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人鬼書:十八

  蘇裘猛地看向姜青訴:「不是他,那是誰?」

  「人鬼書的用途,恐怕你也並不完全知曉吧?」姜青訴看向蘇裘的眼有些同情,又有些可恨:「賈公子寫入鬼頁,肉身被煞意紅火燒死,他便當真死了?死的不過是他的皮囊而已,這採藥師父被寫入人頁,肉身再度復活,活了之後的採藥師父身體裡,還是他的魂魄嗎?」

  「你的意思是……我不過是換了個魂?」蘇裘聰明,一點就通:「我只是把賈公子的魂魄換入了採藥師父的身體裡,從外看來,採藥師父活過來了,實則已經死了,賈公子死了,其實……是以另一個身份活著。閱讀」

  「可以這麼說,也並非如此。」姜青訴道:「至少那屋子裡的男人此時並不知道自己曾是賈公子,他的記憶還是採藥師父的,內里變了而已。」

  「那我這麼做……又有何意義?懲罰的是誰?誰受到了公正?」蘇裘頹廢地往後退了一步,幾乎站不穩,鍾留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讓他站直。

  姜青訴說:「你的公正,給不了任何人,與之不相干的人不在意賈公子的死活,與之相干的人,已經備受折磨。這世間怎可能真的有一善換一惡?善惡皆相等。蘇裘,你若不信,尚有一個老者還在城中,可要看看他現在在做什麼?」

  雲仙城,身披麻衣的老者躺在了餛飩店的旁的短巷中,他身上蓋著薄薄的棉被,面前放了一個空碗,要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餛飩店還要做生意,老闆滿面愁容,看了一眼靠在門邊的老頭兒嘆了口氣。

  「早知道,當日就不該為你求情,不該管這閒事!」老闆搖了搖頭,開始煮熱水。

  即便不用上前去問,蘇裘也看出其中門道了。

  當日老者是在餛飩店裡被張子軒活活打死,而後又被蘇裘復活,全過程幫著求情可憐老者的餛飩店老闆,幫老者墊付了藥費,而今卻被老者纏上,說他是在餛飩店裡傷的,非要餛飩店老闆負責。

  於是便睡在餛飩店門前,每日伺候吃喝不說,還得給錢去花,本應當生意紅火的餛飩店因為門口睡著個老無賴,這兩日都不怎麼開張了。

  蘇裘心中一怔,一雙眼中的怨恨逐漸化為震驚與難過,他原以為自己執行了正義,懲惡揚善,到頭來,他卻害得身處其中的人都痛苦萬分。

  若非有他復活了那個採藥師父,他的妻兒就不會遭受毒打呵斥,即便家中無男人,至少活得輕鬆一些。

  若非有他復活了被毆打致死的老者,餛飩店的老闆至少能好好做生意,他本是善人,而今生意做不成不說,恐怕以後苦日子會越來越多。

  蘇裘搖頭,想到這一層,他又回頭看向姜青訴:「那江濡呢?!這麼說江濡也未必是真的死,他又……」

  說到江濡,蘇裘想起了雷月若,話生生地止住了。

  姜青訴見他如此,側過頭輕輕嘆了一口氣,如若什麼都記不起來,那麼生與死又有何差別呢?真正的江濡,畢竟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少了那層皮囊,少了那些經歷,他終究變成了另一個人。

  事情既已說清,蘇裘也不再辯駁,他本質不壞,也曾免費教過鄰家小童讀書識字,也曾想要一展雄心壯志為國效力,只可惜命運捉弄,給他書的人,利用了他的激進,才造成幾樁糾葛。

  姜青訴與單邪走在前頭,鍾留和沈長釋走在後方,蘇裘已經被沈長釋收回了陰陽冊中,方才幾人見到了那起死回生之人的惡念,心中都有不適。

  姜青訴抬頭看了一眼已經落去的月亮,再有一炷香的時間,天就該亮了。

  她昂著頭輕輕嘆了口氣,單邪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主動牽起了姜青訴的手,姜青訴側頭朝他看了一眼,眉眼柔和,勾起嘴角露出微笑。

  單邪問他:「你在想江濡,還是在想雷月若?」

  「知我者,莫若單邪。」姜青訴垂眸,心口有些酸楚:「我還記得你在無事齋與我說過,因為我的插手,讓江濡和雷月若在寺廟碰面,正因如此,江濡才對雷月若一見鍾情,若一開始我便置身事外,或許這場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我當時與你說的,你還不懂?」單邪問。

  姜青訴搖頭:「如何能懂?單大人說得那般深奧,我只當你准許我插手此次案件,哪兒想那麼多?」

  「我曾在十方殿定了個規矩,凡是不按生死簿生死的鬼魂都歸十方殿管,但十方殿到人間辦案,不得插手人間之事。」單邪道。

  姜青訴點頭,有些無奈:「我知,是我屢屢壞了單大人的規矩。」

  「其實並非如此,反倒是你壞了我的規矩,才讓我發覺我的規矩並不成立。」單邪牽著姜青訴的手略微收緊:「既要來人間辦案,如何能不插手人間之事,我終究是要與凡人見面,終將要在見過我的人的生死簿上留下一筆輕描淡寫的痕跡,只要出現,便是改變,我早已破了這規矩千萬年,到如今,又怎麼能以此來制約你?」

  姜青訴一怔。

  單邪道:「我當初立下十方殿,便註定要插手人間之事,即要管陰陽兩界,便不完全屬於地府中人,十方殿按理來說,應當是跨陰陽生死的存在。」

  姜青訴明白了,原來他當日說的是這個意思,從十方殿成立時起,便在世間留下了痕跡,當單邪開始管不按生死簿生死的魂魄起,便在人間留下了痕跡,有無被人記住不重要,他終究存在於此,存在,便是改變。

  「所以……我帶雷月若去寺廟,害得江濡對雷月若一見鍾情,也是命中注定。」姜青訴朝單邪看去:「因為世間已有白夫人,白夫人,會帶雷月若去寺廟。」

  「就是這個道理,若蘇裘死後直接入了地府,你我不在雲仙城中辦案,該遇見的,依舊會遇見,只是蘇裘改了自己的生死,從而改了與之相關的所有人,原先的巧遇,成了你促就的緣。」單邪道:「所以你無須自責,因果,從蘇裘改變生死的那一刻,就已經定下了。」

  姜青訴的心裡稍微好受一些,只是還是可惜了江濡。

  命運使之遇見是註定,可註定之後還會生出無數變數。

  姜青訴走到了無事齋前,天空已經白了,街道上零散兩個行人,身穿長裙的女子扶著額頭從無事齋中走出,她面朝東方,看向順著城門慢慢爬起的太陽,那一瞬似乎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雷府的人見雷月若一夜未歸,想起來昨日雷月若是與江濡一同離開的,便到知縣府衙去要人,結果知縣府中的人也說不見他們大人蹤影,雷府的人找了一夜,小苑帶著家丁匆匆來到無事齋,想要找白夫人幫忙。

  卻沒想到直接在無事齋門前碰見了雷月若。

  「小姐!小姐你沒事兒就好了!」小苑朝雷月若撲了過去,雷月若腳下不穩差點兒摔倒,她眨了眨眼,開口道:「我沒事,只是……我怎麼會來此處?」

  「小姐昨夜與江大人一同離開後就沒回去,我也不知您怎麼會在這裡。」小苑老實回答。

  「小姐既然沒事,還是與我們一同回去吧,老爺夫人都急死了。」小苑拉著雷月若一道離開,雷月若踉蹌跟上,心中總覺得有事壓著,放不下,挪不開。

  雷府找到了雷月若,知縣府衙翻遍了雲仙城卻找不到江濡。

  後來浙州禹城裡傳來了一個消息,說是有個男子被燒死在了多日未曾有人去過的學子考場中,還是路過的人發現大門開了進去才瞧見死屍的,經江知府查證,那人身上掛著江濡從小戴到大的玉佩,應當就是雲仙城中無故失蹤的江大人。

  當時消息傳來,雷月若正在府中與小苑一同刺繡,聽下人們說江濡死在禹城時,手中的針線落在地上,繡繃撞地散開,白色絲絹上繡了一盞蓮燈,蓮燈栩栩如生。

  無事齋照常開張,只是向來喜歡過來看書的雷家小姐許久不曾來了,城中接二連三有人被火燒死,也未在眾人心中留下多深的痕跡。畢竟日子照常要繼續,愛看書的人便來無事齋中看兩本書,不愛看書的,提到無事齋,便是一句:那家開張時死過一個人哩!

  只是若要說到生死之事,還有怪的。

  就在不久前,雷府小姐與知縣江大人一同失蹤的前一天夜裡,雲仙城外十里長溪旁,二十多個人拿著火把找人。

  「找誰?」喝茶的聽見旁邊有人說著故事,於是湊過去多嘴問了一句。

  「嗨!不就是城北藥材鋪吳家那小子嘛!」對桌的人嗑著瓜子道:「吳家那小子從來沒讓人省過心,從小到大都頑皮得很,偏生的聰明,他們家人也縱容他,都快二十了也未娶親。前些日子城中不是放過花燈?他說要去撈人家姑娘的花燈,若抓住個有緣的就順著燈去找人家成親。」

  「後來呢?」喝茶的人問。

  「後來?有誰大晚上跑到城外十里長溪去撈花燈的?那即便是城中姑娘家放出去的,能流到那兒的也少了,他偏說那般遠還能撈到才是真有緣的,結果一失足掉進水裡了。」

  「死了麼?」

  「一日一夜不曾見人,被大伙兒撈上來時都發白了,他們家人找到的時候身體冰涼,手裡抓著一個花燈,被水衝上岸了,不過說來也奇,他娘趴在他身上哭了幾聲,他又將水咳出來活了。」

  「還當真是奇了!」喝茶的問:「他既撈到了花燈,可去找人家姑娘了?」

  「哪兒啊,那花燈上就一排字,根本沒落款,上哪兒找去?而且泡了大半夜的水,身體都不好了,被爹娘關在家裡養病呢。」那人笑說。

  「一排字?」

  「是喲,我就記得一句,什麼……眉眼盈盈處。」

  「唉,最近咱們雲仙城事兒多,要不了多久新任的知縣也到了,也不知新知縣是何性子,這些舊事兒還是不提的好。」

  茶樓人群散去,小二彎腰擦桌子,將方才在這兒閒聊的人喝過的茶杯收拾了,干布擦過,就像沒人來過一般,什麼痕跡也沒留。

  雷月若與江濡的緣分,終究淺薄,即便是姜青訴有心,也無法再多干涉。

  無事齋暫且留給鍾留打理,更要他留意之前在雲仙城中出現過的那個人,能造出人鬼書,還能從單邪手中全身而退,必然不簡單。

  姜青訴與單邪還有沈長釋將蘇裘帶回了地府,便要領他去他該去的地方了。

  蘇裘自知有錯,也甘願接受懲罰,得知單邪給他判的果然是要去地獄受刑,只能認命。

  只是他對交給他人鬼書的人隻字未提,這一直都是姜青訴與單邪不滿的一點。

  本來帶蘇裘去地獄是沈長釋的事兒,不過這回姜青訴代勞了,為的還是想要在蘇裘入地獄前,試著套話。

  單邪在路口與她分開,逕自往十方殿的方向走,蘇裘朝他的背影看了一眼,眉心微皺。

  等單邪走了,姜青訴才道:「你也知這次因你害了多少人,現在受此懲罰,也是咎由自取。」

  「我知,我認。」蘇裘道。

  姜青訴抿了抿嘴說:「我瞧得出來,你的本心不壞,至少做這些事前,都是為他人著想,此番去到地獄,你受刑不重,很快便能放你出來重新投胎轉世,但在此之前,你若不將指使你的人說出來,我若不將此人抓住,你可知你的死,便沒了意義與價值。」

  蘇裘微微皺眉:「我不能說。」

  「你護著他,可想過你只是他的棋子?」姜青訴焦急,眼看地獄就要到了,入了地獄,他要受刑,只會重複生前痛苦,關於死後做的這些事,一絲也想不起來,屆時便晚了。

  「接下來,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蘇裘出現!他們皆如你這般,好心辦了壞事,讓更多的人飽受痛苦與折磨,這難道是你想看到的?這是你要的公正嗎?」姜青訴的手輕輕拍在對方肩上:「哪怕想想雷月若,你若不說,她知你事,能置身事外?」

  蘇裘腳下一頓,他嘴唇顫抖,看向姜青訴的雙眼帶著不解與懼意:「我說了,你信嗎?」

  「我信將死之人,其言也善,所以只要你敢說,我便信!」姜青訴道。

  蘇裘深吸一口氣,大步朝地獄走去,只留聲音:「我不知那人叫何名字,只見過他的臉,與你身邊的黑無常大人,一模一樣。」

  話音落下,蘇裘已入地獄,被鬼差壓了進去。

  唯有姜青訴在地獄門口怔住,迎面吹來了一陣輕風,這還是她在地府頭一次感到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