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大雁掠過咸陽的天空,落在楚國江淮一線的包茅草之上。
包茂用於祭祀,時年周天子要求楚國進獻之物。而現在沒有周天子,這些包茅草再也不送去洛邑,楚人以自用。
「大將軍,壽春大禮得全完備,秦國公主也在路上,她得知昌平君之事並無異常之舉。」副將道。
「嬴荷華頻繁遣人問好於我,」項燕沉思道:「她尤其問了我之子可否安泰,這等行為還是無異常?」
項梁尚未弱冠,在羋心公子身側為郎官也不久,乃是為了平衡楚國內部屈,景,昭氏在王室勢力的考量。
「可將軍,負芻公子在城父暴斃而亡,間人有言與秦國公主脫不了干係,楚國之中知曉此事的也大有人在。秦國公主若非誠心求和,何不與負芻公子相謀,反而願意嫁給我王?」
是個人都知道嬴荷華只有十六歲,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項燕何其聰明之人,他冷哼一聲,穩聲道:「此便為秦國驕楚之詐,做不得真。」
副將腦子轉了個彎兒過來,長嘆一聲,「將軍在各軍多方斡旋,奔波不已,這些人只看自家利益,不顧楚國。我們的令尹本該在朝中為將軍之部署出力釐清阻礙,這會兒他卻巴不得軍中氏族將領都回壽春!」
項燕不由得也隨之嘆息,「隨勢而變化者,昭氏歷來如此。只是不知這樣的楚國,還能太平多久。」
隨風起伏的包茂草在秋風中晃動搖落著,河水遠處泛起淺淺波浪,南方的天也快蛻去夏日的燥熱,進入了秋季。
這一片包茂與三百年前異常相似。
泓水之戰中,宋襄公討伐鄭國,與救鄭的楚兵展開決鬥,宋襄公講究「仁義」,沒有聽從公子目夷的建議,要待楚兵渡河列陣後再戰。
項燕也想起了這件事,滄桑的眼睛目視前方,心底卻是一種化不開的愁緒,「固守貴族周禮的宋國倒下了,而勝利者卻因循守舊,不知變通,愚昧無知。」
姍姍來遲的諸營將軍終於聚攏在了淮北之地。
將領們大肆討論了一番『紙上談兵』的軍事理論,順便帶著氏族的私家仇怨排擠著歷來不和的對方。
景氏與昭氏攻擊屈氏。
屈氏又拉著昭氏說明大王之用,再一起排擠曾為公子負芻陣營的景氏。
軍營不談軍事,而儘是些烏七八糟的政治鬥爭,家族對抗。
終於談及了目前秦軍動向。眾人卻拿著昌平君之事來說話,好不熱鬧。
「昌平君雖死,然秦軍卻步。看似止兵,實則秦國定然加倍勘察地形,伺機出動。眾位將軍,如若秦軍舉兵來攻,我們當要一統制定策略,統一調度啊。」
項燕的副將言畢,項燕沒說話,一直冷漠坐於案上。
統一調度。
楚國老氏族最煩這個意思。說白了就是,出力的時候老貴族們都梭邊邊,推責任。
首先,在楚國,貴族們與楚王都是一個羋姓,只是分成了不同的氏族。所以楚國朝堂上的手握大權的朝臣們就血緣而論,並沒有秦國、三晉那種獨尊之態,他們不全然信奉誰比誰天生就要尊貴一些的說法。
其次,貴族們相當害怕自己一旦舉家兵力全部拿來對抗秦國,與不要命的秦兵打仗損耗兵力一定眾多,這肯定不干。
最後,最害怕的就是,楚國的大王藉此機會,把他們這些貴族的資源整合,一併給收拾,歸於王軍。
楚國歷史上,又不是沒有楚王幹這種卸磨殺驢的事情。
比如那個用了吳起的楚悼王,就是個很有腕力的王。
吳起那老小子一來,楚國的老貴族們差點把家底都給掀翻了!過了些年,老貴族最怕楚王搞這個,所以很多時候,他們更喜歡像是羋猶這樣稍微溫柔(懦弱)一點的君主。至於打仗嘛,躺平都躺平了這些年,自然也是能躲就躲。
當然人的想法不一樣,貴族與貴族之間的想法也不一樣。
比如說多年前的屈原。
又比如說現在的項燕。
他就和老貴族們不太一樣。
項燕是真心覺得秦國是楚國的心腹大患,這個外敵若不防備,會招致楚國亡國之禍。
屈原和項燕這兩個人的意志也很相似——屬於文官的屈原要拒秦、防秦,而屬於武將的項燕要攻秦,制秦。
當一個國家內憂外患並存的時候,該先解決外患還是先解決內憂?這個問題很困難,很偶然,不亞於穿褲子先穿左邊還是先穿右邊。
反正楚國沒想明白。
很多貴族對楚國還是抱有良好的樂觀心態。
比如年輕且器宇軒昂的景氏將軍,他看到項燕蹙眉冷色的臉很是不快,貴族子弟鮮少受人這樣的冷遇,於是他多少帶了些情緒。
「將軍不必如此憂慮。我楚國據有連礦銅山,帶甲之士百萬,國富民多,水系縱橫。再有秦國此間送永安公主求盟,無非是要我楚國不與他爭奪三晉這塊肥肉。」
項燕年過五旬,連月以來高強度的軍事壓力,軍中大小事要他決斷,他不能將好不容易說動讓各氏族聚集的兵力給弄散。
他壓住想要破口大罵對方粗淺無知的話,語重心長地道:「景將軍既知秦國貪得無厭,那他所要何止三晉啊。」
昭氏將軍上前一步,習慣性地把小肚雞腸的政治權術拿來說,「若秦國敢開戰,秦王就不怕他女兒被殺?」
此言一出,項燕更是無言以對。
他們哪裡是來準備出兵抗秦的,純粹是朝中之人為了摸清他所站陣營的。
公子負芻雖死,但其黨羽若仍在,他們知道嬴荷華做了什麼,多數人不會對秦國抱有好感。
羋猶典型是老貴族一黨,乃是親秦一派。
項燕夾雜其中,他為難至極。
恰恰這時候,嬴荷華不避諱地多次寫信,那些冠冕堂皇之言無非是秦國的表面功夫。
項燕看都沒看。
——
行宮
月色灑在美人絕色容顏,傾瀉出她綽約昳麗的身影。
阿枝取下她髮鬢上的滿頭珠翠。
「公主,發給代地的帛書沒有回音。」
「無妨,這才剛剛到淮水,距離壽春還有半個月。還有點兒時間給趙嘉。」
許梔思道:「項燕將軍此時不正在淮水之際。他一信不回,楚軍之中意見定不統一。」
許梔凝神盯著手裡這卷帛書,已經看了有兩三天,她也沒看出來有什麼不同,裡面並沒有寫機密之事,無非是密閣近來匯報去咸陽的一些交接。偏偏范增還表現得那麼神秘。
許梔偶然想起趙嘉當年在牢里很喜歡端著個燭火……難道他當年是這樣與外界取得聯繫然後跑了?
她讓侍女端來了青銅燈。
黃色羊皮上果不然地出現了痕跡,隱隱約約顯露出來。
待那書文全部清楚之後,先一步大驚的是阿枝。
那是呂澤的筆跡!
上面寫的東西更令她感到詭異。依據常理,這不可能!
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