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東度僧善功圓滿 西域嶺佛祖還空

  眾等聽了尼總持師說有個甚深道力,乃問道:「師父卻何甚深道力?」尼總持道:「聽眾業說出冤愆,只與他誦念一句彌陀,自然超脫他去了。」眾善信個個稱讚道:「是。」果然道場事畢之時,只見殿階前恍惚中若似使者牽著羊豕,後跟著許多昆蟲之類,都不會言語。三僧見了,知是前因,乃取一炷香在爐,說道:「眾孽不言,使者當為代說。」使者聽了,隨說道:「此孽都是世間食他的故宰,不食他的誤傷。」使者只說了這兩句,道副師便說道:「我知道了。此雖生靈物類,也是稟天地陰陽二氣生來,誰不貪生惡死?只因貪口腹的,或是經手自宰,或是令庖廚宰,或是人為他款待而宰。又有不食它的,宰以食人。或見人宰,不行惻隱,恝然旁觀,毫無解救。那蟲蟻雖微,誰不貪生一命?人或手拿足踐而傷,人或鋤草伐木而傷,人或灌水取火而傷,人或挖坑動土而傷。這種種說不盡的故宰誤傷,造了惡孽,害了他的無有善功德行消受,或是一仇一報,去那輪轉處好還。這被宰遭傷的,原來既是冤業轉回,卻又沒些善根修積,哪討生方?怎能超脫?可憐你這種冤愆苦惱,我釋門只有個慈悲方便,一句彌陀。使者可叫他莫懷不信之心,端正了念頭,自是生方去也。」

  道副師說罷,只見殿階下明月光輝,一點正照禪心,清風淡盪,眾信各沾爽意,使者與那些羊豕蟲蟻飛空滅去。當下各散。後有說:「無心誤傷生靈,尚有罪過。何況設機械網罟,獵飛禽,羅走獸,寧無冤愆,只在仁人惻隱一念。」因賦七言四句詩道:

  積功累行孰為先?莫害生靈罔作愆。

  方便一朝為己福,勝如拜佛與求仙。

  卻說大梁武帝大通元年,帝幸同泰寺,拜禮過去、未來、現在三世慈尊。群臣排列兩廡,眾僧恭迎階下。帝問:「眾僧中誰有道行?」眾各不敢妄對。只見一個執事官奏道:「今有廣州刺史蕭昂薦的高僧,卻有道行,現在朝門外。」帝令左右臣下迎入朝堂。祖師望殿上行個方外禮,帝笑而寬容,隨賜墩坐,乃向著祖師問道:「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數,有何功德?」祖師奏道:「並無功德。」帝曰:「何以並無?」祖師奏道:「人天小果,有漏之因,雖有非實。」帝曰:「何謂真功德?」祖師奏道:「靜智妙明,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於世求。」帝曰:「何為聖諦第一義?」師奏道:「廓然無聖。」帝曰:「對朕者誰?」師奏道:「不識帝,不省奧旨。」乃令臣下,供養在朝外寺院中。祖師在寺院中,臣下與寺僧參謁的,或問以禪家道理,或講以方外高談,祖師只是隨問諢答,終日打坐。住留了幾朝,見帝不復召見,乃不向人說,夜半出了寺門,望大路走來。只見一帶大江當前。祖師見那江水:

  勢茫茫有如海匯,浪滾滾不說湖光。

  形泱泱衣帶一水,波涌涌天塹長江。

  祖師走近江邊,見沒個漁舟渡艇,正思怎得過此大江,只見一個大黿現形,若有渡僧之狀。祖師笑道:「吾豈以足踏汝之背?」又見一木筏在港,走纜淌來,也不去登,道:「虛筏無人,安可妄渡?」正說間,只見一個漁婦,駕著一隻小舟,飛奔而來,道:「師父可是過江?我舟可渡。」祖師道:「承你美意,吾自有舟渡。」那婦人道:「我是敬重出家師父的,不要你渡船錢,還有素齋供獻。」祖師見她說出此言,乃把慧光一照,乃笑道:「賽新園道真,你成了你道行,我完了我演化,何勞設幻試我?我豈無道力,赴渡此江?」說罷,那婦駕舟一笑,如飛去了。祖師乃坐在江上,漸漸天明,又恐寺僧知覺,臣下趕來。只見那江灘之上,蘆葦披風,搖搖拽拽,狀若點首。祖師乃摘了一葦置之江面,脫了棕履,足踏蘆葦,順風真如一葉扁舟,頃刻過了長江。後有夸揚道力神異五言四句,道:

  江上無舟日,高僧欲渡時。

  一葦飄巨浪,道力果神奇。

  話說魏地當初無有僧寺,只因梵僧化現,神元通晉,後來方知致信僧眾,創建禪林無數之多。及被崔、寇之殘,後又復興,以至大梁,僧寺頗眾。嵩山卻有座少林寺,寺中有一個僧人,法名神光。這和尚真是苦行出家,一心只要參禪悟道,入聖作祖,終日信心禮懺,誠意看經,卻因參不透玄機,也說不盡他的苦行。一日看經典不能悟,把錐學蘇秦之刺股;習靜工不得道,禁錮效老衲之閉關。大凡人有堅心苦行,就有神力感通。此如士子攻文藝,求工不得,精思苦慮不止。古語說得好:「思之思之,思之不得,鬼神通之。」哪裡是鬼神感通,乃精思入極。這神光和尚參悟不得,苦行不改。正在那焦心惕慮之時,忽然到靜定之間,恍惚見一位金甲尊神現於面前,叫道:「那和尚,你縱費盡了心神,熬盡了日月,不遇明師指引,終是不明最上一乘,怎得超凡入聖?」神光聽了,便跪倒問道:「上聖,我弟子肉眼凡胎,怎能識誰是明師?望乘方便,指教趨向之門,以遂得師之願。」神人道:「我有四句偈語,汝當諦聽。」乃說道:

  西來有一衲,面壁自為觀。

  立雪求傳道,真誠見志專。

  神人說偈畢,神光再欲要問,忽然醒來。乃終日思想神偈中語不提。卻說祖師自一葦渡江,往前走了多時,忽來到魏地,遠遠見一座寺院當前,紺宮梵殿,真是齊整。乃走入山門四望,殿宇雖齊,卻不見一個僧人行走。只見左廡下一個側門,走入門內,乃小小一間禪室。牆垣堅固,門壁周全。祖師看了,道:「好一處清淨僧堂!」乃對壁跏趺而坐。或一放參,便至三五日。寺僧後有觀見的,見師莊嚴色相,不敢驚動詢問。這神光也來看見了,便想起神人偈意,乃近前禮拜,詢問來歷。祖師端坐不顧。卻遇冬月大雪,但見:

  鵝毛片片在空飛,地冷天寒曙色微。

  欲向神僧詢至道,任教三尺積禪扉。

  神光一心專信神語指引他來,叫他真誠求道,乃不顧大雪,立在階道,漸漸雪積過膝。祖師乃轉過身來,見了神來立在雪中,心甚慈憫,問道:「汝久立雪中,欲求何事?」神光答道:「惟願大慈開甘露門,廣度群品。」祖師道:「諸佛無上妙道,曠劫難逢。豈小德小智,輕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勞勤苦。」神光聽了祖師教誨,雖說是勉勵之言,卻實乃指示人道之路。回到自己靜室,左思右想,再三籌度師意,忽然穎悟起來,喜不自勝,說道:「老師父,說我輕心慢心,豈能得真乘?這輕慢之心在人身內,如何得顯?除非發見在外,方顯出不輕不慢真誠。我何不將刀刺臂,以表這點真心。」乃入常住香積廚房,拿了一把尖刃利刀,就要把左臂自刺。只見一個瘋顛行者見神光持刀刺臂,一把手扯奪那刀,道:「師父何事刺臂?我行者向來有瘋顛之病,今見你持刀刺臂,嚇得我倒好了瘋顛,伶俐起來。看你拿刀弄杖,不是出家僧人,豈知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神光哪裡聽他,便把左臂刺傷,走到師前,跪於地下。祖師見了,乃道:「諸佛最切求道,重法忘身。今汝刺臂吾前,求亦可矣。」神光承其言,乃改名惠可,復問道:「諸佛法印,可得聞乎?」師曰:「諸佛法印,匪改人得。」神光聽了不解,乃道:「弟子之心未寧,求師與安。」師曰:「將心來,與汝安。」惠可答道:「弟子覓心,子不可得。」師曰:「與汝安心境。」說罷,乃出了寺,往前路行走。惠可也不辭方丈,隨著祖師一路前行,卻遇海邊地方。惠可見了大海,乃問道:「師欲何往?」祖師道:「何處來,還當何處往。吾有三弟子,助吾演化,現在隔海復新舊廟,料已工完,曾許以葦渡相逢。你看那前有泊舟,若隨便過海,汝當搭而行來,吾於廟中相候。」說罷,那舊葦尚存,乃置之大波之上,益顯神通,頃刻如千里之帆。惠可見了,方信師有道力,又喜自得了正宗,乃向泊舟求搭,果是順舟一帆而去。

  卻說道副等三僧道場已完,望師正殷,只見海洋遠處,隱隱一個人影,若似泅水而來,到得面前,果是師尊駕葦而到。三弟子見了大喜。祖師入得廟來,見了齊整如新,甚夸眾善信、施才等功果。廟祝道人便說:「眾商客發心善願,果然財利倍僧,順風回家去了。施店主家道又復興旺。如今廟裡菩薩顯應,地方敬奉的多,便是小道,也多沾利益。總是老師父們道力宏深。」廟祝謝了又謝。正說間,只見惠可也過洋到得廟中,先參了聖像,後拜了師尊,才與三僧敘禮。彼此各相講論些道理,但是惠師又高一步。祖師久之乃為四弟子略辨大乘入道四行,其辭曰:

  夫入道者多,要而言之,不出二種:一理入,二行入。理入者,謂藉教悟宗,深信捨生。同一真性,但為客塵凡妄想所覆,不能顯了。若舍妄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一等,堅住不移,此則與理冥符,無有分別。寂然無為,名之理入。行入者有四:一報冤行,二隨緣行,三無所求行,四稱法行。謂報冤行者,凡修道人,若受苦時,當念我從往昔無數劫中,棄本逐末,流浪諸有,多起冤憎,違害無限。今雖無犯,是我夙殃惡業果。孰非天非人所能見與,甘心忍受,都無怨恨。作是觀時,與理相應,體冤進道,故名報冤行。隨緣行者,眾生無我,並緣業所轉,苦樂齊受,皆從緣生。若得勝報榮譽等事,皆是過去夙因所感。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從緣,心無增減。喜風不動,冥順於道,名隨緣行。無所求行者,世人常迷,處處貪著。智者悟真,安心無為,萬有皆空,無所希冀。三界九居,猶如火宅,有身皆苦,誰得而安?了達此處,息念無求。故經云:「有求皆苦,無求乃樂。」是則無求,真為道行,故名無所求行。稱法行者,性淨之理,因之為法。此理眾相斯空,無染無著,無此無彼。經云:「法無有我,離我垢故。」智者信解此理,應當稱法而行。法體無慳於身命財,行檀舍施,心無慳惜,達解三空,不倚不著,但為無垢,稱化眾生,而不取相。此為自行,亦複利人,莊嚴菩提之道,檀施既爾,餘五亦然。為除妄想,修行六度,而無所行,是名稱法行。

  祖師說罷,遂離了廟中。四弟子也辭謝了廟祝,隨師仍歸本國清寧觀。只見波羅提遊方未回,國王尚未坐殿,乃出郭同四弟子遠去,住禹門千聖寺中。時大同元年十月。師見四弟子侍側,乃問道:「汝等盡各言所得。」道副乃道:「如我所見,不執文字,不離文字,而為道用。」師曰:「汝得吾肉。」尼總持道:「我今所見,如慶喜見阿佛國,一見更不再見。」師曰:「汝得吾皮。」道育道:「四大本空,五陰非有。而我見處,無一法可得。」師曰:「汝得吾骨。」乃惠可即禮三拜,復依位而立。師曰:「汝得吾髓。」乃顧謂可曰:「世尊以正法眼藏,付囑大迦葉輾轉傳授,以至於吾。吾今付汝,汝當護持。」乃授可袈裟,以為法信。惠師乃跪受其衣,願聞指示。師曰:內傳法印,以契真心;外付法衣,以定宗旨。後代澆薄,疑慮竟生,謂吾西土,汝乃此方,憑何得法?以何為證?或遇難緣,但出此衣,用以表信,其化無礙。至吾滅後,二百餘年,衣止不傳,法周沙界。潛符密契,千萬有餘,汝當闡化,勿輕未悟。一念回機,便回本有。可聽吾偈道:

  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

  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

  祖師說偈畢,又以《楞伽經》四卷付惠師,乃向道副等道:「吾化緣已畢,傳法得人,將示寂矣。」乃端坐而寂。弟子等奉金身葬熊耳山定林寺。次年,有使宋雲自西域還,遇師於蔥嶺,手攜只履,翩翩獨邁雲間而去。詩曰:

  編成一記莫言迂,借得僧家理不虛。

  句句冷言皆勸善,行行大義總歸儒。

  綱常倫理能依盡,煩誕支離任笑愚。

  但願清平無個事,消閒且閱這篇書。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