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灌頂

  王清清又去外面走動,裝作到處遛彎消食的樣子。

  轉至一處偏僻山林以後,逕自藏入自己先前探查好的一處山洞裡,即使『解衣脫魂術』,神魂出竅,往與虛妙約定的位置而去。

  乾燥洞穴之外,藤蔓牽連成網,正遮住了洞口。

  山洞裡,一具嫩白明艷的身軀盤腿端坐,渾身不著寸縷。

  山洞外,一道肉眼難見的白影飄飄悠悠,在後山山林間遊蕩巡梭,只是這道白影閃轉之際,隱約有一根黑色絲線於其上流轉。

  ——王清清種種動作,或許可以隱瞞過大歡喜院的人,但卻瞞不過蘇塵的眼睛。

  蘇塵詭身的一部分,仍然寄藏在她的性魂之上。

  任她去向何處,任何行蹤,都絕難逃脫蘇塵的觀測。

  性魂週遊之速遠遠跨過肉身奔行的速度,實非後者所能比,不過是短短小半刻時間,王清清的性魂便已經飄過大半座大歡喜院後山,在兩棵樹冠相連成整體的樹木下落定,她性魂甫一落定,便有一道身影從那樹後閃出,正是軍主院的虛妙和尚。

  「清清!」

  虛妙偷偷潛入了大歡喜院後山,直接真身來與王清清相見,卻非只是以性魂來見王清清,他殷切呼喚著王清清,凝目看著王清清的神魂,雙手伸出,欲要抱住王清清的性魂,但他雙手一攬,手臂卻穿過了眼前的白影。

  ——他一雙肉眼雖能看到王清清性魂,但肉身想要接觸對方,卻須要運使神通法門才行。

  「師兄你竟然真身來看我?」

  王清清看著虛妙的動作,內心早已經滿溢柔情,又見虛妙竟然直接肉身潛入了大歡喜院的後山,更知對方未曾違背對自己的承諾,對虛妙的情意更多了幾分:「你真身前來,萬一被大歡喜院的僧人發現,豈不是逃跑都要困難許多?

  師兄,你該這樣的。

  只要師兄能以性魂前來看我,清清已經很知足了……」

  王清清說著情意綿綿的言語,性魂化作一道雪影,在虛妙和尚的臂彎里打著轉,內心已在不知不覺間原諒了虛妙這般久沒有聯絡自己,讓自己倍受煎熬了。

  只是虛妙神色黯然,讓關注著他的王清清也禁不住內心一突,又想到二者現實里的處境,與情郎相會的那點雀躍之情也就霎時被澆熄,靜靜佇立在了虛妙身前:「師兄,無垢琉璃法王已經收我做了徒弟。

  今夜就要為我灌頂了……」

  這番話蘊含的涵義,無異於是在告訴情郎,自己今日將與其他人結為連理,洞房花燭夜了。

  虛妙神色黯然,心痛如刀絞,只是連連搖頭:「是師兄考慮得不周全,是師兄想得不周到。

  師兄百般努力,終究還是難以將你留在我身邊。

  這便是命運使然罷……」

  他滿眼悽愴,心中已經悲傷至極。

  潛伏於王清清性魂的蘇塵,見到二者之間交流,感應著二者自然流轉的情緒,自能發覺,此二者當下皆是真情流露,沒有一絲一毫地偽裝。

  二者是軍主院之中大能為無垢琉璃法王做的一個局。

  不過,他們皆不是做局者。

  自身亦都身在局中。

  他們性魂狀態頗為奇異,虛妙和尚性魂類詭,王清清性魂根本就是個殘缺碎片,二者神魂相交之時,則能合二為一,變作一個完整的個體。

  也不知軍主院那位大能從哪裡找來這樣性質奇特的性魂。

  一魂雙性,倒有些像是前世那些人格解離症患者。

  而虛妙和尚性魂存在詭類氣息的原因,在蘇塵進一步了解了拼圖具體相之道後,便懷疑,虛妙性魂已經被軍主院大能自身性魂容納,成為了那位大能的拼圖一部分……

  拼圖具體相,是為令自身成就神聖。

  不過,這個世界的神聖與詭的區別,只在於前者有真印,是受了招安的,後者則尚未受招安。

  修行拼圖具體相,第一步就是令性魂感染詭氣,變得半人半詭,如此方可以解釋,為何虛妙和尚性魂類詭,有詭類的氣息……

  「師兄先前與我海誓山盟,做出種種承諾,而今便全然不作數了麼?

  只因為我拜入大歡喜院,做了無垢琉璃法王的弟子?」這時,王清清的氣息忽然轉冷,眼睛緊緊盯著虛妙,開口問道。

  虛妙連連搖頭,看著王清清的目光里滿是不舍:「即便你拜入無垢琉璃法王座下,你我此生再無相遇相會之緣分,我亦願為你苦守此生。

  清清,非我不能相守誓言,是不願你受誓言所累,最終淪落個闖破心佛寺戒律,分形裂魂的下場——既然如此,不妨由我承受這苦果,總好過兩人俱是如此煎熬。」

  王清清聽得虛妙所言,忽然道:「可我若不願如此呢?

  縱然闖破戒律,落得分形裂魂之下場,我亦要斗膽一試,與師兄相守,師兄又待如何?」

  「清清……」虛妙和尚一時愣然。

  便見王清清臉上寒意收盡,綻放笑顏:「我一個弱質女流,尚能下此決心,願意為你我二人之相守,衝破這戒律。

  莫非師兄不敢?

  師兄可是畏懼戒律,怕折損了性命?」

  虛妙和尚回過神來,神色轉而變得鄭重,向王清清合十行禮:「既然清清能夠如此,我亦唯有捨命相陪,以全你我之誓言。」

  二者立下誓言,虛妙和尚當即取出一個漆皮葫蘆,口吐真言,為那葫蘆烙印上數層結界,使之具備了寄居性魂之能。

  隨後,乃請王清清性魂居於葫蘆之中。

  ——二者分明是要行私奔之事,王清清連肉殼都捨棄,只以性魂隨同虛妙和尚,一同私奔。

  假若二者此番能逃得囚牢,那麼日後再塑造肉殼也非難事。

  不過,旁觀者蘇塵卻知,二者之間相遇相愛相守,乃至當下定念私奔的種種經歷,皆是幕後人為他們編排好的劇本。

  而這個劇本,眼下也到了劇情收束,拔升高丨潮的部分。

  蘇塵隨同王清清的性魂一同落入葫蘆之中,感應著四周昏沉沉凝成一團,內心陡然生起這段劇情即將收束,一對痴男怨女多半不會有好下場的念頭之時,便發現四周沉凝如鐵的黑暗陡然震顫開來!

  一縷縷光芒穿破了黑暗,進而把黑暗撕扯得粉碎!

  砰!

  漆皮葫蘆炸成滾滾煙塵!

  一隻散發琉璃寶光的手掌穿透煙塵,手指輕輕捻起了王清清的性魂,王清清猝然回望,便見到一尊慈眉善目,遍身如琉璃造就,淨無暇穢的『佛陀』端坐於半空之中,而其下則是山林漫漫,兩棵樹冠連在一起的樹木轟然倒塌。

  虛妙身形破破爛爛,周身已被一束束琉璃淨光戳出了無數孔洞,鮮血汩汩流下!

  無垢琉璃法王!

  只看那『佛陀』一眼,王清清便已知對方身份。

  她轉而凝目看向虛妙,張口欲要叫喊,讓對方趕快逃跑,然而她性魂鼓動,卻發不出絲毫聲音。

  拼力掙扎之下,反而給虛妙一種她在無垢琉璃法王手上受盡折磨的感覺,虛妙登時長吼一聲:「把清清還來!」

  周身驟然湧起滾滾濃煙,化作一尊黑皮凶魔撲將而出,悍然殺向無垢琉璃法王!

  「你起奸心,勾引吾門下真傳弟子。」

  「依照山門戒律,當受盪滅神魂,粉碎肉身之刑!」

  半空中端坐的無垢琉璃法王張口,發出洪鐘大呂之音,他一掌向著黑皮凶魔蓋落,那掌印便化作淨光寶塔,一瞬將化為黑皮凶魔的虛妙和尚圈禁其中,乃有無窮琉璃寶光爆發開來,一種甜膩得叫蘇塵聞之心生煩惡的氣息洶洶而生,剎那間沖刷過虛妙和尚之身!

  虛妙和尚的肉殼直接化為粉色煙塵,四散而去。

  他神魂躍將而出,仍舊悍不畏死衝撞寶塔,又隨寶塔寶光週遊一圈,也即灰灰了去!

  只是須臾時間,虛妙就作了劫灰!

  王清清愣愣看著情郎就這樣死在自己眼前,毫無挽救的可能,腦海里卻是空茫茫一片,沒有任何念頭生出。

  「如非本座當下趕來,徒兒你已經被這廝花言巧語哄騙成功,神魂隨他私奔去了。」無垢琉璃法王周身寶光坍縮,霎時間轉為正常樣貌,他身披金絲大紅佛袍,頭戴雞冠帽,掌中托著王清清的性魂,面色不見喜怒,緩緩道,「徒兒可知,你此去必然違背本寺戒律,分形裂魂便再所難免。

  此人不過一次覺弟子,竟然敢哄騙本門真傳也是大膽。」

  「我看,還是不能任你這般閒散,以免再生事端。

  當下便隨我回去,我立刻為你灌頂!」無垢琉璃法王腳下升起滾滾甜膩氣息,那氣息聚成一朵金雲,托舉著他,飛往大歡喜院。

  他掌心裡的王清清愣神良久,始終無言。

  只有寄藏於其身的蘇塵此時感知到,隨著虛妙被無垢琉璃法王隨手摧滅,其身魂所化劫灰分散之間,詭類特有的氣息通過某種方式,傳遞到了王清清身上。

  王清清的性魂與那些詭類氣息結合;

  她的殘缺性魂是因為歡喜金剛的妙性灌注才得以完整,是以那些詭類氣息亦是變相地與歡喜金剛的住空妙性相合。

  王清清未有像虛妙的性魂那般,變得半人半詭,只是她的真種卻開始往詭類的方向發展而去了,不過在性魂肉殼包藏之下,這種異變暫時不為無垢琉璃法王所感知……

  無垢琉璃法王以金雲提舉身形,回歸大歡喜院所用時間,比王清清神魂飄渡還要快上不少,其還順路將王清清脫去衣衫的肉殼帶上,一同回歸了自己的居室。

  這位在大歡喜院排名第二的法王,實力著實不容小覷。

  據外界傳言,其還駐留於聖覺之境,未有破妄的跡象。

  憑藉聖覺境的戰力,能演化諸般神通,抬手間鎮殺虛妙和尚,其手段之多,也讓蘇塵對於法王級存在有了更清晰的認知。

  不過,這般認知,並不足以讓他升起對法王的畏懼。

  須知、神詭與人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不能一概而論。

  假若聖覺境以下修行者的戰力尚且可以量化的話,那麼詭類與神明的能力則是完全不在量化範圍內,根本難以琢磨。

  譬如,若形成一個人力氣很大,稱其『力大無窮』,其人的力量十成十是有極限的。

  可若是說一隻詭『力大無窮』,那麼它便是真的力大無窮。

  就像蘇塵都未測試出影子詭的力量極限。

  能克制詭與神的,只有那些從不會輕易示於人前的禁器,以及其他的詭與神。

  是以一個還未邁入破妄關檻的聖覺法王,還不被詭身的蘇塵放在眼裡,自然,對方若是邁入破妄關檻,那麼與之相拼,勝負就未可知了。

  邁入破妄關檻的修行者,已然半人半詭,同樣不可量化。

  「咄!」

  居室禪房之中,檀香裊裊。

  無垢琉璃法王端坐蒲團,王清清不著寸縷的肉身與他對坐著,雙目緊閉,通身瑩白猶如一尊玉雕,看得無垢琉璃法王眼中明發火光。

  他一手掐動法印,指了指掌中的王清清性魂,又指了指其之肉身,口吐一字真言,王清清性魂頓時化作一縷白霧,緩緩飄入其肉殼鼻孔。

  鼻孔吸入白霧不久之後,王清清就悠然醒轉,張開眼目,視野里的景象由模糊至清晰,最終定格在無垢琉璃法王那張鶴髮童顏的面孔上。

  她面上沒有表情,無人知其內心喜悲。

  無垢琉璃法王亦不在乎這個弟子如何作想,見其已經醒轉,便面露笑容,開口道:「今本座為你正式施以陰陽灌頂之禮,以全你我師徒名分,共參樂空雙雲之大道。

  如此,本座便為你取法名為『虛清』,如何?」

  王清清聽得無垢琉璃法王所言,眼神動了動,竟雙手合十,緩緩低下頭去:「謝過師尊賜名。」

  「好。」

  無垢琉璃法王點了點頭,雙掌朝外。

  一掌作金紅之色,隱約咒印流轉掌紋,一掌作銀青之色,亦有翻覆紋絡覆映掌心,他雙掌徐徐推向王清清頭頂,好似自虛空接引來無窮偉力,在其背後,亦有一尊無垢琉璃寶相浮現,熠熠生輝,散發無邊淨光。

  「我這便為你灌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