃喝道:「孽障!清平善地非汝所棲,即有冤愆,當思自洗。」正說間,只見零地同著元來道者入得方丈,見了副師,便參拜起來,乃問祖師何處,欲求參謁。道副道:「吾師入靜,未曾放參。汝來意吾已知道。汝的假姻緣在樹底聲哀,何不斥去,虧汝端正念頭,若不端正,此院何能擅入!」又向零地說道:「鳥有冤,實汝零弟自作自受,若不改行,將入鳥道矣。」零地與元來聽了師言,驚惶無地。零地只願回家再尋別業,元來只求終始不變猴子陰功。副師道:「你求吾二師弟,叫他喝去樹鳥。汝只認真了經文,便是始終功德。」元來聽了,乃向尼總持拜求度脫。尼總持把手向樹上捻了一訣,口中念了一句梵語,那鳥實時飛去。卻把手內數珠子,分了五十三粒與元來,說道:「汝可將此念頭持去,那零埃自爾怪除。」元來接在手中,拜謝了尼師,依舊同零地回到復新庵。
卻說那樹中鳴鳥,被尼師法遣飛去,就是怪鳥,能在零家弄假,樹林罵猿,如何到清平院樹底弄風泣訴,卻不能說言道語?蓋因正覺禪林,邪魔自然去偽還真。他卻被尼總持捻訣持咒逐來,心已把妖氣化為烏有,那些變女子態度成灰,不復到零埃家裡調戲。這零埃心情未改,終日還想女子風流佳況。看看疾病來臨,零地只得再求復新庵道者救度。元來道:「聞知怪鳥不來,你弟無恙,如何又病?如今想是打鳥之事復興。」零地道:「自與師父清平院回,已改了捕魚生理。就是吾弟,也已不復打鳥矣。不知為何疾病益深。」元來道:「多因舊念未除,冤愆尚在。此病若要消除,前日清平院師父與了我數珠五十三粒,說可除零埃之病,你可將此珠與他,想是叫他照數念佛。」零地依從,隨持了數珠回家與零埃,叫他念佛。零埃依從,接得在手,照數稱念佛號,果然疾病消除。後有五言四句稱讚數珠功德,說道:
菩提五十三,粒粒如來佛。
疾病得消除,永離諸業惡。
卻說離清平院十里,有一村鄉名喚平宜里。這裡中有六個老叟,年皆八十有餘,個個都家計豐足,只是平生行事各人不同,居家形跡亦異。且說這六老叟甚麼不同。一叟名叫青白老,此老兄弟二人,家住眉山下,平生不視非禮。一日操舟海洋,偶被颶風飄泊到一座海山腳下,四顧波濤浪涌,幸而不沉,得了性命,乃泊舟登山。那山上怪石嵬峨,草木叢雜,卻沒個人蹤。青白老上下登眺了一番,那狂風不息,歸路渺茫,腹中漸漸飢餒。正在慌懼之間,只見海中遠遠一隻船上,有五六人被風打翻,止存得破艄浮水,一人乘浪飄來。那落水之人一上一下,尚可以救,只是風浪狂猛。這一人登岸,青白老忙操舟冒風去救。這人道:「浪大難救,仔細你命。」青白老道:「人若可救,何惜於我。與其此時冒險,只當早前沉沒。」乃奮力去救,卻救得三人回來,到得山腳,漸漸都活,只是腹中飢甚,精力又倦。那三人中一人蘇省得早,便拜謝,問其姓名家村,青白老一一說知。那人感因說道:「恩人,若得風浪寧息回鄉,小子願有圖報。」青白老道:「我非冒浪捨生圖報,蓋憐你落水,上下沒有個救處,那一宗苦惱,把親戚家鄉都在那慌懼心中,故此冒險來救。救便救了你,若是風浪不息,居此人跡罕有空山,沒處去向,終須餓損。」這三四人,你哭我啼,也都叫餓。
天已黃昏,那風陡然息了,只見山腳下,一隻大舟奔來停泊。青白眾人餓甚,只得到舟邊去求乞飯食。那舟中並無一人,但見一個長老,對著一桌齋飯,香燈供養,那長老口中念咒,手指捏訣。青白老見了心疑,只得開口叫道:「師父救命,把齋飯布施些,救度難人。」那長老也不答應,只把那供養的蔬食,都往山腳下撤去。青白老與眾人只得到山腳下,拾取充飢,頃刻越取越撒,人人腹飽。少頃,大舟不見,僧亦不知何去。青白老乃與眾人宿在舟中。
次日天明,風息浪平,認方向回鄉。不覺兩日,眾人口謝辭去。只有這蘇省早的感恩,到家將家遺田地分了百畝,送與青白老,說道:「謝你救生,願將產業相贈。想此身不救,產業盡屬他人。」青白老哪裡肯受,再三固辭。這人乃捐數貫寶鈔以酬青白老,青白老只得受了,想道:「我若當時沉沒,身且不保,何有此鈔。不如舍在清平院齋僧。」正將寶鈔攜來到院,只見方丈捧出一杯茶來,供奉一位老僧。青白老看那老僧,宛然卻是舟中施飯食的長老,乃上前問道:「海舟中撤飯食山腳下濟飢的,卻像老師父。」長老聽得說:「老僧並不曾撤飯食海山腳下。」青白老道:「實不相瞞,老拙蕩舟遇風,飄泊山腳,幸得救生,只是無人煙處,飢餓難當。天晚見一隻船泊山下,中無他人,只見老師父獨對著香花燈果,茶食珠衣。我等求齋,老師父不言,只把齋食往山腳下亂撒,我等只得拾以充飢,遂乃飽腹。及要登舟拜謝,舟與老師父不知何處去了。」老僧聽了,說道:「此事果有不虛,但有些奇異。老僧前夜在人家道場焚修法船放食,偶於靜中,如夢坐在舟內,奉行法事,只見魍魎無數落,來舟搶食。忽見海洋一神,把魍魎盡逐去,說善人山腳飢餓,急早去救。老僧也不自主,隨舟行法,忽然驚覺。想是此種根因。」青白老聽了驚異,又問道:「那神可曾指善人是誰?」老僧道:「彼時也聽得說:』青白船家,善登百歲。『「青白乃笑道:「我即青白。」老僧乃整衣恭敬。青白取出袖中寶鈔,付與老僧齋醮。那贈鈔之人只因感恩,把一妹嫁與青白老之弟,生子起家。青白老一生不婚,得此遂心快樂,壽果到今八十餘外,鎮日與這五個老友相聚盤桓。
又有一叟,名叫倫郭老,乃少年販海經商。此叟亦有昆仲,生平正直,不聽邪言亂語。當五十餘歲時,尚未有子嗣,乃娶得一個女子為妾。這女子過得門來,正當花燭之夕,一見了倫郭老老邁,便陡然色變,愁眉鎖黛,赤耳撓腮,向牀後嘆了一聲怨氣。倫郭老一見,即想道:「看此光景,實無他意,乃是少年心性,多思配合少年。他意今日一拂了不遂,便多有血氣不調,血氣不調,如何生育?且以少女嫁個老夫,違了他投生一世。」乃將房門掩上,退入臥房,毫不為意。但聽得那女子悲悽了一番,卻歌吟幾句。倫郭心聰,明明側聽,聽得女子吟道:
當初不幸胎成女,嬌羞未肯輕相許。惱恨伐柯氏,一旦促香車。欲拒愁無奈,就此百年與。幾回憶百年,可是此中居。
倫郭老聽得,也朗吟幾句。他因何也會吟?卻不知女子會吟,便是個多情有思,非平常愚婦,必是少年識字知書。婦女家識字知書,若是個賢良之婦,閱古賢妃經,誦彼烈女傳,貞潔節義,都從這識字知書中出。若是個不良之婦,睹淫詞而動閨怨,覽雜記而效傳書,誨淫賣丑,俱在這吟詩賦句中來。倒不如這為商客的,卻有學業未就,腹多經笥,把生平豪思,遇著客邸明月清風,不傷天理去調情引婦,乃寄況怡情,歌吟幾句散心。故此倫郭老少年也曉吟詠。他聽女子悲吟,乃朗賦幾句,便依著女子的詞韻吟道:
只為生男方娶汝,兩相好合成鴛侶。年少多情喜,豈教做色迷。一任東流水,落花兩無意。全汝舊時容,舊時也似予。
女子聽了,不言而臥。倫郭老次日起來,喚原媒妁,把女子送還她父母,便把這娶妾的心腸冷了一半。無奈那嫡妻賢德,見他還妾,每日又勸他再娶。倫郭道:「娘子,你這等好心,念我繼後未得兒男,把那私情拋開,專在這正義上勸我,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若是那嫉妒婦人,哪裡肯容夫娶妾。萬一死在丈夫之後,人都恨她。少年不賢,又沒個兒郎送他,這教做自作自受。便是個妾生的子,大義不敢背,必然外面也要全了這嫡母的禮節。娘子,你是從長的好心,只是我老年娶一個少女,卻懷了她一點少年情性。」嫡妻哪裡信他,一心只是早晚相勸。倫郭老無奈,只得又娶了一個女子。這女子過了門,成了親,性氣不純,動輒咒罵嫡妻。嫡妻為丈夫娶她生子,百事忍耐,倒把好言美語、和容悅色待妾。無奈她縱性欺大,連丈夫也咒罵起來,倫郭只當不聽不聞。豈知日久,任情回娘家住,不肯歸來。倫郭沒奈何,說道:「嫡妻乃結髮情重,怎教惡妾相凌。妻雖賢德,難道內無怪恨之心,萬一成疾,乃是重妾輕妻。況久住娘家,只怕失了婦道,不如休去,免生氣惱。」乃又叫媒妁領回原行妝奩,盡與她轉嫁,她父母再三央求復收,倫郭只是不納。
當時,就有一家女子,父母見留得年大未嫁,喜倫郭一家賢良,情願與他為妾,嫡妻又勸,倫郭也訪得此女善良,只是容貌少丑。倫郭心中情願娶她,這女子也情願來嫁。過了門,嫡妻甚喜。喜的是,遲眠早起,當家了計,敬夫愛嫡,滿門無不歡喜。此女自從入門之後,暗置一爐香,待眾人寢後,望空深深禮拜,說道:
一願夫君長壽,二願嫡氏安康。三願嫡先生子,四願地久天長。五願家門興旺,六願長幼僕婢個個循良。
一日倫郭聽得堂前妾言,悄出堂後,聽他六願,並不提今自生好子,乃走出堂前,說道:「二娘子,我本不聽人私言,但你言入吾耳,句句卻正,如何俱在別人,且不願自己生子,卻聲聲只願嫡妻生兒,是何主意?」妾乃答道:「從來嫡生子,勝如妾生子。嫡如生子,我願入婢行服事,嫡又喜,家人又服。若是妾生了子好,嫡把當親生;若是不良,多少嫉妒。再若夫心偏妾,家不和順,便是子息也不安。」倫郭聽了大喜,嘆妾真賢。二人相攜入屋,只聽得堂窗之外忽然一聲石響,妾聽驚叫倫郭老聽,老說:「我不聽惡聲。」妾忙起出看,乃見天井中從空兩個沙彌落下,進了堂中,忽然不見。妾甚心疑,入內不敢向老言。過了兩月,果然妻妾各懷一孕。又經月足,只見一個老僧化緣,走入門來,向倫郭說道:「吾為汝家妻賢夫善,把兩個沙彌送為子嗣,富貴可期,還教你長年不老。」倫郭聽得,備齋供奉僧去。果然妻妾各生一子,起家立業,這倫郭老八十餘外,日與眾叟交遊。那二子猶如一胞所生,皆孝順夫婦三人,十分歡洽。
再說一叟名叫祝香老,少年時耕種為業。有弟祝味,同父共母,有時兄歇弟種,有時弟息兄耕,兩門出入,一氣同心。一日,祝味避些差傜,遠出不歸,祝香念一體連枝,待弟妻子勝如自己。弟有三子一女,自己只有一子二女,乃先令媒妁約訂婚姻。有一富家,其子秀拔,父母欲求祝香之女。祝香說道:「我侄女未曾聘人,弟久未歸,安得先聘己女!」媒妁道:「聘女論年,侄女年少,當讓其長。」祝香不肯。富家只得依從,乃聘其侄女。嗣後又有兩家求聘祝香之女。人有說兩家子弟雖佳,但家計不如侄女所聘的富。祝香道:「古人擇婿不擇富,吾寧許聘清淡之家,若配了富戶,人將我議結親勝過三女。」三女既嫁,四子已成。祝香乃思念弟數十年不歸,自己老邁,召親把家產分析,眾親立議,將產業分做二分。祝香說道:「若分二分,吾一子承立一分,吾侄三人承立一分,是吾一子有侄三分矣。古云:』同居無異財。『吾豈忍弟子不能如吾子之產。萬一日後侄生養日蕃,以不足產業,怎能度活!只恐有餘的有餘,不足的難過,勢必家產為有餘的奪矣。」眾親稱義,乃依意四份均分,四子卻也都能,個個昌盛。祝香只是思想其弟,忽然一個老僧走入屋來,適遇著家僕在屋內出,嚷道:「和尚化緣,當立門外,如何直入堂屋之中?」老僧不答,仍要往內直入。卻是何意,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