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戲子魂:十六

  沈長釋衝進了大火里才發現許鳳遙跟了過來,他愣了愣,回頭朝許鳳遙看過去:「你怎麼也進來了?」

  許鳳遙垂了垂眼眸,道:「我離你不遠。閱讀」

  沈長釋這才想起來簪子還藏在自己袖中,於是嗨了一聲,嘆了口氣將簪子遞給了許鳳遙道:「你快些離開這裡,別跟著我,與鍾留在外頭等著,那陣法,就你這本就殘缺的魂魄跟過去,定然得散了。」

  許鳳遙與他可不同,他的魂魄散了自己還有能力聚集起來,許鳳遙的魂魄一旦散了,那就是七零八落,到處亂飄,也不知道能不能湊齊,屆時就算樓閣燒了,陣法毀了,也未必能去投胎轉世。

  許鳳遙看了一眼沈長釋手中的簪子,目光沉了沉,沈長釋道:「還傻愣著幹什麼?拿著快出去啊!我趕時間,若去遲了,白大人當真有危險可怎麼辦?」

  許鳳遙慢慢伸出手,指尖碰到了沈長釋的手心,沈長釋一翻手,簪子落在了許鳳遙的手中,他這便大步往前跑,繼續去找樓閣的所在位置。

  周圍幾乎通天的火光將一切都照得通紅,許鳳遙站在已經成了一片廢墟不斷掉石塊兒下來的長廊,盯著手心的簪子,逐漸握緊,轉身並沒有往城主府外走,而是順著旁邊的一條小道,不知去往何處。

  池塘還是那個池塘,只是水中大多的魚都已經漂浮在了上面,與水草交纏在一起,半死不活,翻出肚皮,尚且還有兩條苟活,恐怕也性命不久。

  花園早就被燒毀了,大火順著樹木肆意蔓延,一個個院落被牽連,好些房屋都倒塌下來,許鳳遙越往裡走,對這一塊就記得越清晰。

  池塘之後是九曲長廊,九曲長廊之後便是菊園,菊園的後方有一個戲台子,那是當年他剛來柳城的時候,朗爭意命人拆了府中一處觀景,特地搭建出來的。每個月都要請他們戲班子來城主府表演,演的戲反反覆覆就那八曲,其餘的,他也不會。

  在那戲台子右側第二間,便是朗爭意的房間,許鳳遙去過兩次,都沒留下過什麼好記憶。

  他記得朗爭意第一次帶他去自己房間的時候說過,城主府內建造複雜,都是按照老城主的喜好來的,各種院落穿插在一起,若是不熟悉這裡的人容易走錯,偏偏,許鳳遙從來沒走錯過。

  他從來都是一個小心翼翼的人,所有心思都藏起來,從不外露,他不喜歡朗爭意對他太過親昵,更不喜歡去他房內看他私藏的寶貝,若非為了能來城主府賺銀子,他甚至都不願意看朗爭意一眼,可他從沒說過討厭,所以才有了朗爭意的一廂情願。

  是,一廂情願。

  許鳳遙苦笑,說到底,也是他自己害了自己。

  一路來到了朗爭意的房前,這幾個屋子已經被燒得差不多了,朗爭意從小飽讀詩書,最擅長的就是筆墨丹青。

  戲台右側第一間,是他的書房,裡面多是他自己的寫寫畫畫,但他房內的,都是名家大作,價值千金,有些市價萬金難求,只可惜全都被燒毀了。

  許鳳遙看著那已經倒下的房門,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氣踏步進了房間裡,濃煙嗆鼻,好在他已經死了,不用在乎這些東西,只伸手在眼前揮了揮,朝這依舊不斷被大火吞噬的房屋四下打量。

  左側的床榻已經倒了,桌椅還在旺盛地燃燒著,掛在牆上的畫兒早就不見蹤影,屋內的綢布紗帳一絲不剩,他在廢墟里找了許久也沒找到想要的東西。

  許鳳遙一路往床榻那邊尋去,然後看見了床榻上的人,渾身一僵。

  霜色長衫還剩被壓住的一角,那人在大火中被燒死,卻沒有半分掙扎,連躺著的姿勢都沒變,蓋在他身上的被褥化為灰燼,而他面向屋頂的皮肉也焦黑一片,背躺在床榻廢墟中的半邊,還有幾塊焦黑的肉,空氣中瀰漫著燒焦的肉味兒,酸澀中帶著腥甜氣。

  許鳳遙猛地伸手捂住了嘴,差點兒就要吐出來,只是他什麼也吐不出。看著大火里早就死去的人,明明已經死了的心,卻不知為,揪心得疼,不……比揪心還要疼。

  許鳳遙不敢相信,若非這是他獨有的院子,若非這張床上絕對不可能睡其他人,他當真要以為是場誤會,為何院子裡的家丁丫鬟早就逃出去了,他卻被燒死在了大火中?

  許鳳遙往後退了一步,直接跌坐在了地上,手旁摸到了被燒成灰燼的畫卷,只剩下畫軸一角,那角鑲了玉邊,所以沒有完全被燒光。

  這玉邊他認得,是朗爭意最愛的一副畫,故而用玉邊包裹,生怕起了毛躁。

  一切恍如昨日,房間布局未變,卻在這一場大火里,徹底消亡。

  「鳳遙,這可是魏若大師的畫!絕對是真的,你瞧這山水煙雲,真美!」那是許鳳遙第一次被朗爭意拉到了他房內時,這男人對他說的話。

  他當時心裡厭惡極了,尤其是朗爭意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手還握著他的手腕,他將手抽回來,面上已然不悅,對朗爭意道:「真是抱歉了少城主,我乃一介俗人,不懂畫作。」

  朗爭意瞧不出他的不悅,順口問出:「那你喜歡什麼?」

  「我只喜歡唱戲。」許鳳遙委婉拒絕。

  卻不料朗爭意又道:「你們剛來柳城沒多久,若非有我城主府每月請來,恐怕也很難維持吧?不如這樣,我與冠園那邊打個招呼,以後你們戲班子,每日可在冠園演一場,如何?」

  許鳳遙想拒絕他帶有利益交換的好意,卻又拒絕不了,只能點頭:「那就的多謝少城主了。」

  「別叫我少城主,那般見外,我叫你鳳遙,你便叫我阿意吧,我家裡人便是這麼叫我的。」當時的朗爭意,年紀輕輕,只有十六歲,笑起來的時候,正是不懂事的樣子。

  那時他第一次入這個房間,得了他人的好處,不知感恩,只覺得朗爭意對他太過放肆,城主府中逐漸起了流言蜚語,他在冠園掙了銀錢,便想打破這種關係,與朗爭意挑明不會再來城主府唱戲了。

  為此,朗爭意鬧了好一陣,老城主見他如此,要將婚期提前,朗爭意當眾拒婚,讓鄭府的小姐難堪,全城的人都知城主府中的公子從溫文儒雅的少年郎,變成了貪戀男子美色的紈絝,而這一切,都是他許鳳遙的錯。

  於是鄭府小姐差了府中三個家丁,藉由請他唱戲的說法,領到了城外,那是許鳳遙彷如地獄般的一日,掙扎不脫,逃離不開,叫天不應,求神無靈,他被三個彪形大漢按在野地,幾乎經歷了生死,然後衣衫不整,昏死被丟棄在野草叢裡。

  一場大雨將他給澆醒,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為自己穿戴好衣服,然後落魄失魂地回到了柳城戲園子中,躺在床上足足病了七日,沒去唱戲,沒見外人,戲園子裡的朋友都為他打抱不平,但誰也不能將這話說出去一句。

  直至一直為許鳳遙撐腰的城主公子朗爭意見他多日沒去唱戲跑來找他,橫衝直撞要入他的房間,許鳳遙將他關在門外,答應來日去城主府唱戲。

  那是他第二次被朗爭意拉入城主府他的臥房,朗爭意面紅耳赤,塞了一塊玉在他的手中,又擅自將許鳳遙腰上的玉佩摘下,他毫不婉轉,心思都寫在臉上。

  「在我心裡,鳳遙是特別的,我想在你心裡,我應當也是特別的,我見那些心意相通的人,都會與彼此換一物,這玉佩是我從小戴在身上的,送給你,你的這個,也送給我吧。」

  許鳳遙厭棄他,痛恨他碰到自己,心想若非有這個富家子弟,他絕不會是如今這般下場,可他還要在柳城紮根,權貴不能得罪,只能道:「少城主,我的玉不值錢。」

  「我知道的,是心意嘛。」

  許鳳遙苦笑,朗爭意看不穿,他滿心少年意氣,見許鳳遙笑了,便忽然摟住了對方,許鳳遙猛地將他推開。多日前的情形又在眼前重複,他瘋了一般衝出城主府,再後來聽說的,便是朗爭意帶了城主府十個府丁,去鄭府找了三個男人,當著鄭府小姐的面,亂棍打死。

  回憶至此,許鳳遙伸手捂著腦袋,他坐在地上手裡握著那一節被玉包裹住的畫軸角,心中的痛恨與悔恨同時反覆折磨。

  他是來還玉的,也是來找玉的。

  他記得自己被眾人架在廣場柴火堆中時,懷中還揣著朗爭意從小到大佩戴在身上的玉佩。他原以為自己一直在離魂道徘徊不去的原因是因為心中有事未了,所以成了孤魂野鬼,他求著黑白無常帶自己回到人間柳城,想著總有一日,能將這份從一開始就錯了的感情了結。

  他不愛朗爭意,他喜歡的是女子,可他為了戲園子,為了被朗爭意視如糞土的銀錢,從未將此話挑開。

  他懷裡揣著朗爭意的玉,永遠也無法安心投胎,所以他找一個能回來的機會,將玉還給對方,也將自己的玉換回來,告訴朗爭意,自己不過是一介戲子,生為貧賤之人,死為無所之魂,配不上城主公子的一片真誠。

  可朗爭意死了。

  昨日清晨還見他從府中出來,與鍾留說話,說希望這世間有鬼,希望鬼魂來找他。

  今日夜裡,便喪生在大火之中,面目全非。

  「我只是……來拿回我的玉佩。」許鳳遙雙手捂著臉,渾身顫抖:「我來……拿回我的玉佩。」

  火勢還在吞滅房屋,房頂上的瓦片轟然倒塌,將燒黑的床鋪砸得粉碎,許鳳遙猛然抬頭,看見淹沒在廢墟中的屍體,張嘴無聲,僵化的臉上,掛滿了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