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介於虛幻與真實之間的世界破碎。
被蒙蔽心靈與雙眼的江南,徹底清醒。
無盡的虛無中,他朝天上升去。
而那宛如深淵一般的底下,仿若一面鏡子,倒映出已被他吸收融合的陰暗面。
江南低頭,仿若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對自己的陰暗面說話。
「我是人類。」
「所以我會恐懼,會逃避,偶爾也想像一隻鴕鳥那樣,把腦袋埋進沙子裡。」
「我不會抹滅你。」
「因為你也是我。」
「但我會讓你親眼看一看,我是如何帶著這樣那樣的懦弱,走向未來。」
沒有爭鋒相對,沒有一山不容二虎。
江南的語氣相當平靜,更像是在面對一個多年的朋友。
聽罷,他的陰暗面也沒有懷疑,這是否只是惺惺作態。
因為江南就是他,他就是江南,江南能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他。
就像人,難以欺騙自己那樣。
「不必了。」
然而,儘管明白這一點,江南的陰暗面仍是搖頭,
「你從一開始,就誤會了什麼東西。」
「作為你的恐懼而誕生的我,所存在的意義,只有一個。」
「我的欲望,我的願景,我的一切,都只為了一件事。」
那虛無,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兩個江南來。
他的陰暗面盯著他,緩緩開口,
「我想救你。」
「你想救他們,你想戰勝災厄,你想做那毀滅的命運中力挽狂瀾的救世主。」
「但我,只想救你。」
那一刻,江南愣住。
同樣的,他也能清楚地知曉,他的陰暗面並沒有說謊。
「所以,倘若你決心要去。」
「我的存在,只會成為你的阻礙。」
「也許在某個關鍵的時候,作為你的恐懼的我的存在,會讓你輸,讓你死。」
「我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所以,再見了。」
話音看下,他的身影,逐漸變得縹緲起來。
那一刻,江南沉默,說不出話來。
他沒想到,他與自己的陰暗面之間,最後竟然是這樣結束了。
「不必愧疚,因為我本來就誕生於你,也應當回歸與你。」
江南的陰暗面緩緩搖頭,道:「到倘若你當真心頭有一絲悲傷的話,那便……活下去吧。」
「無論是攀登上更高的境界也好,還是需要戰勝那所謂的災厄也好,還是後面有更強大的敵人也好。」
「為了我,也為了你自己。」
「——活下去。」
話音落下,江南的陰暗面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
這虛幻與真實之間的夾縫世界,也跟著煙消雲散,再也不留一絲痕跡。
那一刻,虛無之中,只剩下一盞長明之燈,火光,靜靜搖曳。
江南深吸一口氣,收回目光,朝那燈盞走去。
關於青燈,他猜對了。
這種事物,本身就不遵任何規則。
無論是仙土的規則,世界的規則,還是整個虛無的規則,都是一樣。
當因為第一個江南打斷歲月長河的行徑,至使青燈分裂成兩盞的時候,它就已經不再是那個完整的它了。
這一點,無論是江南還是另一個江南,都未曾發現。
直到現在,另一個江南主動剝離青燈後,兩盞燈融合以後,江南方才認清楚這個事實。
如今,在他的眼前,耀耀生輝的是一盞完全陌生的燈盞。
它不再破舊,也不再古拙,而是通體倘若水晶一般虛幻,又宛如水中之月,遙不可及。
但江南伸手,它便落在手中,燈火垂落,映照在他的身上。
這一刻,江南清楚地感受到,完整的它。
當初被人道陰差陽錯地創造出來的,足夠扭曲一切規則的,禁忌造物。
一幅幅畫面,在他眼前浮現。
茫茫星空中,無比龐大祭壇懸浮。
一道道身影,走進祭壇之中,無比虔誠地燃燒自己,身軀,血肉,靈魂,力量,盡數湧進祭壇之中。
又經過無數萬年,無數歲月,無數生靈的犧牲與奉獻。那黯淡而龐然的祭壇中央,一盞燈,緩緩成型。
江南眼中,露出恍然之色。
他知曉,自己方才看到的,就是這青燈被創造出來時候的場景。
那個灰暗與毀滅的紀元里,人道面對恐怖的「大災難」,垂死掙扎,卻毫無抵抗之力。
在這「死」的威脅之下,乾天帶領著的無數文明,主動選擇了「死」。
他們鍛造了一個恐怖的祭壇,無數先輩,無數聖賢,無數大能,自願走進其中,燃燒身軀,犧牲靈魂,只為讓人道,活出明天!
無數年。
無數人。
無數心血與生命。
終於,那匯聚到一起的恐怖的執念,打破了規則。
創造出了青燈。
那時候的青燈,並沒有如今這般恐怖的力量,沒有那足以實現一切的可怕力量。
但,它的存在,卻仿若是一枚種子。
一枚忤逆世界規則的種子。
——這個世界,或者說這個虛無,是建立在規則與邏輯上的。
或者用江南上輩子的話來說,儘管這個世界存在仙佛,妖魔鬼怪,存在各路神通與無上偉力,但它仍是一個「唯物」的世界。
正如所有人都知曉的,這個世界裡,無論誰的意志,都無法憑空改變什麼東西。
哪怕是超脫境一念之間,毀天滅地,那因為因為他們的念頭,便足以形成真正意義上的力量,影響周圍的事物。
但青燈的誕生,打破了這一點。
它的存在,代表著「意志」,能憑空改變萬物。
——唯心。
逆轉虛實也好,無中生有也好,都是如此。
所以一開始,乾天的人道,才將它當成了「實現願望」的禁忌之物。
但實際上,青燈只是一扇門。
一扇將意志與思維化作真實存在的事物與力量的門。
或者說,這是另一套規則。
無論是仙土的無中生有也好,還是江南的天罡地煞也好,亦或是災厄借坤坎二道無數眾生的力量毀滅他們本身也好。
這都是……意志的力量。
在青燈這裡,意志,高於一切物質與能量。
而在一次次地被許願的過程中,這叛逆的種子,也在成長。
經歷無數萬年,終於變成真正的「禁忌造物」。
那一刻,青燈的本質,被江南徹底明悟。
而他似乎也知曉了,自己前進的方向。
「呼……」
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江南睜開眼來,將青燈一把握住,盤膝坐下。
許下願望。
或者說,以他龐大的意志,改寫現實!
於是,一條大道,在他眼前鋪開來。
——那是,繼續向前的路!
原本,超脫境,已是無上之境。
是所有存在,所有一切,包括世界本身能夠達到的最終的境界。
但這一刻,儘管前路虛幻,儘管看不真切。
江南卻切切實實地,看到了超脫之後的風景!
然後,攀登!
虛無中,江南似乎沒有任何動作。
但那一刻,他又仿佛站了起來,朝某個不存在方向,走去。
一步。
兩步。
三步。
……
愈來愈遠,愈發虛幻,仿佛不在人間。
他看到了。
整個虛無,所有的一切,無論是世界也好,天地也罷,萬千生靈,茫茫混沌。
都變成了……虛無縹緲。
就好像,水中倒影那般。
與此同時,他整個人的氣息,也在蛻變。
不是飆升,也不是暴漲,是……變化。從一種事物,變成另一種完全不同的事物。
那是……真正的不同的次元。
那是一個從未有人或者事物達到過的境界。
那是一個完全未曾被人踏足的境界。
江南,正在往那裡走去。
或者說,他正在……創造那個境界!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一瞬間,也許是一萬年,也許是海枯石爛,天地翻覆無數次。
總之,江南仿佛虔誠的求道者那樣,在探求,在創造。
在這茫茫虛無之中,在這青燈的光輝之中,借這禁忌之物的力量,創造出一個凌駕於超脫之上的境界。
一個,從未存在的境界。
很久以後。
虛無之中,肉身幾乎要枯竭的江南,終於睜開了眼睛。
那一刻,他原本黯淡的身軀,驟然光芒大放!
眼中,儘是刺目之光!
「找到了……」
長長一聲嘆息,不知包含了多少疲憊,多少倦意。
但江南,終究是找到了。
那凌駕於超脫之上的境界。
或者說,他創造出了那樣的境界。
就像推演一般,他推演除了能走到那裡的路。
於是,他的真身,也跟著站起來。
緩緩向前。
詭異的是,他明明是在行走,但在虛無中的坐標卻一點兒也沒有發生改變。
就仿佛,他行走的是另一個世界那樣。
但在江南的眼中,一切,早已不同。
他的眼裡,出現了一扇無比龐大的門扉。
門前,是虛無,是世界,是天地萬物,是熟悉的一切。
但門之後,光怪陸離。
就連站在門前的江南,也無法去用語言來描述,那究竟是什麼模樣。
但儘管如此。
他也有把握,能走過去。
因為那門後的一切,都是他所創造!
一步,邁過!
剎那之間,仿佛整個虛無都在動搖!
不,不是仿佛。
就是……在動搖!
虛無之中,風暴驟起!
無盡的混沌,翻湧而起!
巍巍虛無,都在顫抖!
就仿佛整個虛無深處,發生了某種動盪一般!
——這是大多數修士,所感受到的。
但仙境之上的存在,察覺到的,又更加清晰而明確了。
這不是動盪。
這是……不堪重負。
——就像一張床,躺上兩個人,正好合適。但一下子撲上來十個精壯大漢,再牢固的床也只有轟然坍塌。
現在,虛無就像是這張搖搖欲墜的木床。
但他們都不知曉,那十個大漢,是誰。
距新世界無比遙遠的地方,虛無之中。
正在融合另一個江南第三世界的災厄,睜開眼來。
雙眸之中,驚駭之色,一閃而逝。
皺眉。
「這是何物?」
那一刻,祂當然也感受到了,那股一閃而逝的可怕氣息。
那是讓如今的祂,都只覺得無法理解的事物。
不能說強大與否,純粹就是,無法理解。
連恐懼的心情,都難以升起。
而那樣的變化,也只持續了一瞬間。就仿若曇花一現,錯覺一般。
只是,災厄心頭,不祥之兆,油然而生。
沒有由頭,沒有根源,但就是……莫名不安!
「遲則生變……」
深刻明白這個道理的災厄,緩緩開口。
同時,站起身來。
無盡黑暗,奔涌而出!朝江南的新世界的方向,浩蕩而去!
儘管災厄不認為那樣的動靜是新世界弄出來的,但那股不安,讓祂極為慎重。
祂決定,哪怕還差一絲,才能完全融合那第三世界,也要提前出手!
——反正如今整個虛無,只剩下新世界。
只要新世界沒了,什麼都翻不起風浪。
於是,茫茫黑暗中,一道道身影被演化出來。
仿若黑壓壓的海潮。
而最前方,那瘦削的身影,倘若江南在此,定無比眼熟。
——正是他自己。
或者說,另一個江南。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災厄提前出手。
而江南這邊,一腳踏入那門扉中後,並沒有一鼓作氣,直接闖入。
——當他半步跨進門的時候,那代表著全新的,更強的境界的門扉,赫然坍塌!
化作飛灰。
而江南的氣息,也跟著變回原來的模樣。
——超脫境。
他,失敗了。
「呼……」
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後,江南的臉色,相當難看。
他握著青燈,眉頭緊鎖。
「境界……沒有問題……」
「路……也沒有問題……」
「問題在於……虛無?」
一瞬間的思索過後,江南就明悟過來,失敗的原因。
不是他推演出的境界有問題,也不是他的路走歪了。
是這一切的根基,整個虛無的問題。
這一方虛無,最多只能承受超脫境的事物。
無論是世界也好,還是生靈也罷,都是如此。
而江南設想中的那個境界,那個超越超脫的境界,那空中閣樓,無法被實現。
這不是江南的極限。
這是,整個虛無的極限。
前路已斷。
這就說明,哪怕江南擁有了真正的青燈,哪怕他創造出穿越超脫的無上之境。
他也不可能達到那樣的境界。
因為,整個虛無的存在,容納不下那樣的存在。
就像,無法將大象塞進螞蟻肚子裡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