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人,再往前走我可送不了你了,新娘子不到地方是不能下轎的,我的符會帶你穿過離魂道,前往地府十方殿。閱讀��鍾留伸了個懶腰,臉上掛著笑,眉眼彎彎:「不光無常大人在等你,我與沈哥……也等了你許久吶。」
說完這話,鍾留食指往前路指去,離魂道里不會有燈,除了魂魄,唯有冥火可以點亮。
陳沐兒看向對她笑的大鬍子,那人就在離魂道口停下了,往前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不過沒一會兒便有藍色火焰在花轎周圍燃起,火焰鋪成了一條路,與周圍的魂魄分離。
離魂道中魂魄不論如何飄蕩,也近不了冥火這處,她前往地府的路筆直且亮,花轎穩穩噹噹,等那冥火散去,一道淺光在她眼前亮起,離魂道已到了盡頭。
陳沐兒坐在花轎之中,倒成了有史以來第一個嫁入地府的人。
她掀開花轎的窗簾朝外看,一眼望不到邊際漆黑沒有漣漪的忘川河,巨石鋪成拱形的奈何橋,還有不遠處的亭台樓閣,亭台樓閣再往後,還有遠山遠水,都籠罩在一片青色之中。
這裡她好熟悉,好像來過已經不知多少回,好像她曾住在這兒。
「白大人來了。」一個男子聲音道,陳沐兒透過窗口瞧見了對方。
牛頭、馬面、黃蜂、夜遊統統都在,他們圍在花轎兩旁,不敢朝十方殿靠近,卻在奈何橋頭守著。
夜遊道:「白大人既回來了,有空常來閻王殿下棋啊。」
黃蜂笑說:「我今日來得了一副好字,想來白大人會喜歡,若得空閒,可來一起賞玩。」
牛頭道:「多年不見,閻王爺都惦記著您呢,等著與您切磋棋藝。」
陳沐兒放下轎簾,那些人她都見過,心口憋著的一股氣從到了地府之後一直想要往外沖,轎子外頭的恭賀聲不斷,又在她胸悶氣短的過程中漸漸遠去。
地府沒有鞭炮與煙花聲,這裡安靜得很,也不知到了何處,直到花轎前領路的黃符徹底燒光,花轎才落在了一座四層塔狀的建築前。
見花轎停了,陳沐兒伸手掀開轎簾慢慢走出,她抬眼朝前方看去,身後的花轎化作一陣紅煙消失,預示著她已無退路。
面前的房屋白牆黑瓦,籠罩在一片白煙之中,高空懸掛的匾額上三個大字潦草——十方殿。
她記得當年初次到達此處,送她來的鬼差只領到路口便跑開了,生怕碰到住在裡頭的黑無常。
她的手捏著裙擺發緊,心頭的疼痛讓她難以呼吸,此時的十方殿院落里種了不少花,正是寒冬,白梅如雪,紅梅如血,一紅一白如她的現在與過去。
陳沐兒心裡是怕的,可腳下卻不受控制,被那處吸引。她能看見燈火通明的四層樓,能看見那緊閉著的大門上貼著雙喜,她記得她曾與這裡的主人提過想要在十方殿裡種花兒,時隔多年,這花兒終究是種上了。
走到門前,她伸手輕輕貼上了門,指尖才一碰,大門就被推開了。
吱呀一聲,寬大的大堂映入眼帘,紅綢掛滿了十方殿的四方角落,正中間的桌案上原本是文房四寶,而今成了瓜果點心與紅燭一對。
身穿青衫的男子面如書生,眉眼彎彎,他笑起來嘴角幾乎咧到了耳朵根,面色泛白,唇色猩紅,身形消瘦。
「白大人,您回來啦。」他道。
「你……又是何人?」陳沐兒站在門外問,印象之中,她也見過這個人。
沈長釋笑了笑說:「您走進來認一認。」
陳沐兒低頭看了一眼腳下的門檻,於她而言,此處似乎才是生死兩界,她提起裙擺,繡花鞋一步跨過了門檻,當下便有一道冥火從她的腳尖燃燒,順著她的裙擺,一路往上。
等她徹底站在了十方殿中,一身紅嫁衣蛻成了往日的白裙,裙擺銀絲繡著淺淡的白蘭紋路,頭上鳳冠消散,成了白無常的官帽,兩根紅繩墜在了鬢角兩側,與她眼尾的胭脂顏色一樣。
眼前所見,非方才所見,心中所想,也非方才所想。
沈長釋見她一身白衣眼中有驚喜,亦有說不出的深意,他本高興,正欲揚聲,不過聲音還是沉了下去,千言萬語,只匯成一句:「白大人,歡迎回來。」
「沈……」她薄唇輕啟,記憶一路襲來。
從砍首之後入了地府給閻王爺當了五年的鬼差,到初入十方殿就被單邪刁難。
從琅城梅莊李慕容一案,到許鳳遙的出現使她得知自己已對單邪動心。
從為自己翻案徹底將過去拋開,到身賦彼岸花叢摘了一朵紅花送給單邪。
她的記憶如潮水,湧入腦海,填滿了心臟,兩行清淚掛在臉上,她沒抬手去擦。難怪這十八年來她覺得生無樂趣,於她而言,轉世投胎非生而死,脫去人身重回地府才是她的歸宿。
「白大人記得我,必然也記得無常大人了。」沈長釋心中悵然,還有些想哭。
姜青訴抿嘴笑了笑,至此十八年的一生,皆如過眼雲煙,不留痕跡,只是可恨那朱鶴,讓她平白無故與單邪分離。
她朝沈長釋走去,瞧見桌案上放著的東西。
玉子糕坊的桔子酥,柳城的糖葫蘆,雲仙城的桂花糕,這些東西她吃過許多遍,味道現在還記得,不過忘了十八年罷了。
「他居然當真把我當孩子,用這些東西哄我呢。」姜青訴拿起一根糖葫蘆,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手指略微收緊。
沈長釋見到來人,對著姜青訴微微鞠躬道:「我去找黃蜂,免得掃興。」
姜青訴見沈長釋是飄著離開的,才瞧見他居然沒有雙腳,似乎是被鎮魂鞭傷過的模樣。
她目送沈長釋離開,一轉身便瞧見從樓上下來的男人,男人一席黑衣,衣擺上暗紅色的線勾勒了彼岸花的花樣。他也戴著黑無常的官帽,紅繩墜下,一頭黑髮攏在腦後,劍眉入鬢,鳳眼與她對上。
那一瞬,姜青訴手中的糖葫蘆差點兒沒握住就要掉了。
她看著對方,心跳奇快,也疼得厲害,剛止住的眼淚又不經考驗,刷刷落下。
「你又打沈了……」姜青訴不知此時自己還能說什麼,只能隨口提話,聲音帶著哭腔,心中委屈、難過、憤怒、眷戀……多種情緒摻雜,叫她眼淚不止。
「你記得沈,可記得我是誰?」他慢慢靠近,站立於姜青訴的面前輕聲問。
姜青訴抬起頭視線從未從他的臉上挪開,恨不得將這十幾年的分別統統看回來,她立刻踮起腳伸手勾住了對方的脖子吻了上去,閉上眼雙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雙唇碰上的那一刻,她吐出他的名字。
「單邪。」
她記得,他是單邪,她全都想起來了,這個名字一直都烙印在她的心上。
單邪聽見姜青訴叫出自己的名字,一聲埋藏多年的嘆息最終吐出,張嘴加深了這個吻,間隙之中,他道:「單邪愛你。」
他的雙手摟住了姜青訴的腰,將其緊緊地抱在懷中,一吻結束,姜青訴的淚也止住了。
「你居然能忍得住十多年不來見我。」姜青訴伸出一根手指頭戳著對方的心口:「居然也什麼都不與我說!」
單邪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被她戳了的地方,眼眸頓了頓,抿嘴一笑:「這才是你該有的樣子。」
「先回我話。」姜青訴道。
「你入輪迴井後我便看到了生死簿,你當大昭女相殺了不少人,手中孽債纍纍,轉世沒有好命,五歲便要身亡。」單邪道:「我為白大人可是一再破了規矩,在你五歲時與你魂魄相遇,重新給了你十三年的壽命,才等來了今日。」
若她當真五歲就死,即便回到地府十方殿想起了一切,一個頂著五歲娃娃身體的姜青訴,單邪又能對她如何?
「不過我高估了自己,見了你一面之後便忍不住想要再見,但規矩不可一破再破,我只能讓鍾留去陳府告知你十八歲前不得成親之事,讓他守著你不出事端,這十三年,我從未出過地府。」單邪道:「就在此地等你回來。」
姜青訴聽他這麼說,心中還有些不好意思。
若非當年她對已到了地府成了老頭兒的朱鶴放下戒心,也不會生出如此多的事端。
可若非有這些事端,她恐怕永遠都不會與單邪成親。
姜青訴想了想,氣歸氣,想來單邪也不會給朱鶴好結果,氣憤只能低頭化作一聲無奈的苦笑,苦笑過後她抬眸問單邪:「單大人可備了合衾酒?」
「你是我用花轎抬回來的,如何能沒有合衾酒?」單邪拉著姜青訴的手往樓上走,姜青訴低頭看了一眼兩人相牽的手,眉頭舒展,咬了一口糖葫蘆,果然是柳城的味道。
十方殿大門關上,一對紅燭尚在燃燒,姜青訴隨著單邪走到了他的房門口,鈴鐺猶在,一聲清脆響聲之後,兩人入了單邪的房中。
入眼便是一隻飛來的紙鶴,姜青訴怔了怔,十隻紙鶴仿佛被賦予了生命一般,正在屋中飛舞。她記得這個,當年她給單邪寫的情書,一隻紙鶴一個字,房中十隻全在,便是:願從今往後,你我兩相知。
牆上的面具在,桌上的彼岸花也在,一隻碧綠的草蝴蝶就在彼岸花下,她曾給單邪的一樣不漏,統統被他護若珍寶。
除此之外,姜青訴瞧見了他的發上還有一根玉簪,那是她的玉簪。
單邪的桌案上的確放了合衾酒,玉質的酒壺裡裝的是千里香居的女兒紅,單邪倒了兩杯酒,端起轉身朝姜青訴走過來,一杯遞給了她,一杯自己拿在手中。
姜青訴道:「而今全地府都知我嫁你了?」
「是。」單邪道。
「你單大人也有今天。」姜青訴抿嘴一笑,頗為自豪。
「我亦沒想到。」單邪垂眸,眼中帶著幾分柔和,姜青訴聽他這麼說挑眉:「怎麼?沒想到?不高興?」
「不。」單邪解釋:「原來比想像中的感覺要好許多。」
姜青訴抬起酒杯,看向對方,兩人一黑一白,對立而站,雙手交叉,手肘勾住彼此,交杯酒酒杯貼上了嘴唇,姜青訴近距離看著單邪的眉眼,對他道:「把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單邪鳳目欽慕之情半分沒藏:「姜青訴,單邪愛你。」
「姜青訴……也愛單邪。」她笑道,然後閉上眼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酒杯放下,姜青訴與單邪坐在桌子的兩邊,她單手撐著下巴看向對方,眉眼彎彎。
她的手指越過桌面,指尖輕輕摩擦單邪的手背,問他:「單大人知道人間成親喝完合衾酒後要做什麼嗎?」
「我知。」單邪瞥了一眼姜青訴不安分的手指,道:「那事,與我打沈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