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怒號,雪花如刃刮在臉上。
蕭舒並未進城買糧,而是裹緊衣裳,佇立一間茅草屋檐下,透過雪幕,望著進入青桃巷的薛敏一行三人。
青桃巷從巷頭至巷尾,共計四十間草屋。
蕭舒看到,薛敏三人進入了第十五家。
而蕭舒就住在第十七家。
『與我無甚干係便好!』蕭舒心頭大石落地。
『第十五家是……安家~』
安家沒男人,只有母女二人相依為命。
蕭舒記得女人好像是叫孫小紅,二十五六的年歲,長著一張瓜子臉,還沒巴掌大,天生一雙狐媚眼,一顰一笑攝人心魄。
身形雖說清瘦,然肌膚卻如霜欺雪,奶一樣白。
孫小紅於青桃巷,甚至於整座南棚戶區,都是極有名的,或許用毀譽參半來形容,更加貼切。
只需十個銅板,任何男人,下到十五六歲的少年,上到花甲古稀的老翁,皆可成為女人繡床座上客。
任何享受過孫小紅服務的男人,縱使半隻腳踏進棺材的老頭,也要豎起大拇指,咧著老嘴,零星幾顆老黃牙咬出『很潤』二字。
這是譽,至於毀,也很好理解。
孫小紅幾乎是整座南棚戶區女人們的公敵。
下至豆蔻年華的少女,上到七老八十的老嫗,無一不想著生生撕爛孫小紅那張瓜子臉,活活剜出女人那兩顆狐狸眼。
吐口水,戳脊梁骨都只是小意思,蕭舒有幸見到過,光天化日之下,有女人潑了孫小紅滿滿一桶糞水。
引得多少女人放肆大笑,花枝亂顫。
孫小紅還有個七歲的女兒,叫安靜,繼承了娘親美貌,也生著狐媚眼,肌膚與別家面黃肌瘦的小孩截然不同,如陶瓷般白的炫目。
薛敏,作為荒城之主薛林次子,含著金湯匙出生,什麼姿色沒享用過。
緣何會在大雪天,跑來棚戶區。
難道說吃慣了山珍海味,偶爾吃餐野味,換換口味?
蕭舒搖搖頭,絕無這個可能。
內城有青樓,數十花魁爭奇鬥豔,遠非孫小紅可比。
薛敏再饑渴難耐,也不會爬上萬人騎的繡床。
還有一點,孫小紅的女兒,此時也在草屋中。
且薛敏那兩名貼身護衛,也在裡面。
見薛敏久久沒出來,蕭舒也不再蹲守,踩著厚厚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往荒城走去。
『薛敏修為,雪山氣海境四重天,能做其貼身護衛的,那兩人至少六重天,九重天也不是不可能。』
『難道沒法在薛林回來之前,幹掉薛敏了嗎?』
——
不出所料,糧食又漲價了。
高粱面由二十文一斤,漲到了二十五文。
糙米則由三十文漲到了三十七文。
這次蕭舒一口氣採購了二百斤高粱面,二百斤糙米。
算上昨天採購的二百斤高粱面,一百斤糙米,共計七百斤糧食,足以撐過這個凜冬。
一萬兩千四百枚銅板,蕭舒給了十二兩銀子。
此時全部身家只剩餘三十三兩。
回了青桃巷的家,將米麵倒進米缸面瓮後,蕭舒開始生火燒水熬粥,準備午飯。
「柴多煙,還得買些炭,又是一大筆銀子。」
囫圇喝了兩大碗粥後,蕭舒剛準備修煉,房門便被敲響。
聲音很輕,若非蕭舒已是修士,耳聰目明,還真聽不見。
「來了。」
蕭舒下床拉開房門,映入眼帘的,是一張蒼白如雪的小臉。
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穿著大紅色棉襖,兩顆狐媚眼,眸與瞳黑白分明,水汪汪。
正是孫小紅那個女兒,喚安靜。
小女孩聲音清脆道:「哥哥,貓貓在嗎?」
因為孫小紅的原因,整座南棚戶區,甚至於青桃巷的孩子們,都不願與安靜一同玩耍。
小女孩唯一的朋友,只有擼過兩次的三花娘娘。
娘娘是貓妖,不理解人類之間的恩怨情仇,自然不會戴著有色眼鏡看孫小紅與安靜母女。
蕭舒沖小女孩笑了笑,道:「抱歉啊,小貓吃飽後跑出去了,估計得傍晚才能回來。」
「外頭冷,進來烤烤火。」
小女孩柔柔一笑,「不用了哥哥,我傍晚再來。」
蕭舒:「進來嘛,我又不會吃了你,哥哥想向你打聽一些事。」
小女孩略微猶豫,還是進了屋。
給小姑娘拿了一張小板凳,放在火盆前,還順帶著從陶罐里抓了一把蠶豆。
「來,吃嘴。」
就這樣,一大一小面對面坐下,中間是燃燒正旺的炭火。
見小姑娘兩隻小手小心翼翼捧著炒豆,蕭舒詢問道:「不喜歡吃豆子嗎?」
「不是的哥哥,這是好東西,我想留著,一會和娘一起吃。」
蕭舒:「好孩子。」
小姑娘靦腆一笑。
「不知道哥哥想打聽什麼事?」
蕭舒開門見山道:「內城薛林薛老爺的次子,薛敏,早些時候我出去買糧時,見到其進了你家。」
「那位薛公子找你娘所為何事?」
小姑娘乖巧搖了搖頭,「那個大哥哥和我娘說的那些話,我都聽不懂。」
「只是反覆談及一個人。」
蕭舒:「誰?」
小姑娘:「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人名,聽著很奇怪,叫什麼……震天帝。」
震天帝?!
蕭舒眸中漆瞳驟然收縮。
震天帝何許人也,荒古時代最後一尊大帝。
少年時,還曾與蕭家帝子一同對抗過黑暗動亂。
其證道成帝後,血戰生命禁區。
眾所周知,縱為古之大帝,壽元也不過區區一萬年。
而震天帝於生命末期時,吞服大帝不老藥,活出第二世。
第二世末期,又觀蛇蛻皮。
蛻去殘屍,成功活出第三世,以一己之力,壓制九大生命禁區。
即使已身隕道消三十萬年,然九大生命禁區,仍畏其天帝威名,不敢出世發動黑暗動亂。
自有生命禁區後的漫長歲月,不少古之大帝都曾征伐過。
可唯震天帝一人,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壓制。
三十萬年的和平,古今罕見。
奇哉怪哉!
一區區不到三十萬民的小城,
一區區雪山氣海境四重天的薛敏,
一區區凡夫俗子的孫小紅,
八竿子打不著的兩人,怎得頻繁談及起震古爍今的古之大帝?
蕭舒將心頭深深疑惑壓下,送走小女孩後,收斂心神,開始修煉。
——
傍晚,娘娘回來了,不出所料,果真空軍。
抖去毛髮上的雪,娘娘趕忙來到火盆旁,直起身來,兩隻前爪子如人手,烤著火,原本粉嫩嫩的肉墊已是沾滿泥濘。
「雪太大了,遮掩了寶藥氣味,而且大雪封山,獵物斷崖下降,山中妖獸多暴走,有的已經互相廝打上了。」
蕭舒趕忙生火燒水。
冷熱摻替,擰濕巾布後,蹲下身來,細細擦拭娘娘肉墊上的泥濘。
「娘娘,接下來幾天好好休息,等雪停了,太陽出來再進山,安全為上。」
剛伺候著娘娘喝了兩大碗肉湯米粥,房門便被敲響。
蕭舒趕忙放下碗,用手帕擦去娘娘嘴角米漬,「是鄰家那個小女孩,娘娘您可千萬別口吐人言吶!」
娘娘點了點貓頭:「曉得。」
開了門,果真是小姑娘。
「哥哥,貓貓回來了嗎?」
蕭舒微笑道:「回來了,進屋擼貓吧。」
屋裡很暖和。
小姑娘坐在小板凳上,三花娘娘則趴在小女孩併攏的雙腿上。
享受小女孩撫摸的同時,嘴中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蕭舒又抓了一把炒豆,遞了過去。
這次小姑娘沒接,輕輕搖了搖頭,「哥哥,我來是為了看貓貓,不是為了吃哥哥你的炒豆。」
「娘親說,炒豆很貴的,比高粱面還貴。」
「哥哥,娘親說鄰里之間,要互幫互助,要念情,娘親明兒要去集市買雞蛋,哥哥請我和娘親吃炒豆,我便請哥哥吃雞蛋羹。」
蕭舒笑笑,便自顧自吃起炒豆來。
他清楚,若他再強塞小女孩一把,則明天本該一小碗的雞蛋羹,便會變成一大碗。
母女二人相依為命,無夫無父,本就艱難。
毫不客氣的講,母女或許十天半月也吃不上一顆雞蛋。
許是覺得蕭舒親切,小女孩今兒的話格外多。
「哥哥,青桃巷,不,整座南棚戶區,也只有哥哥您,不將我與娘親當作什麼臭氣熏天的污穢之物。」
「左鄰右舍,總戳我與娘親的脊梁骨,罵我娘親賤女人、爛貨、破鞋。」
「那些同齡孩子,也老往我身上吐口水。」
「哥哥,您是個好人。」
蕭舒沉默了一小會,忽然想到了娘親,
於是問道:「你呢,小安靜,作為女兒,你又是怎麼看待你娘親的?」
小女孩微微抬起下巴,語氣中充滿發自肺腑的驕傲、自豪,「在我心裡,我娘親便是這世間最偉大、最溫柔、最美好的娘親!」
「春天的草長鶯飛,夏天的蔥蔥鬱郁,秋天的碩果纍纍,還有冬天的萬里飄雪,都不及我娘親!」
「我有最好的娘親,我愛她勝過一切!」
「不管別人怎麼說,不管娘親做了什麼,也不管生活如何苦澀,我都會永遠愛她!」
看著蕭舒嘴角邊,微微勾勒出的笑容,小女孩也問道:「哥哥,您娘親又在哪兒呢?你是否也如我愛我娘親一樣,深愛著你娘親呢?」
蕭舒:「當然!」
「可惜,她走了,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了。」
小女孩怔愣了一會兒,柔聲道:「人雖然走了,可愛還在。」
「哥哥你對你娘親的愛,會一直在,不會隨著時間流逝,遞減一絲一毫。」
「嬸嬸的愛,也會永遠陪著哥哥,陪哥哥度過人生中的每一天,陪哥哥走過一段又一段荊棘叢生的路。」
蕭舒重重點頭,「對極!」
這一夜,作為大人的蕭舒如小孩,作為小孩的安靜則如大人。
兩人烤著火,如久未見面的老友,你一言我一句,暢聊許久,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哥哥,您說風兒拂過山崗的時候,會不會吵醒正在睡覺的樹葉?」
「哥哥,您看那淮江,經年不停地流啊流,它是否會覺著累?」
「哥哥,您吃過白雲嗎?是不是和棉花糖一個味道呢?」
剛滿七歲的小女孩,身邊只有娘親。
偌大南棚戶區,雖有三四萬人,然大人厭惡,同齡玩伴嫌棄。
談及娘親,小安靜便如大人,小嘴巴噼里啪啦,還能反過來安慰開導蕭舒。
可,終究只是個小孩子,問出那些極具童趣味的問題時,那雙大眼睛裡就充滿深深疑惑,還有對這片天地,萬事萬物的濃濃探索欲。
蕭舒忽然想起小時候。
自己也曾這樣稚聲稚氣問過娘親。
天上的月亮,是不是真的被那隻天狗給吃了。
那時娘親並未語氣溫柔,認真回答自己。
反而低沉著嗓子,張牙舞爪,扮作天狗,攆的自己滿院瘋跑,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
鼻涕都淌嘴裡了。
蕭舒猶記得那夜,娘親抱起摔倒的自己,
一邊用手帕給自己擦鼻涕,一邊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臨了還說了一句『我兒真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