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之上,算命攤前。
陸沉不見蹤跡,仙子也無處覓尋,寧遠百無聊賴,他忽然心頭一動,起身坐在了桌後。
也就是陸沉的那把椅子。
學塾道場內,陸沉眼皮子突然一跳。
他媽的,那小子是真禍害。
可道士只是嘆了口氣,沒有去收拾這個無禮的傢伙。
文廟一幫老頭子盯著他,陸沉十幾年來,過得可不算好受。
更別說,遠在另一座的天下里,還有兩個加起來兩萬多歲的老東西,也把視線落在了這小小洞天裡。
聽說楊前輩的那張賭桌上,最近也多了一炷香火。
陸沉為了護道一事,已經忍了十多年了,不差這一星半點。
老街,寧遠背靠椅背,雙腿搭在桌面,遠遊劍擱置一旁,更加意興闌珊。
他今天來找陸沉,壓根也不是來求一個結果的。
三掌教護道大師兄,十幾年精心算計,豈會因為一個龍門境的小東西而放棄?
寧遠真正目的,是與這位三掌教『切磋切磋』。
當然不是什麼術法切磋,一萬個、百萬個自己,都摸不著陸沉的一片衣袖。
除去蠻荒,三座天下裡頭,青冥以道門為正統,其他萬千道路都不被允許,那蓮花天下也是差不多的光景,佛國遍地。
只有浩然天下,在以儒家為主流的世道里,還容納諸子百家。
這也就是為什麼,浩然天下的山上,讀書人、劍修、道人,佛子等等,應有盡有。
也是因為這一點,從別處天下前來浩然遊歷的練氣士,最多。
陸沉來浩然,只是限制一境,可讀書人去往青冥,限制就大了,境界壓低只是其一,還會被那座白玉京壓勝術法。
寧遠今日,沒別的,就是來噁心這位三掌教的。
這是少年想到救齊先生的第四計。
把這三掌教往死里噁心,要麼你就縮進龜殼任由我騎臉拉屎,要麼就一個眼神瞪死我。
陸沉殺寧遠,簡不簡單?
簡單至極,一個眼神瞪死他,真不是說笑的。
但陸沉註定不敢。
不是會不會,而是不敢。
為什麼不敢?
因為寧遠非寧遠,少年站在那兒,就是一堵絕境城牆。
青衫劍修的手中劍,就是劍氣長城的劍尖所向。
寧遠沒讀過多少書,但不是腦子不靈光,很多之前的事,其實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當初的劍開倒懸山,就是老大劍仙所為。
一是給他換來一張通行證,二是變相問劍白玉京。
數千年前,道老二腳踏世間最大的山字印趕赴南海,欲要問劍那個人間劍道最高的陳清都,最後不了了之,走之前把山字印留在了浩然。
道門的山字印,懸空在儒家的南方天幕,惡不噁心?
噁心。
他余斗仗劍前來挑釁劍氣長城,拉完屎後又選擇離開,屁股都不擦,惡不噁心?
更噁心。
當初寧遠問過老大劍仙一事,有關於離開劍氣長城的資格。
陳清都當時說,寧姚的資格,是拿你爹娘的戰功換來的,已經所剩無幾。而你想要去浩然天下,劍氣長城就得付出點別的。
所以倒懸山沉了下去。
數千年前余斗噁心劍氣長城,數千年後,寧遠代替老大劍仙還了回去。
這也是老大劍仙給他寧遠設立的第一關,看看他一個當時只是觀海境的雜毛劍修,敢不敢對那飛升境的大天君出劍。
他寧遠要是不敢,不單單會失去資格,恐怕早就莫名其妙死在了某個角落裡。
這些都是寧遠在遠遊路上琢磨出來的。
所以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背景在哪,是那一座劍氣長城,是那位以陰神鎮守萬年的糟老頭子。
既然有背景,那就不能放著不用。
這是噁心陸沉的其中一個底氣。
另一個,則是關於陸沉的師兄,那個一氣化三清的大掌教寇名。
陸沉在驪珠洞天算計了這麼多年,只是為了師兄,為了自己心中那個答案,也是他的重中之重。
陸沉一旦對自己出手,勢必會牽連劍氣長城那邊,老大劍仙就有了出劍的理由。
到時候就成了魚死網破,齊靜春死不死不知道,但這個寇名的三分身之一,必死無疑。
這話沒有半點水分,劍氣長城,守規矩一萬年,但可不是什麼膽小如鼠之輩。
小妹寧姚當初祭出仙劍,劍氣長城那邊,已經是雞飛狗跳。
寧遠又不是什麼聖人君子,既然自己背後有人,就沒有不動用的道理。
所以,為了最終的算計成功,陸沉萬萬不敢動自己。
一切等齊靜春身死,塵埃落定再說。
陸沉毫無反應,寧遠意料之中,他眼珠子一轉,一口氣把他那青茶喝了個精光,隨後站起身,麻溜的收攤。
老槐樹下,少年偷了三掌教的算命攤子,推著板車往來時的路撒丫子狂奔。
半道上,寧遠將那寫有消災解厄的招牌,隨手扔在了一戶人家裡。
學塾道場內,年輕道士扶額長嘆,從沒有這麼憋屈過。
明明一場架沒打,卻已筋疲力盡。
……
「爹,我去小鎮一趟,寧哥兒一天沒回來,我去找找他。」
鐵匠鋪子,阮秀與老爹打了個招呼,就打算出門去。
阮邛在鑄劍室門口半蹲著,輕輕嗯了一聲,不咸不淡。
少女沒走兩步,又突然扭過頭來,「爹,等我回來給你帶酒啊,寧哥兒的燒酒滋味不好,這回我去桃葉巷那邊給你買桃花釀。」
漢子終於露出喜色,看來閨女還是更喜歡自己老爹多一些。
畢竟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是真正的自家人,那寧小子拿什麼比?
只是等他瞧見閨女手上之物時,又當即面色發苦。
怎麼都送上飯了,真沒天理了。
阮秀緊了緊腦後的馬尾辮,又整了整衣衫,提著五層食盒徑直離開鐵匠鋪。
少女優哉游哉,走了約莫兩里地,遠遠就瞥見了那一襲青衫背劍。
只是寧哥兒好像,推著一輛破板車?
少女開心的招手道:「寧哥兒!這兒呢這兒呢!」
寧遠推著板車,大汗淋漓,陸沉那臭道士定然是施展了什麼術法,這玩意比奶秀那打鐵的巨錘還沉。
車軲轆都給這條鄉間小道碾出了深深的痕跡,但寧遠既然偷了板車,就沒有還回去的道理,吃奶得勁都用上了,硬生生推了三里地。
驟然聽見一聲呼喊,少年抬起頭,見到來人後,笑容燦爛。
青衣少女快步跑來,站在寧遠身前,笑意盈盈,很快又做生氣模樣,氣鼓鼓道:「怎麼不回家吃飯?」
看著眼前女子,青衫劍修忽然一陣恍惚。
回家吃飯四個字,好像很多年都沒聽過了。
既熟悉,又陌生。
不知是哪驚現一道冷風,吹得少年一個幡然而醒。
有些事,不能做,一輩子都不能做。
寧遠露出笑容,開口道:「一點事兒耽誤了,這不,給鋪子裡置辦了一點東西。」
阮秀狐疑道:「一輛散架的破板車?」
少年糾正道:「現在還沒有散架。」
少女不管這些,伸手遞過來食盒,「喏,中午剩下的飯菜,我之前熱了熱,也不知道現在有沒有涼。」
寧遠接過,卻沒有打開,「回去再說,這會兒騰不出手腳。」
少女點點頭,兩人開始返回龍鬚河畔。
寧遠吃力的推著板車,看了看一旁吃著糕點的阮秀,側身角度問題,那前衫好似比往常所見,更鼓脹了。
當然,他不是為了看這個的。
「秀秀,吃飽沒有?」
「沒呢。」
「你什麼時候吃飽?」
「我只是沒吃飽,並不是餓了,寧哥兒有話就說。」
「那我直說了?」
少女點點頭。
「你來推。」
少女又點點頭。
「好。」
於是,女孩接過板車,在寧遠瞪大的瞳孔中,輕輕鬆鬆朝前推去,視這萬鈞重量為無物。
掌教道場內,陸沉仰頭靠在書桌後,一副悲痛欲絕之色。
火神插手,不能不給面子啊。
寧遠開懷大笑,再次搶過手上板車,與少女道:「秀秀,坐上去,我推你回鋪子。」
少女第三次點頭,輕輕一跳就坐了上去。
要是寧哥兒那句『推你回鋪子』,改為『推你回家』,聽起來是不是更好一點?
夕陽西下,少年推著偷來的板車,哪裡有什麼大汗淋漓,只有微風拂面。
上面坐著一名馬尾辮少女,雙腳懸空在外,一個勁往嘴裡塞著糕點,餓死鬼投胎。
她的嘴裡不停,視線停留在少年背後許久,心境之中,有一不知名事物,悄然生發。
青衣少女腮幫鼓鼓,天邊火紅映照其上,不是臉紅,勝似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