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問詢

  正殿中間擺著一座炭爐,其中木炭燒得通紅。

  熱氣便自炭爐中散發,縈繞整座廟宇。

  那抄棍棒的和尚拿出蒲團,鋪在靠近炭爐的位置,向蘇塵、虛淨說道:「二位法師請稍待,小僧去為二位沏茶。」

  說著,也不等蘇塵拒絕,急匆匆去了左邊的耳房。

  胸膛被劃開一道傷口的粗脖僧亦是對蘇塵、虛淨恭恭敬敬行了禮節,說了句『小僧去收拾一二』,就躲進了右邊耳房,順便放下了厚布門帘。

  趁著這時間,蘇塵打量廟宇里的陳設。

  除卻幾尊塑像以及從房樑上垂下的布幔之外,廟宇里倒也沒有多餘物什。

  只是牆角堆著一堆遍布油漬的白骨。

  他隨意掃了眼,覺得該是牛骨、豬棒骨之類——想是這兩個僧人吃了肉,就把骨頭隨意棄置在了角落。

  然而,他目光未能查見之處,於那堆白骨相鄰的布幔垂落而下,正好遮蓋住了兩顆骷髏頭,上面同樣油漬遍布,留有啃噬的痕跡。

  「快爬起來,穿好衣服去侍奉外面的尊客!」

  這時,左耳房裡傳出那說去沏茶的僧人的呵斥聲。

  其所居耳房未放下布簾,蘇塵聞聲看去,正見其扯下床上被褥。

  於是,一個渾身不著寸縷,遍布淤青傷痕的瘦弱女子便從被褥下顯出了身形。

  她雙目黯淡無神,被和尚一聲呵斥,才似突然醒過神了一般,惶急地從床上爬起,避開床頭站著的和尚,窸窸窣窣穿衣服去了。

  被和尚扯開的被褥上,遍是殷紅血跡。

  看到這一幕的蘇塵,腦袋裡嗡嗡作響,一時間魔念四起,僧袍下的瘦削拳頭攥緊,又鬆開。

  復又攥緊。

  「呼……」

  他忽覺臉龐燥熱,便坐得離炭爐遠了些,緩慢地吐出一口氣。

  虛淨一直在歪頭看他。

  左耳房裡的僧人快步走出來,身後跟著那個穿著一身單衣的瘦削女子。

  「兩位法師,請用茶吧。」其笑容滿面地側過身,示意女子到前頭來。

  女子縮著脖子,在蘇塵與虛淨面前擺開一張茶桌,為一個老者與一隻鵝倒上了茶水。

  蘇塵伸手端起茶水,看著女子,低低地道了聲『多謝』。

  他知道,自己此時若露出任何不滿之色,最終受苦的只會是這個女子。

  僧人看蘇塵這般表現,尤其是注意到蘇塵看了女子一眼,其心中頓時瞭然,更加笑容可掬地對女子說道:「招娣,從現在開始,你便專門侍奉這位法師的衣食起居。」

  其卻是會錯了意。

  以為蘇塵對這個女子起了心思。

  蘇塵深吸一口氣,正要拒絕,忽又想到了什麼,最終並未作聲。

  名為『招娣』的女子,坐在了他的身側,畏縮且笨拙地用自己的身體貼著他的胳膊。

  「好好坐著!」

  蘇塵忽然轉過頭去,呵斥了招娣一聲。

  招娣嚇得一個哆嗦,再也不敢有多餘動作,好好地跪坐在蒲團上。

  在茶桌一側落座的僧人見此一幕,輕輕笑了笑,內心只覺這個老僧道貌岸然,明明看上了這女子,眼下倒還要裝出一副大德高士的模樣。

  「小僧慶法,那個唐突了兩位法師的僧人,是小僧的師弟,法名慶陽。

  我們二人奉獅駝嶺之命,專在此地等候心佛寺高僧前來,鎮壓此地作亂的石胎妖物。

  今日得見二位法師,小僧的心也就安了。」法名『慶法』的和尚笑盈盈地說道。

  四柱佛土法名傳續並不歸於心佛寺體系當中。

  來時虛海已向蘇塵介紹過諸般情況,蘇塵都記在心裡,當下聞之也並不訝異,他點了點頭,先看向虛淨師兄。

  白鵝師兄老神在在,無所表示。

  見狀,他才開口道:「本寺雖然派貧僧與師兄來解決此事,然而關於那石胎妖物的諸多線索,我們師兄弟兩個卻是所知不多。

  閣下師兄弟既在清河集已經守候有一陣子,想必是掌握了頗多線索。

  閣下不妨將自己所知盡說出來,我們一起商討商討,敲定鎮封妖物的計劃,儘快將之捉拿,如此,咱們也免得多在這窮鄉僻壤盤桓,空耗時間,耽誤修行。」

  蘇塵言辭之間,似是頗不耐煩眼下之事,一刻也不願在清河集這般窮鄉僻壤呆下去。

  其實他這般語氣,只是故意為之。

  他已入心佛寺,便須裝得像是這個宗門的弟子才行。

  若他真正表現得慈悲為懷,宅心仁厚,那對面的慶法和尚就該驚詫不已了——心佛寺可不產出這般僧眾,慶法極可能將他視作不正經的心佛寺修行僧。

  如此一來,就會為解決石胎妖物作亂之事平添許多波折。

  波折愈多,此間百姓所受磨難愈多。

  慶法兩師兄弟盤桓此地才多久?眼前已經有一個受害女子了。

  暗裡說不定有更多的人受他們殘害。

  這是蘇塵如今對此地百姓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慈悲。

  「虛塵法師所言極是。」慶法神色嚴肅認真,其實內心不以為然。

  其見這老頭每次說話之前,必要先看向那隻似有神異的白鵝,便知這老者的實力、地位絕對比不上白鵝,今次事件的主導當在被老者稱為『虛淨師兄』的白鵝身上。

  慶法接著道:「小僧與師弟在清河集駐守頗久,這段時間以來,巡查清河集諸地,其實已將此地情況摸了個通透。

  那石胎妖物靈智不高,頻繁在清河集內生事,倒讓小僧發現了它的行蹤。」

  「哦?」

  蘇塵眉毛一抖。

  他身旁的瘦弱女子木然坐著,對他們之間的談話無動於衷。

  慶法微微一笑,向蘇塵賣了個關子:「虛塵法師可知,那石胎妖物本體究竟為何種石胎?」

  蘇塵搖了搖頭:「若是貧僧知道,就不必相詢閣下了。」

  「那石胎妖物的本體,乃是一尊無頭佛像。」慶法揭開了謎底,「此地百姓雖受佛法照拂,但仍多愚昧之輩,將謗法之佛當做真佛,加以祭拜。

  如此積年累月之下,使那無首佛像漸生靈智,反常為妖。

  此妖靈智極低,縱然化為妖物,依舊憑執念行事。

  其之執念,就是為自己裝上一顆匹配自己的頭顱。

  是以,此妖頻頻禍亂,清河集遭其毒手的凡人,無不是面貌較為端正之輩。」

  「果然是兇殘妖魔。」

  蘇塵說了一句。

  目光掠過對面的白鵝師兄。

  虛淨師兄、虛靈師姐這般存在,不知是否該算作妖物?

  畢竟他們的存在,亦違反了常理。

  他念頭轉動,眼光餘光倏然瞥見,身畔跪坐的瘦削女子撐在膝蓋上的雙手握緊又鬆開了,似乎對慶法那番言語起了反應。

  這時,慶法亦看向了瘦削女子,道:「此女原先的丈夫,相貌較為端正,因而遭了石胎妖魔的毒手。

  石胎妖魔自生意識,似乎覺得自己乃是一個男子。

  因此只取男人頭顱,並不損傷女子。」

  瘦削女子低垂著頭,肩膀微微顫抖,哪怕慶法只是目光掃來,都讓她如坐針氈,根本沒有與之對視的勇氣。

  「是這樣麼?」蘇塵向她問了一句。

  他知道這般場合下,對方的任何回應都不會出自真心。

  但他亦必須有此一問,以表示自己確實將慶法的話聽進了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