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雙生仙:十四

  朱鶴嘴角掛著苦笑,輕聲問道:「上一世我沒喝孟婆湯,這一世我想要一碗,不知黑無常大人可同意?」

  單邪略微皺眉道:「不合規矩。」

  「便破一破規矩吧,反正這麼些年,你也沒少破規矩了。」朱鶴抬頭朝姜青訴看去,又嘆了口氣:「我此番入地獄,不知要在裡面待到幾何,我知地獄時間與人間不同,人間一日,地獄百年,我將受如此折磨,只想討一碗湯,讓自己輕鬆些,如此也不行?」

  單邪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答應了他:「行。」

  他轉身帶著朱鶴朝孟婆處走,姜青訴瞧見朱鶴腳下虛浮,雙手垂著,這等魂魄已是殘敗,入了地獄,怕是永遠也出不來了。

  魂魄亦有終結處,受盡折磨還是會魂飛魄散的,一碗孟婆湯,將朱鶴上一世的抱負與才華,這一世的偏執與邪念統統洗盡,如此消失,對他來說,也算是一種救贖。

  姜青訴知道單邪本就不是惡毒心腸,一碗湯,他願意給,也是給當年的才子朱鶴最後一絲安慰罷了。

  於是姜青訴站在了單邪的旁邊,與他們一同往孟婆處走。

  到了孟婆處,見了不遠處的輪迴井,朱鶴道:「六道輪迴,當真神奇,若讓我再來一世,我恐怕還會鑽研生死,妄圖破開生死之局。」

  姜青訴聽他這麼說,輕聲笑了笑:「你已經做了許多,也給十方殿添了許多麻煩了。」

  朱鶴朝姜青訴看去,微微挑眉:「是嗎?」

  「是啊,蘇裘曾不經意透露了一些話,讓我得知這幾十年來我們辦的案子中,多多少少有你摻和其中的,琅城梅莊的梅靈,是否是你贈與李家的?」姜青訴問他。

  朱鶴點頭:「的確如此,我不僅蹭了琅城梅莊的梅靈,我還讓其富饒幾代人,只可惜李慕容只是凡塵女子一枚,她的心中只知情愛,既有梅靈在手,卻沒想過為自己再造一次人生。」

  姜青訴輕蔑地笑了一聲:「你算上上一世,在世間也算是活了八百多年了,卻沒有我這個還沒活到八十年的人看得透,你自己都說人間百味,處處是情,你嘲諷單邪不懂人情冷暖,活之意義,你又懂?」

  朱鶴張了張嘴,還想反駁,不過他朝姜青訴看去,卻又不想反駁了。

  姜青訴走到孟婆旁,拿起空碗,孟婆舀起一勺湯倒入碗中,她將碗遞給了朱鶴。

  朱鶴雙手接過碗,對姜青訴頷首道:「多謝白大人親自端湯。」

  姜青訴聽得出來他的話中沒有謝意,撇了撇嘴,正欲往站在不遠處的單邪走去。

  單邪從不靠近輪迴井,輪迴井通穹蒼,他與穹蒼之上的人太多年沒有接觸,故而也漸漸不去接觸了,姜青訴懂他,所以單邪在距離孟婆處百步的距離便停下了。

  朱鶴見姜青訴要走,開口道:「白大人,我這一口湯喝下去,什麼都得忘了,白大人還是留下陪我說說話吧。」

  「你居然有話要與我說?」姜青訴覺得新奇,停下了腳步。

  朱鶴手中的孟婆湯還冒著煙,看上去像是滾燙的,他在孟婆處找了塊石頭慢慢坐下,嘆了口氣道:「我與黑無常大人認識比白大人認識得早,你就不想聽聽他過去的事兒?」

  姜青訴微微挑眉,若朱鶴說的是單邪,她倒是可以停下來聽聽。

  「你說。」

  朱鶴道:「那時的地府井然有序,那時的黑無常大人渾身戾氣,他即便與人說話也從沒有低過一次下巴,我感激他的賞識,也不屑他的自傲,但得知他的能力之後,我知曉他的自傲是與生俱來,不論如何也改不掉的。」

  「我見過他對世人皆無情,在他的眼裡,皇族的魂魄與乞丐的魂魄沒有區別,目不識丁的粗漢與飽讀詩書的狀元也沒有區別,偏偏那時我能在眾多魂魄之中,得他半點青睞。重生之後我曾想,我要變成另一個他,必要學會他的一切,故而我花了許多年,拼湊了那張臉,也花了我的一生,假裝自己是個冷漠暴戾之人,絕不付出情感,絕不正視他人。」朱鶴深吸一口氣,對著孟婆湯吹了吹,他的手有些抖,說到這些眼中仿佛還帶著淚花。

  姜青訴聽他說的這些話,回憶起了初見單邪的時候,他那時的確有些朱鶴所說一樣,姜青訴入了十方殿許久也沒得過單邪的一次正視,也是經過幾年的同僚,漸漸才演變成而今的關係。

  正因為與之了解,姜青訴才知道單邪心中的柔軟,他並非是無視,而是一視同仁,正因為在他這兒全都一樣,才顯得全都不重要。

  朱鶴與單邪不過只有一面之緣,他如何能了解真正的單邪,又如何能懂他?

  朱鶴道:「那時的十方殿也有白無常,我見過,一個武功高強的武官,已在十方殿做了百年,即便是這百年,也對黑無常大人起不了半點作用。那白無常之職,正如而今的長舌鬼差,說是同僚,便是下屬,誰都沒在他身邊留下痕跡,這個走了,下個再來。」

  「可你不同。」朱鶴微微皺眉,嘴角掛著苦笑:「偏偏你不同,你改了他太多。」

  姜青訴有些自豪,她也覺得自己改了單邪許多。

  她進入了單邪的心,所以能夠讓單邪不再行屍走肉,他有了除暴戾之外的情緒,喜怒哀樂皆占其,才是一個活人該有的狀態。

  「他這樣挺好,不藏心事,對人溫和,十方殿也越來越有人情味兒了,恐怕要不了多久,單邪的名字在地府不是讓鬼差陰司聞風喪膽的禁忌,只是個普通的黑無常,如此多好。」姜青訴輕輕笑了笑。

  朱鶴抬頭看向她,眉頭沒松:「真的好嗎?」

  「哪裡不好?」姜青訴問。

  朱鶴道:「利刃就該見血封喉,若磨了它的利,它便不是利刃,是鈍物,是廢鐵,如此刀不成刀,鐵不成鐵,我覺得……不好。」

  姜青訴面色一僵,她看著朱鶴的雙眼,總覺得能從其中看出些什麼,朱鶴一口飲下了孟婆湯,起身朝姜青訴一步跨過來,猛然站在了她的面前,他搖頭道:「所以,你是那個將名刀變成廢鐵的人,你不能留在地府,不能留在他的身邊。」

  姜青訴正欲還口罵他,單邪不是利刃,他是人,鮮活有感情,生來必有軟硬兩面,只是話還沒說出口,朱鶴便從懷中掏出了一張黃符貼在了姜青訴的心口。

  姜青訴頓時一怔,那黃符如烈火蔓延,鑽心之痛即刻讓她仰頭叫了出來。

  耳畔狂風四起,姜青訴的眼前一片模糊,她什麼也看不清,孟婆、朱鶴,以及朝她迅速跑過來的單邪,一切皆成黑影。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心口,那裡被大火燒成了一個空洞,伸手摸去已經摸不到黃符,就連她的手都開始如細沙散去。

  姜青訴慌了,疼痛已經被她忘記,眼前蒙上了一道白光,最後連影子也再看不見,她瞧見自己的髮絲成了一粒粒光點,身體逐漸散開,這個過程不過是短短的一眨眼,迅速得讓人來不及防備。

  這回毀去的不是她變化出來的肉身,而是真切的魂魄。

  從她對姜府有記憶的那一刻,所有刻印在她腦海中的東西都被迫與她脫離,她能看到那些都成了泡影,順著她的髮絲、身軀一同消失,白光之中,她瞧見了一個影子。

  那人一身黑衣,烏髮飄逸,一雙鳳目滿含柔情蜜意,他本是朝自己走來,卻不知為何越走越遠,姜青訴朝那處撲了過去,髮絲消失,玉簪落地,白光之中不留一片痕跡。

  「青訴……青訴!霏月!」

  冥火藍光環繞著六道輪迴井的光柱,冥火不斷往輪迴井中撞去,一道道火光在井中消失,直到白光閃過,星星點點如螢火散去,才有一絲冥火帶著黑氣,環繞著一根玉簪從六道輪迴井中飄出。

  單邪站在輪迴井的光柱前,慢慢伸出手,冥火化作一縷青煙,玉簪落在了他的手心。

  「霏月……霏月……」

  單邪的五指顫抖得厲害,他握著玉簪遲遲沒有回頭,一雙眼中滿是震驚與不可置信,臉上毫無血色。

  身後的笑聲響起,單邪才微微抬起眼眸。

  摔了裝有孟婆湯碗的朱鶴哈哈大笑,一雙眼幾乎滴血,他眼淚鼻涕一起落下,扶著雙腿彎著腰:「我知有彼岸花!你忘了嗎?八百多年前你與我說過,我知這地府有彼岸花!可有花又如何?我還是掌握了生死,我還是擁有攻克之法!哈哈哈……」

  轉眼黑影就到眼前,鎮魂鞭捲起朱鶴的脖子,朱鶴齜牙咧嘴依舊在笑:「你當我真捨得去死呢?我即知你盯上了我,如何想不到再生之法?我早就練就輪迴轉世符,費盡力氣將其融入我的魂魄之中,就為了死後能夠帶入地府!我本想作為己用,不過方才在奈何橋上,我見你與她親昵,想到了個更好的法子,你猜是什麼?猜猜是什麼?哈哈哈……」

  「無常大人啊!你難道看不出來?這個女人會毀了你嗎?!她已經動搖你了,這幾十年來,你為了她屢屢破壞十方殿的規矩,我給了她第二次生命,也幫你剷除了軟肋,你當謝我的!你當要謝我的!」朱鶴狂笑不止,他的魂魄四分五裂,早就不在意魂飛魄散了。

  反正他已喝了孟婆湯,兩世記憶都會消散,皆是去到地獄還是此時灰飛煙滅,他都毫不在意,無痛無情,如何都好。

  單邪聽了他這話,雙眼眼白處布滿血絲,猩紅欲滴,他將掌心對著朱鶴的臉,聲音如千里寒冰:「我造出來的,我就能奪回去!」

  孟婆湯從朱鶴的身體裡漸漸吸出,一口帶了血的濃湯被單邪揮袖撒在地上,非但如此,他還注入魂力,鎮魂鞭卷著脖子的朱鶴雙腿逐漸成型。

  「我要你帶著兩世記憶,在十八層地獄中永生永世嘗盡折磨!」單邪鬆開了鎮魂鞭,朱鶴倒在地上,咳嗽不斷。

  「拔舌、鐵樹、蒸籠、油鍋、刀鋸……每一樣日日夜夜在你身上重複。」單邪的聲音如刀割喉,帶著沙啞。

  因輪迴井出現異狀匆匆跑來的沈長釋瞧見了當下場景,有些不知所措,他沒看見白大人,那剛才投胎卻撞出嗡響聲的是誰?

  「帶他去地獄。」單邪吩咐沈長釋,腳下踉蹌一步。

  同樣應聲趕來的其餘陰司見到單邪都不敢靠近,沈長釋讓黃蜂帶已經說不出話來的朱鶴去地獄,自己慢慢朝單邪走去。

  等他近到能夠看見單邪低垂的臉時,猛然覺得懼意襲來,他張了張嘴,道:「無常大人……您……流血了。」

  單邪垂在身側握著簪子的手一直都在顫抖,鎮魂鞭掉在地面他沒去撿,聽聞這話他慢慢抬頭,一雙鳳目下掛了兩行血淚,順著臉頰,從下巴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