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長舌:四

  第一日的文人節堪稱精彩,姜青訴玩兒得也盡興,唯一可惜的是單邪沒有出手,筆就在跟前,他偏偏不願寫,姜青訴也無可奈何,自己寫了一副字,受兩位蒙面女子誇讚,等到天色不早,便回去了。

  沈長釋倒是收穫頗豐,買了兩幅字畫回去,還從別人那兒弄來了一塊硯台,硯台是別人用過的,但沈長釋喜歡,花了大價錢,荷包里的銀子全送給別人了。

  回去的路上,姜青訴瞥了一眼他扁下去的荷包,道:「回去你拿什麼吃飯呀?」

  沈長釋捧著字畫走到姜青訴身邊,略微彎著眼睛對她笑了笑道:「這不是有白大人嗎?在碰見鍾留之前,我的吃喝就靠著白大人了。」

  姜青訴嗤了一聲:「我可沒錢。」

  「白大人您別謙虛,回回見到鍾留您都從他那兒弄點兒銀子裝進自己的口袋裡,就你這荷包裡頭至少夠咱們一家三口吃半年的呢。」沈長釋厚起臉皮來,姜青訴都拿他沒轍。

  「什麼一家三口?」姜青訴笑著。

  沈長釋指著單邪道:「哥哥。」

  又指著姜青訴:「嫂子。」

  最後手指落在自己身上:「我是小弟。」

  單邪嗤了一聲,沈長釋聳了聳肩,有些膽怵地看向對方,卻沒見單邪再說什麼話,便繼續對著姜青訴笑。

  姜青訴挑眉道:「既然你都已經是小弟,還叫我嫂子了,今晚得請你吃大餐啊。」

  沈長釋點頭:「好啊!我此時真的身無分文了。」

  姜青訴道:「蘇城中最好的便是醉仙樓了吧?去那兒如何?」

  沈長釋立刻對姜青訴豎起拇指:「會吃!」

  一旁安靜看著他們倆你一言我一語的花枝臉上帶著微笑,又見沈長釋回頭朝她看來道:「今晚你也有口福了。」

  花枝點了點頭,她從醉仙樓前路過過,原以為這一輩子都不能進去吃一頓呢,今晚的確有口福了。

  姜青訴說到做到,回到蘇城之後四人便在醉仙樓里挑了個雅間,點了八菜一湯,天上地下山野江河裡的全都有,一桌子放滿了,就連米飯也是上等米,香味兒都不同。

  「有肉無酒,食之憾也。」姜青訴說完,又讓小二上了一壇酒,酒罈子放在了單邪那邊,單邪朝她看了一眼。

  姜青訴與他對上了視線,淺淺一笑,沈長釋握著筷子嘩了一聲:「白大人,您今日心情特別好啊?」

  姜青訴道:「認了個五百多歲的弟弟,自然高興。」

  說完這話,沈長釋立刻朝花枝看去,好在花枝並沒有注意到他們之間的談話,面紗下的眼望著面前的菜,肚子都快饞叫了。

  沈長釋搖了搖頭,將她頭上的斗笠摘下來,花枝立刻伸手捂著臉,沈長釋道:「這是在雅間,無人會闖進來,你大可放心吃喝。」

  「小孩兒不能吃酒。」姜青訴雖活了快有一百年了,面容卻是十八的相貌,花枝聽她說這話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兩眼,姜青訴伸手挽著單邪的胳膊道:「姐姐已婚配,是大人了,可以喝點兒。」

  沈長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等姜青訴開始動一筷子之後,沈長釋與花枝才開始吃。

  姜青訴給三人都倒了酒,單邪破天荒的也喝了兩杯,沈長釋見單邪拿起酒杯的時候便知不對,握著筷子的手頓了頓,臉上揚起的笑容逐漸收斂,目光不自覺朝身旁正在低頭吃雞腿的花枝看過去。

  他垂眸,片刻再看向姜青訴,沒想到剛好對上了姜青訴的視線,對方手中端起了酒杯,對著沈長釋道:「我雖不如你年長,卻比你看得通透,這一杯酒敬你的這雙眼。」

  沈長釋握著筷子的手輕輕抖了抖,他將筷子放下,端起酒杯與姜青訴手中的杯子碰了碰,一杯酒飲下,沈長釋心中已定。

  花枝吃得嘴角都是油,沈長釋從懷裡掏出了手帕幫她擦了擦臉,花枝抬頭朝他笑。畢竟是窮苦人家長大的孩子,沒吃過什麼好東西,而今來了醉仙樓便不顧形象了,她笑的時候嘴裡還含著肉,那雙明亮的眼裡似乎藏了星空。

  沈長釋看著對方的眼,沉寂已久的心口猛然跳動了一下,又歸於一片空蕩。

  他問了句:「好吃嗎?」

  花枝點頭,一個雞腿啃完了,沈長釋又將整盤燒雞放在了花枝的跟前,花枝又抬頭對他揚起了一抹笑,繼續吃著。

  沈長釋給自己倒了杯酒,滿眼的山珍海味,他已沒有品嘗的欲望了。

  沒吃過好東西的花枝只認得燒雞,認為整桌飯菜上燒雞是最好的,卻不知原先放在她面前的是熊掌,而方才沈長釋舀進她碗裡的是酥酪蟬。

  姜青訴吃喝無妨,一杯杯酒灌下肚子,倒是真的吃得開心的模樣,桌上飯菜動了一半,單邪已單手撐著額頭閉上眼,像是醉了,姜青訴和沈長釋共飲幾杯,一個趴在了桌上,一個靠在了椅子上,桌上除了飯菜,還有酒香。

  吃完燒雞的花枝朝三人看去,她伸手輕輕推了一下沈長釋,見對方沒有反應,直接用袖子擦掉了臉上的油。

  纖細的手很輕,貼在姜青訴腰間時微微發抖,就在姜青訴的腰帶下,一個鵝黃色繡著迎春花的荷包被人摘下,其中銀兩分量足,除此之外,還有幾張銀票。

  花枝打開看了一眼,又朝面前已經醉過去的三個人看去,抿了抿嘴,將荷包藏在懷中,從一旁拿起斗笠戴在頭上,轉身便出了醉仙樓的雅間,一路往外走。

  她覺得周圍所有人都在看向她,垂在身側的雙手手心發燙,還在發抖,好在面紗遮住了她的臉,叫人瞧不清她慌張的模樣,等定神走出醉仙樓後,花枝便開始一路奔跑。

  人出了醉仙樓時,單邪就將眼睛睜開了。

  姜青訴起身,伸手理了理腰帶,再朝靠在椅子上的沈長釋瞧過去,沈長釋的眼還閉著,只是嘴角有些抽搐,半晌後輕輕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再睜眼,他看向姜青訴道:「我這時才知,白大人昨晚問我那話的用意。」

  昨晚沈長釋將花枝帶回,姜青訴問了他一句,這五百年來他可曾學會了去看人心。

  沈長釋沒學會,若他能看透人心,便不會沉溺在那雙明亮又無辜的眼中,忽略她一直就躁動不安的真心。

  而今得知真相,他仔細想了想,花枝從一開始接觸他便不單純了。

  姜青訴瞥了一眼桌上的酒,問他:「還喝嗎?」

  「反正也喝不醉,就不喝了吧。」沈長釋說完,姜青訴便將小二叫了進來。她的銀錢雖然被偷了,但單邪那兒還有,小丫頭倒是聰明,知道他們之中誰比較好惹,誰碰不得。

  付了錢,三人離開了醉仙樓。

  沈長釋回到客棧之後坐在自己房中,他買回來的字畫和一塊用過的硯台被放在了桌上。看了看那字畫,沈長釋將其丟到了一旁,再重啟一張紙,用桌上水壺中的茶水倒入硯台之中,磨墨之後,他坐在桌前面對白紙,遲遲不能下筆。

  他大約靜止了有一刻鐘,直到姜青訴進屋後他才動筆,一筆落下,瞧不出畫了什麼。

  沈長釋朝姜青訴身後看去,沒瞧見單邪,垂著眼眸稍微放鬆了些,道:「白大人來安慰我啊?」

  姜青訴搖頭:「我沒那個閒心。」

  沈長釋撇嘴,聳肩之後繼續落筆。

  姜青訴坐在他對面道:「單邪愛吃醋,我不在你房中久留,只是想教你一些東西。」

  沈長釋抬眸朝她看去,姜青訴道:「你被騙,因為你有一顆人的心,非但你有,我有,單邪亦有,這沒什麼不好。可沈啊,有人心的鬼雖比無人心的鬼通透,卻也容易受傷,若不切身經歷,你在看人這方面又如何能夠成長?」

  「白大人早知她不懷好意,不戳穿,便是為了讓我成長?」沈長釋抬眸看向姜青訴。

  姜青訴道:「是我自作主張,你可怪我?」

  沈長釋搖了搖頭:「只怪我自己,明知女人不可信,生前遭了一次罪,死後差點兒又陷進去,不過也感謝白大人及時點醒了我,否則我尚在夢中,也不知夢要深到何處去。」

  姜青訴垂眸,安靜了片刻道:「你若是一般鬼差,被騙也就騙了。」

  沈長釋輕輕笑了出來,道:「是我疏忽了,五百多年過去了,我卻沒有半分長進。但此時想想,其實她早露弊端,您與無常大人一眼就能看出,唯有我沒看出,我的確該好好反省了。」

  他不怪姜青訴,反而要感謝她。

  若非有姜青訴的用心,沈長釋只會一直被蒙蔽下去,這五百多年他從未以真心看過人,也從未去看過他人的真心。人之好壞,不寫在皮囊里,而是寫在魂魄里,他分明能看見魂魄,又不去看,沒有這次,還會有下次的。

  金霸王何許人也,一個能在一天內從金霸王手中逃離三次的姑娘,怎麼可能是個只知吃喝的傻子?

  他那日救她動用了法術,她驚訝卻不深究,轉身便跑,已是有趨利避害的能力。到後來他請她吃餛飩,付錢時荷包就掛在腰間,裡頭鼓鼓的銀兩她也看得見,所以才會利用沈長釋的好心,一路跟在了他的後面。

  昨夜她獨自住在一屋,無法下手,所以今日姜青訴請她去文人節,她才會選擇答應,以此伴在沈長釋身邊,目光卻沒從他的荷包挪開。

  從文人節回來,沈長釋身無分文,與姜青訴談話時她已故意落後幾步,應當是要逃,卻聽見他們話語之中提及銀兩,再將目標轉到了姜青訴的身上。

  她雖見識淺薄,卻不單純,只可惜了一雙純澈的雙眼,日後長大,也不知要禍害幾人。

  沈長釋想到這兒搖了搖頭,停下手中的筆,姜青訴看了一眼,那紙上沒落字,只畫了一雙眼,似是花枝的,卻又不完全像。姜青訴猜,或許這雙眼中,還有幾百年前害他致死之人的影子在吧。

  姜青訴站了起來,伸手拍了拍沈長釋的肩膀,沈長釋一拱手道:「嫂子快走,否則我哥該帶鞭子來抽我了。」

  姜青訴本想寬慰他幾句,被他這句玩笑話逗笑了,出門時道:「她年紀還小,生來可憐,被俗世所迫才會如此,或許碰到良人,能夠教好。」

  姜青訴說完這話,聽見身後沈長釋嗤地一聲笑道:「我不願教。」

  她頓了頓,出門轉身,關上了房門。

  蘇城的文人節結束,姜青訴與單邪便不在人間久留了,即便她喜歡人間,但還是得回十方殿的,沈長釋跟著兩人一同回去。

  說來也巧,三人到地府時,恰好聽見守在奈何橋旁的鬼差聊天,說閻王殿裡有個難纏的姑娘,不會說話,只是哭,也不讓鬼差靠近,不肯投胎。

  沈長釋聽見這話腳步停下,沒看向鬼差,反而朝姜青訴看過去。

  姜青訴頓了頓,眨眼道:「我可什麼也不知道。」

  沈長釋撇嘴,猶豫了會兒,還是朝那兩個鬼差走過去,姜青訴看著沈長釋道背影抿嘴笑了笑道:「你可想好了?」

  沈長釋揮了揮手:「事情由我起,總得由我了啊。」

  姜青訴與單邪沒管他,二人離開之後,沈長釋才走到了鬼差旁邊,認出其中一個是閻王殿的。

  雖然同為鬼差,可沈長釋在地府做了五百年,又是十方殿的,得了兩個鬼差喊一聲『沈大人』,他嗯了一聲算應下,問道:「你們方才說的那個女鬼,可是蘇城人?」

  「是啊!沈大人莫非認得?」其中一名鬼差問他。

  沈長釋沒回,只問:「可知她是如何死的?」

  「說來也算可憐,她是被爹娘賣給了個有錢人家,那人有異癖,將她給活活折磨死了。」鬼差搖了搖頭:「可憐還是個啞巴,即便要在閻王殿伸冤也無法開口的,剛來不久,現在還在鬧呢。」

  沈長釋頓了頓,道了句謝,便朝閻王殿走過去。

  那日花枝偷了錢財,一路上都心驚膽戰,她沒選擇出城離開,而是揣著銀錢回到了自己家中。家裡爹娘都在,娘將弟弟抱在懷裡正在餵奶,兩人瞧見花枝換了身衣服回來正驚訝,連忙將人拽回了屋子裡。

  「你怎麼回來了?今日早上金霸王來過了,找了一番,打碎了好些東西沒找到你人就走了,你不該回來的!」她娘如此道。

  花枝見爹面色凝重沒說話,於是把懷裡的銀錢拿出來放在桌上,一雙眼睛帶著笑,指手畫腳地亂比劃了一通,別人看不懂,她爹娘卻看得清楚。

  這些錢夠他們將花枝從金霸王那兒贖回來了。

  花枝筆畫完,走到弟弟跟前親了一口他的小臉,又轉身抱在了娘的背後,娘的聲音有些哽咽,問:「花枝,你怪爹娘嗎?」

  花枝只抱著,閉上眼睛搖頭,淚水從眼縫裡流出。

  天之大,地之廣,卻沒有一處是她的家,在弟弟出生之前,爹娘也從未對她打罵,她誰也不怪,他們只是窮罷了。

  那一夜她睡得安穩,身上蓋著的是幾日前蓋過的被子,上面還有弟弟身上的奶香味兒。花枝以為自己可以過好日子了,卻沒想到第二日早上金霸王來了,家丁幾人在她身上拳打腳踢,拖拖拽拽將她帶離了那間茅屋。

  爹娘都不在家中,她立刻明白髮生何事。

  她第二次被賣了。

  金霸王勢力之大,即便她回到家裡,金霸王也不會讓他們一家好過,她的幼弟尚在襁褓之中,從第一次爹娘將她賣出開始,便已認定她是死了的。

  那天花枝在金霸王家飽受折磨,夜間趁著金霸王睡著,她用燭火燒斷了身上的繩子,皮膚燙傷一大塊也不在乎。後廚牆旁還有一個狗洞,剛填上的能被掏破,花枝渾身是傷地跑出,卻不知該何去何從。

  舊巷口,餛飩攤已收,花枝坐在角落裡,身上的傷不管,心裡卻疼得厲害。她早就將雙眼哭腫,抬起袖子一遍遍擦,越擦臉越髒,手上與腿上的血弄得渾身都是,一身姜青訴穿過的白衣裙被染得猩紅。

  沈長釋到了閻王殿並沒有出面,閻王坐在殿上頭疼,牛頭馬面也有些煩躁,沈長釋站在珠簾後頭,遠遠看著跪在閻王殿前身上髒亂,傷口比他初見時還可怕的姑娘低頭在哭。

  她除了哭什麼也沒做,鬼差略微上前,她便要朝閻王爺跑,鬼差若退後,她也乖乖地退回原地跪著。

  閻王爺問了句:「她這是在幹嘛?」

  珠簾後的沈長釋面色如常,輕聲一笑無奈搖頭,這算什麼?贖罪嗎?

  他猶豫了會兒,還是從懷中拿出了一張被疊得方正的紙,紙上是鬼畫符一般的『花枝』二字,沈長釋施了法術,將那紙從珠簾吹出,落在了花枝的面前。

  花枝瞧見了紙張立刻愣住了,也不哭,就這麼定定地看著,沈長釋手指輕輕一挑,紙張飛起,花枝跟著起身,那紙朝閻王殿外飛去,花枝立刻跑著跟上。

  閻王爺嘿了一聲:「這又是幹嘛?跟過去瞧瞧!」

  黃蜂跟上,便見那姑娘追著一張被施了法的紙跑,紙張飄飄蕩蕩到了孟婆處,孟婆遞出一碗湯,花枝愣了愣,便見那張紙落入了湯中,紙墨遇湯化作無形,一切都被這一碗孟婆湯洗得乾淨。

  後來黃蜂回到閻王殿,閻王問了句:「那啞女如何了?」

  「投胎去了。」黃蜂道。

  沈長釋哼著曲兒回到了十方殿,面色如常,好似什麼也沒發生過般,口中正是他常哼的經典曲目。

  「公子瞧我膚如凝脂,可要動手~摸一呀摸,奴家石~榴裙下風光多……公子你呀可別犯哆嗦……」

  一曲結束,正走到十方殿前,姜青訴靠著門看向他,顯然已知方才經過。

  沈長釋咧嘴對著姜青訴一笑。

  姜青訴問:「你若肯教,她必肯留,也省的我幫你張羅人選啊。」

  「白大人行行好,我真不娶妻。」沈長釋道:「你若非要我娶,等鍾留死後我娶他。」

  姜青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沒個正形兒。」

  沈長釋依舊在笑,走到姜青訴跟前了,姜青訴又問他:「你不怕千百年的孤寂了?」

  沈長釋頓了頓,原來她也早就看穿了他的心。

  的確,單邪與姜青訴心意相通之後,他的確有羨慕,也有想過自己未來無限期的孤獨,不過現在……沈長釋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十方殿,桌案是他買的,椅子是他買的,硯台是他買的,紙張也是他買的,這一處早就充滿了他生在此地的痕跡,他永生不離開十方殿,永生都不會感到孤寂。

  那些虛無的情感啊,都是狗屁。

  沈長釋一步跨入,對著同樣站在十方殿內的姜青訴道:「我不是認了無常大人做哥哥,還有您這位嫂子嗎?」

  他那一笑,紅唇勾起,眼底透徹,已能看穿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