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家國皆欠

  第376章 家國皆欠

  許梔側身站立在重重孤光之中。她不能直接與張良的眼睛對視,她害怕自己的情緒在好不容易搭建起的屏障下再度崩潰。

  她看了眼他馬車後面用刑具所加的一眾人,「齊商中的異常廷尉已經洞悉,處理得當?」

  聽她這樣問,李斯猜想嬴荷華是知道齊商此次行事的端倪。

  「還是公主料事如神。只是有張耳陳餘二人乘車逃走。」

  張耳、陳餘。

  這是楚漢間的人物,許梔覺得好似所有的人都在她眼前匯聚成了一條河流,但又好像冥冥之中連帶著遊走。

  「公主放心,臣已下發了通緝令,州縣之官皆會對此加之查核。臣相信不日這二人就會被捕。」

  「張耳陳餘不過名士,為何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名士不足為奇,然而信陵君的門客卻非同一般。尤其是三晉之中的名士,」李斯的餘光看到張良,他對許梔緩緩道:「張御史出使魏國時,這些人或許與張御史交涉時亦有為難之舉。」

  對秦國人來說,魏無忌的確曾是個棘手的對手。

  至於魏國交涉他們二人對張良的為難之舉。

  李斯後半句的言外之意則有些險峻。

  他是說張良在魏國並沒有全為秦而行,從那個時候張良就在計劃著現在的這次行動。

  夜色渾濁,許梔沒有說話。

  就在李斯側身,準備正兒八經的提起張良當下的事。

  陳平察覺到這裡面的壓抑。

  他不顧脖頸上的傷,上前一步。

  「公主,廷尉大人。「方才廷尉大人說的那陳張二人的確非常之人。臣在魏時,他二人便名揚於魏。」

  陳平作怨恨道:「下臣本在齊稷,不料因不慎撞破他二人之所謀,便被這二人挾持至秦。若非公主相救,平恐已斃命。「

  許梔順水推舟道:「這兩人可有何特徵?」

  「據臣所知,張耳高大魁梧,性格沉穩。陳餘狂悖,常佩一紅巾於腰間。廷尉大人可尋此例追查。」

  「這位是?」李斯道。

  「下官陳平。」陳平拜道。

  此人相貌不凡,身姿有量。還是嬴荷華的屬臣。李斯的思維定勢依舊是嬴荷華早晚會嫁人,早晚會離開權力中樞。如果讓她把舉薦的臣子送進內朝,李斯不想陳平變成下一個張良。

  「陳平。」李斯念了遍他的名字。

  許梔看明白了李斯的打量。

  「說來我一年前從李監察的官署遇到陳大人的時候,方知李監察之處臥龍藏虎,竟還有陳大人這樣一位處事能幹精達的能吏。」

  陳平是李賢送給嬴荷華的人。

  「原來如此。」李斯精明的目光掃過陳平,也作慈祥的笑了笑,「此番拘捕張陳二人有功,我定上呈於王。還望你不要嫌棄廷尉府的官職。」

  對一個士人來說,這顯然是個橄欖枝,在廷尉府工作絕對比在公主府要有前途。

  以嬴荷華現在的聲名來說,按照各國王室公主返國的先例,她回了咸陽,要麼再嫁,要麼就是冷遇。

  可惜陳平在用計算計別人的同時,他還是個忠誠的人。況且嬴荷華在一個時辰前,剛剛救了他的命。

  「臣聽公主所遣。」他正欲躬身頷首。

  她豈非不知道李斯將陳平歸置在廷尉府的真正用意。

  而以情為刃的刀子還沒有真真實實的扎到她的心上,她尚能保持絕對的理智,也還在思考著往後朝局上學派學說的平衡。

  她很清楚,她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去到李斯的廷尉府。

  火光照應,只是幾句話的功夫,她卻覺得時間過了好長。

  張良站在離他們不遠的位置,卻已經隔著皎皎銀河。

  一支火把從眾多火把中移動,原陽縣令趕緊往前走了一大步,他先在李斯耳邊說了一番話,才低聲道:「廷尉大人。」

  李斯自然問道:「如何?」

  原陽縣令道:「張御史的意思仍是若您無法給他咸陽的帛書,他今夜便要赴往陳郢王宮面見大王。」

  李斯不會讓自己在這種明顯帶有逼迫性質的場景里待太久。

  他也很深諳置身事外的道理。

  嬴荷華和張良需要見面,需要他們自行決定去留。

  這也是嬴政的意思,無外乎會決定他的大王日後對於嬴荷華的態度。

  在李斯看來,一個公主不可以既是大王寵愛的小女兒,也是中樞舉重若輕的臣。

  「臣請張御史至此,便是將他交給公主處置。」

  「李廷尉。」許梔叫住他,「張良要的是什麼帛書?」

  只聽李斯道:「帛書。臣日前在陳郢就給了公主。」

  ……這就是說,張良並不知道他父親已經死了?亦或是他還不能肯定這一件事。

  李斯離開在夜色中,他也默不作聲的連帶著一干閒雜人走了。

  博浪沙的夜好像有了霧,她眼中看不清他的樣子。

  張良不是籠中的雀鳥。籠子中的鳥被人打開了鐵柵欄,還會飛出來。

  他是繡在紫色的錦綢緞子上,脫離了花團錦簇,清雲風白的絕佳繡品。離開了被稱為故鄉的家園,隨著年月的沉壓,羽毛褪去了顏色,眼珠失去了光亮。

  周遭規訓,他無法撕碎這塊綢布,死也只能死在繡絹之上。

  許梔不要他淪為華麗的點綴,成為第二個韓非。

  她咽回去淚水,吞下去絕望。

  張良看她從火色中走來,看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走近了他。

  「你要的答案都在這裡。」她展開王綰的官文,遞給他。

  她就這樣站在那兒,等著狂風暴雨的襲擊。

  【王政二十四年……韓故相平自縊於咸陽獄中】

  忽有渾渾狂風襲來,頃刻撲滅了他心中僅存的火苗。

  他與王綰在御史府有近一年的相處,他如何不認得這是王綰的親筆。

  他攥緊了帛書,縱他早有心理準備,但遠遠不及嬴荷華親自告訴他這個事實要給他帶來的衝擊。

  可以是任何人與他說,但絕不能是嬴荷華。

  絕不能是嬴荷華。

  他臉色煞白,不能一言。

  許梔掐住掌心,「如果我說不是姚賈而是燕月,你可信我?」

  「為何要為姚賈開脫?」

  讓他就這樣相信是姚賈殺了他父親也罷。

  她卻親口告訴他的是——自縊。

  「姚賈若想動手,只待昌平君之亂或者楚亡之後的清算,他沒有理由多此一舉……那昌平君……」許梔停住,「你是什麼時候?……你。」

  緊接著,她指尖也觸到了他從懷中拿出的東西。

  她不敢接。

  「六禮不全,莫敢讓荷華下嫁。」他說。

  圓筒中緋色的緞,墨色厚重,字跡不是秦書而是韓字。

  八字之書,占卜之辭。

  納采之聘,鴻雁問名,緋緞正是六禮中的納吉。

  沒有人知道張良走到這一步付出了多少代價。

  少女金色的髮釵在火光下熠熠生輝,照她周身如焰。終究是邯鄲的月季園中的花太美,太真。那一望,就此繾綣難忘。

  時至今日,他才知道趙嘉那番話的意思——莫將因果錯對。

  他們之間,因是惡,果也是敗。

  醴泉宮燈火通明,她與他說「長相守,兩不疑」,可原來既沒有長相廝守,也都是互相懷疑。

  許梔握著緋綢好一會兒,也不敢再看一遍,上面除了她的八字還有張平的落款,她望著他,「你真的願意娶我嗎?」

  「家父尚在,范增沒有被公主殺死之前。」

  許梔如墜深淵,啞然失笑。

  天色沉黑,恰如一極濃的墨塊,可惜先秦並無宣紙,縱然墨再濃稠,再色重,暈在竹簡,只能順著竹片滑落,不得相聚。

  「公主對臣不必留情。」

  「你我之間竟只剩下一句不必留情?」

  張良的耳畔拂過一陣風來。

  「荷華。萬事萬物很多事情不能強求。」

  她一頓,「如果我偏要強求呢?」

  「良天倫已失,人常違背,再無顏面立於天地之間。」

  四周分明流淌是炎熱的火把,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秋夜,不過是七年之後既定的決絕。

  夜風微涼,照徹了她。

  「如果你要想死,那麼靈鷲山上的那一刀,你還給我吧。」

  張良看到寒光一現,聽到萬籟俱寂。

  卻沒有等來想像之中的疼痛。

  她凝眸的暗色全數褪盡,又譬如一朵染著血的紅色梅花。

  只有在白雪皚皚之下才能看到她的臨枝傲骨,知曉她的果決。

  「荷華!」

  張良在千鈞一髮抓住了她捅向自己的刃!

  他生生握住白刃,瞬間割破了掌心,剎那間鮮血如注。

  許梔這一捅,算是賭對了。

  他滿眼震驚,許梔卻張揚的笑了起來,「我生痴發恨,只求再見你一面。可轉頭發現,你我之間,家國二字皆是虧欠。」

  可要說虧欠,反覆牽扯,無端糾纏,到底是誰欠了誰?

  國——到底是史書里的秦國,還是現實中的韓國?

  家——又到底在說他的父親張平,又還是怨恨他娶她反悔?

  她給不了他家國。

  他亦給不了她。

  月如許,只有無聲的夜色在蔓延。

  「家國。」張良看著她,「這兩個字,從來都不是屬於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