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青牛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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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寧遠的咄咄逼人,崔明皇只是略微皺眉,但很快就神色舒展,這份心境,確實不愧為儒家子弟。

  且不說中土文廟,單論七十二書院裡頭,有著一系列的固定晉升制度,從書院的尋常學子開始,學問上去了,就會被封為賢人。

  再之上,可就不單單只靠學問才行了,想要成為君子,必須有功德傍身,一些成就君子的讀書人,在這之前,多是前往一處王朝擔任某一職務。

  事必躬親,為百姓謀福,到了一定地步,才有可能被書院看中,書信一封前往中土,文廟蓋棺定論,賜下名號,是為君子也。

  但在君子之上,其實還有一個『正人君子』,只比書院山長低上些許,分量極大,不只是世俗王朝,哪怕放在一洲之地,也是不容忽視的存在。

  眼前的崔明皇,就是一位君子,距離那正人君子,也已經不遠。

  東寶瓶洲的儒家君子之中,有兩人被譽為『大小君』,崔明皇就是其中之一,觀湖小君。

  更是觀湖書院的未來山主,身世顯赫,學問也不低。

  崔明皇有些騎虎難下,他原本只是路過,想著找那劍鋪的聖人阮邛聊上幾句,偶遇寧遠而已。

  那河婆他知道,早之前他跟藥鋪那個老人有過一場對話,也是因為如此,他才會出手攔下那道劍意。

  而對於寧遠這個人,略有耳聞,崔先生提過一句,此人的劍,問過老槐。

  不止於此,齊靜春也曾用他的那把劍,做了些事。

  事關齊靜春,崔明皇又剛巧路過,就想著結交一番,哪怕不能做個朋友,留個印象也是好的。

  十幾歲的龍門境劍修,東寶瓶洲目前可找不出第二個。

  可對方完全不打算跟他講半點道理,估計就是缺了個正當理由,不然自己少說都要挨上一劍了。

  當真是秀才遇見兵。

  見他半晌不開口,寧遠好笑道:「一個啞巴,是怎麼成就君子的?」

  少年伸出併攏雙指,指尖縈繞一縷極小的劍氣,緩緩道:「第一劍,我把這河婆的眼珠子戳瞎了,第二劍被你給攔下,現在我要出第三劍,你還有膽子攔嗎?」

  崔明皇甚至不知道,這個寧遠為何對自己、對觀湖書院抱有敵意,實在是太讓人匪夷所思了。

  他心思轉的很快,想到了什麼,根據小鎮內的死士諜報,這寧遠進洞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訪齊靜春……

  想到此處,崔明皇說道:「寧小劍仙,你我此前從未見面,如此咄咄逼人,是因為山崖書院的那位齊先生?」

  「呵呵。」寧遠冷笑一聲,「崔先生,你是我見過的讀書人里,最不惜命的一個。」

  「你既然知道我拜見過齊先生,怎麼還敢來找我的麻煩?」

  「真不怕我當場斬殺了你?你信不信,我在此處殺了你,你們那個山主也找不了我的麻煩?」

  「包括你那背後的崔瀺,短時間內,他也無法奈何我。」

  「大不了惹了事,我就跑路回劍氣長城。」

  崔明皇汗流浹背。

  寧遠三言兩語,好像把他底褲都揪了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少年雙指朝前輕輕一划,一抹劍氣破空而去,裹挾風雷之音,下一刻,那河婆就被從上至下,一分為二。

  「知道我在此地,一個小小的河婆,也不知道避開,是為大不敬,當斬。」

  河婆連慘叫都傳不出來,化為兩半的身子陡然匯入龍鬚河中,瘋狂逃竄。

  寧遠也不再理會她,他沒殺馬蘭花,只是斬去她大半道行而已。

  她也沒什麼道行,剛成為河婆不過十幾日,能不死,只是因為出手之人控制了力道。

  楊老頭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崔明皇看著那逃竄的河婆,面色發苦。

  寧遠又看向他,笑道:「崔先生,我收回剛才那句話,你還是很惜命的。」

  「那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放在你身上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挺身而出,為一個小小河婆仗義執言,當的起讀書人。後續自知不敵,也能隱忍不發,龜縮強權之下,無愧君子之名。」

  寧遠笑容玩味,「畢竟你還不是聖人,保持緘默,實屬正常。」

  又是三言兩語,崔明皇只覺天旋地轉,道心都有些不穩了。

  寧遠擺擺手,不願再跟他多說,「走吧走吧,你那背後的書院不算什麼,但崔瀺的分量確實夠大,也就是因此,我才沒有對你出劍。」

  崔明皇如獲大赦,告辭離去。

  崔明皇來驪珠洞天,除了代替儒家取走那塊四方鎮圭之外,背地裡,其實早已成為國師崔瀺的棋子。

  受國師之命,前來設計斷絕齊靜春這一條文脈。

  所以寧遠對他的觀感很差,此人名利心極重,野心很大,早就丟了那份君子心氣。

  不過又是個可憐人,被當做棋子隨意擺弄。

  如今的浩然九洲,都流傳文聖大弟子崔瀺離經叛道,與小師弟齊靜春也反目成仇,雙方早年一同來到寶瓶洲,互相制衡。

  表面是崔瀺算計齊靜春,要斷絕他的學問,扼殺他的學生弟子,實際卻不然。

  崔齊之間,百年謀劃,要做的事,是挽天傾,但又遠不止挽天傾。

  ……

  寧遠盤坐在青牛背上,一手按在心房處,與萬里之外的小妹互相生起感應。

  其實他挺想回劍氣長城的。

  可身上有些事,還沒做完。遠遊至此,一個又一個念想,逐漸增多。

  劍修的那份天地無拘束,世間任我行,從來沒光臨過他的肩頭。

  別說是他,四座天下里,就沒有幾個劍修能做到真正的無拘束,更別談什麼大自由了。

  城頭那個老人,當前人間劍道最高者,不還是逃不了,以一具陰神死守萬年。

  學塾那個先生,儒釋道三家學問貫通,走在最前頭,到最後還不是畫地為牢。

  寧遠有時候覺著,齊先生就是讀了太多書了,被這些學問自我束縛,更是被這些道理反覆攻心,方才過不了自己那關,才會赴死。

  換成寧遠,哪怕他有那個境界修為,如果救世的代價,是自己身死,他會直接選擇冷眼旁觀。

  讀的書少,非賢人非君子,更不是那聖人,憑什麼去捨己為人。

  六千人,死了就死了。

  有沒有輪迴,重要嗎?反正對寧遠來說,不重要。

  禍事落在別人家,當然不重要,不幸災樂禍,就已經算是大善了。

  人不能讀太多書,不能太有智慧,要是只知道一個一,自然就不會有二的煩惱了。

  少年枯坐青牛背,直到夕陽西下。

  直到他再也感應不到寧姚之後,方才起身離去。

  ……

  鑄劍室內,億萬星光。

  一位扎著馬尾辮、看起來清清爽爽的青衣少女正在捶打劍條。

  一錘子下去,動作迅猛,勢大力沉,室內火星四濺,猶如星光匹練。

  阮秀一張小臉憋的通紅,身材纖細的她猛然一次掄錘,千萬星光四散,室內好似時光停滯,仿若銀河。

  一旁的漢子皺了皺眉,「秀秀?」

  阮秀扔下大錘,揉了揉手腕處,說道:「爹,累了。」

  阮邛無奈道:「這才多久?」

  但是少女已經蹲在了地上,雙手抱膝,一副耍賴模樣。

  「我不管,我餓了,我要吃東西,不然沒力氣。」

  阮邛板著臉道:「這才打了幾下,修行可不是一件容易事,鑄劍本就契合你的大道,能錘鍊你的神意,萬不可過於懈怠。」

  馬尾辮少女不說話,就只是蹲在地上。

  很快她又抬起頭,望向門口,臉上出現一抹喜色。

  「寧哥兒,來的正好,帶我再去一趟騎龍巷唄。」

  寧遠看看阮秀,又看了看一旁板著臉的阮邛,兩人對視一眼。

  「去什麼騎龍巷,鑄劍之事,萬不可馬馬虎虎。」

  說完,少年走入室內,一把抓住那大錘。

  只是讓他尷尬的是,第一時間沒舉起來。

  這巨錘,竟是比自己那劍匣還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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