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人鬼書:十六

  門中人站著不動,姜青訴提著裙擺率先走進去:「你是蘇裘?」

  單邪跟在她後頭,目光掃向周圍,沒察覺到那湖中人的氣息。

  「我是蘇裘。」黑袍男子說完這話,朝依舊意識不清的江濡看了一眼,他道:「我知道你們是誰,只管生死,不管正邪的地府中人。」

  姜青訴聽見這話,微微皺眉:「誰說地府中人不管正邪?」

  「是嗎?你們管嗎?若真管,賣燒餅的張老漢落得瘋癲,其子心術不正,你們管了?」蘇裘問,口氣中帶著輕蔑。

  姜青訴一怔,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兒了,這人如何知曉?看他的模樣,死時也未必有二十歲。

  「若真管,柳城一城池的罪孽,怎的反而讓城主抵命呢?」蘇裘嗤了一聲:「世間不公太多了,生人不公,朝廷不管,死人不公,地府不管,總得有人出來管一管。」

  「所以你想管?」單邪開口,上前一步慎人的威壓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蘇裘不動,身上衣袍被風掀起,他道:「我管有什麼不妥?惡有惡報,善有善報,這才是世間應當有的秩序,有些惡人為虎作倀,卻滿庫金銀,滿桌牛羊;我……一生不曾做過惡事,教書育人不收錢財,最後落得個慘死獄中的下場,這公平嗎?」

  「不公,卻也是人生。」姜青訴皺著的眉心沒有鬆開:「有的善人天降災禍也笑對人生,僅剩一塊果腹的饅頭亦可以散給眾人,你……讀書識字卻恃才傲物,有能不為民,有才不為政。」

  「我何曾不想為國為民?」蘇裘上前一步,似乎姜青訴這句話正好戳中他心中痛處:「去年秋試,我本應當高中入京,卻因為這個不成才的公子哥兒,被誣陷入獄,辱帝王殘忍,罵百官昏庸的,是江濡,並非是我!」

  姜青訴一怔,蘇裘苦笑:「我今日帶他過來,原本只為兩件事,一,要他與我道歉,因為他爹是浙州知府,便可找人戴罪頂替,害我入獄,替他枉死。二,要他遠離月若,這種敢做不敢當,從小食貪污之米的人,配不上月若!」

  蘇裘慢慢抬手指向單邪與姜青訴:「我的事,你們何必插手?!難道我枉死,卻不能要個說法了嗎?!我雙十未到,就該斷送性命嗎?!」

  「人之生死皆有命數,蘇裘,生死簿上你該此時死,誰也留不得你,即便沒有江濡寫的詩,你亦會因其他緣由過世。」姜青訴道:「若你不傷人,我倒是可以網開一面,可你因自己判斷殺了兩條人命,這種罪孽,誰人背鍋?」

  「那是因為他們都該死!」蘇裘說得激動,腳下有些踉蹌,他從懷中拿出一本書,書面奇怪,正面為白,背面為黑,白紙黑字為人,黑紙紅字為鬼。

  蘇裘道:「我從不濫殺無辜,姓賈的害人無數,姓張的無法無天,他們都是這世間的惡人,存在世間一日,便會多一個無辜之人受害。你們那日也都看到了!他將一名老者踢出店鋪,倒在地上嘔吐鮮血之餘,還灌下熱湯,有此心腸的,非人是獸!」

  這話將姜青訴釘在原地,曾幾何時,也有人與她說過這話。

  幾年前在柳城,朗爭意的魂魄在八角塔中也這般表述世人,往往人心更可怕,比鬼還慎人,有些人為了一己私慾,甚至只為了高興、面子、滿足,便可隨意踐踏他人,不顧生死大事,折磨殘害弱者。

  這種人的確枉為人字,人面獸心,便是如此。

  可……這也不是蘇裘私判公正的理由。

  萬物皆有定數,惡者死後一生孽債都會在閻王殿裡算個清楚,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蘇裘的心,姜青訴懂,單邪聽了,卻嗤笑一聲。

  「廢話太多。」單邪道:「給你人身者是誰?」

  蘇裘一怔,一雙眼緊緊地盯著單邪,默不作聲,他握緊手中的書,道:「我的身體,便是我的。」

  說完這話,他扯下罩在臉上的面紗,他的下半張臉居然一片破爛,血肉模糊,鼻子似乎是被什麼東西給咬斷,嘴唇裂開腫著,下巴上儘是肉泥。

  沈長釋和鍾留看見這半張臉嚇了一跳,沈長釋伸手捂著嘴,眯著雙眼不敢看,姜青訴瞧他黑袍底下滴血,恐怕滿身都是如此。

  蘇裘眉眼之中儘是屈辱與痛苦,他還記得自己死的時候。

  秋試前入獄,不過幾個月就到了冬季,白雪順著窗戶落入牢中,即便是死囚,在判刑之前也得保證他能活著,可牢中沒有一個人在意過他。

  大雪在關他的牢中落了厚厚一層,蘇裘當時只能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牢里一日就給他一碗餿飯,那個將他關起來的江知府只來過一次,身穿官服,拿著手帕捂著口鼻,萬分嫌棄牢獄裡的臭味兒。

  「我是冤枉的,大人!我是冤枉的!」蘇裘當時全不知情,趴在牢中大喊:「大人!我沒寫過辱罵皇上的詩句,作詩者另有他人!」

  「我知詩不是你寫的,不過必須得有人為這首詩負責,你若能熬過這個冬天,我便放你出去,秀才之名是沒了,可至少保住了命。」江知府陰陽怪氣說完這話便走了,身上只穿著秋衣的蘇裘滿腹怨氣,在牢中苦苦挨著冬季。

  他從來都知道這世道便是如此,是有權有錢者的天下,浙州山高皇帝遠,不比京都腳下,沒有那麼多好官。

  但只要他還能活著,便有一線希望,只要他能離開牢獄,定然要走到皇城去告御狀,哪怕跪死在午門,也好過冤死在牢中。

  蘇裘憑著一口氣,撐過了冬季,卻沒撐過新春。

  他不知自己在牢中究竟過了幾日,只記得天氣逐漸暖和起來的某一天,牢中兩個獄卒給他送飯的時候笑呵呵地說著話。

  「府上有喜事兒就是好,連囚犯都能加個肉丸子吃。」

  「那是當然,知府家的公子高中,得了個官兒做,正好就在咱們浙州,說是要不了多久就回來,要去雲仙城上任呢。」

  「我記得去年秋試的時候,知府家的公子夜裡喝多了酒,提筆在考場上做了一首詩,那可是辱罵皇上的詩,好在這事兒沒傳出去。」

  「嗨!咱們知府什麼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人、錢都要的主兒,依我說啊,知府家的公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寫詩之後知道自己闖禍了,跟著親爹哭一哭鬧一鬧,隨便找個替死鬼也就算了。」

  「也不知誰人這般倒霉。」

  一碗加了肉丸的飯隨意放在了蘇裘的牢前,這是這麼些天來他看到的唯一一次冒著熱氣的飯,卻連伸手去拿,去吃的**也沒有,方才兩個獄卒說的話如一道道雷電劈在了他的身上,將他打得體無完膚。

  從那天起,蘇裘氣急攻心,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而去年說過只要他能熬過這個冬天的江知府再沒有出現,恐怕他因府上有喜事,也早就忘記了牢中還有個替他兒子頂罪的人。

  蘇裘死撐了兩個月,最終還是沒有撐下去,病死在了牢中,他趴在冰涼的地上無人問津,牢中不知何處爬來的老鼠吃了他的飯,還領著家眷啃了他的臉與身體,直到牢中出了惡臭,還有人終於發現他趴在地上多日未動,已是死軀。

  蘇裘伸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臉,他臉上的爛肉,再也補不回來,故而每日只能以黑袍罩身,即便是去見雷月若,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江濡。

  若非有江濡的那一首詩,就不會有後來的災禍,寫詩之人逍遙法外,高中入京,得官回鄉,居然還要娶他最愛之人。

  蘇裘不會答應,即便是為了雷月若,他也要人看清江濡的真面目!

  「單大人,他可死了?」姜青訴微微皺眉,一個人若死了,又如何能回到自己已經腐爛的肉身?他的魂魄不是散的,像是重活了一般,卻又不在生死簿上記錄在冊,當真奇怪。

  「死了。」單邪道:「魂死了,**還活著罷了。」

  「此話怎說?」姜青訴聽不懂。

  「救你之人,是否也將你的名字寫上了你手中的那本書里?」單邪問。

  蘇裘怔了怔,他看著單邪,眼神中情緒複雜,再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握著的書,書中的確有他的名字,若非如此,他不可能活過來,他感激對方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也感激對方給了自己這本書。

  單邪光是看他手中的那本書便已經知曉全部,他道:「一面為人,一面為鬼,惡人寫在鬼頁,善人寫在人頁,一生必有一死,你想要救活一個人,就必須得殺死一個人,以命換命,是為人鬼書。」

  蘇裘握緊書不說話。

  單邪道:「如果我沒猜錯,你的名字就在那書中的人頁上,白紙黑字,同樣,鬼頁也有你的名字,黑紙血字。所以你半生半死,魂死肉活,魂魄有了宿處,軀體尚有血肉。給你書的人是否告訴你,有這本書在,你可以執行你心中的正義,將一切不公改為公平?」

  姜青訴頓了頓:「你覺得賈公子是惡人,故而在殺他之前找到了兩日前死去的採藥師父,將採藥師父寫在人頁,賈公子的名字寫在鬼頁;同樣,那日餛飩店的情形你也看在眼裡,為了救活老者,你將老者寫在了人頁,張公子寫在鬼頁,這種一命換一命的正義,當真是正義?!」

  「總比你們什麼都不做的強!」蘇裘憤恨,他的手一直都在顫抖,另一隻手握著筆:「我知道你們今日是來捉我的,我也知若我當真落入你們手中,是不會再有生路了,可即便我死,我也要執行我的公證!」

  「單大人!」姜青訴看穿對方目的,提示單邪。

  單邪將腰間的鎮魂鞭抽出,便在這時,蘇裘手中的人鬼書散出煞意,紅色的火焰往四面八方綻開,單邪一揮鎮魂鞭,將姜青訴等人都護在了身後,與此同時,火光迸發的人鬼書上,蘇裘落下了最後一筆。

  原來他早就在上面寫了江濡的名字,只差濡字水中一點。

  墨點滴上,鎮魂鞭揮出的寒意讓蘇裘筆與書全都落地,他整個人也往後倒去數步之遠,身上燒著冥火,一寸一寸吞噬他的肉身,不斷將他的魂魄從身體中逼迫出來。

  蘇裘倒在地上,痛苦哀嚎,血肉模糊的半張臉幾乎脫落下來,三魂七魄紛紛離體。

  姜青訴看怔了,身後的沈長釋突然出聲:「江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