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偏執

  月亮高懸,銀月如鉤,無邊的夜空中星星點點,夏風似乎把銀河系都吹亂了。 謁演

  城門一影而立,那人正是鴻至子。

  他策馬信步,對裹著帷幔的女子,揚起手中的絹帛,「你之所取,皆在此處。」

  刀刃上的血跡沾著不少,女子蹙眉,「你傷了他?」

  鴻至子沉笑,「何止。」

  清脆的蛙鳴從荒郊傳來,沒有一聲落在了話語之間。

  女子心一沉,忽作嗡鳴。

  鴻至子看見她眼裡的一點不忍,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永安。你既默認尉繚之所為,其實已想好了所有的結果。你想要權,老夫也有私仇要報。哪有兩樣都想要握在手裡?王室中人,都是這麼可笑!」

  是她在芷蘭宮面對尉繚一瞬的遲疑與默聲,鑄成這般。

  她身處權力中樞,便由不得有任何一絲一毫的猶豫。

  張良如是,李賢亦然。

  可惜許梔此時還是不能懂。

  只剩夜色昏沉,攪動得她不能呼吸。

  「子輿離秦,老夫本該感念公主之助,然千不該萬不該,你讓他再踏死局!」

  許梔一怔。

  她腦海中的荊軻驟然變得鮮活,但又倏然往復在了史書頁碼。

  「荊軻到底?」

  鴻至子搖頭,凝視遙遠的咸陽宮。

  黑白對弈之間,他們皆不過是縱橫天下的棋子。

  「有的事情,你不可追太深。」

  許梔不解,「世間千百種,處處都是活路。為什麼你們非要走最艱難的那條?」

  「我們?」鴻至子笑了笑,「公主以為子輿可活?李賢可活?張良可活?」

  「沒有人應該死。」她道。

  「可公主覺得負芻該死。」

  「負芻有他想要的,他願意為他想要的付出一切,這是他自己想要,而不是我覺得他該死,他就要死。」

  鴻至子聞言,開懷大笑。

  他活了大半輩子,哪裡見過這種貴族?

  秦王怕想不到,自己最看重的女兒本質上竟然是儒墨的思維方式。

  「人如草芥。這世道竟有人顧念一顆棋子的死活,也是新鮮事。」

  鴻至子從懷中拿出一帛書,甩在空中。

  「公主言談有趣。這東西老夫拿了也無用,全當老夫贈你了。」

  許梔抓住,黃皮上墨漬未乾。

  她擰緊細眉,瞬間明白高漸離與荊軻是怎麼被利用的,又是怎麼被套牢!

  張良被燕人所傷。高漸離被尋去治病,無外乎也入了反秦之人的眼中。

  只是李賢,為什麼?

  他竟因為荊軻死了而願意以命換命?

  縱然她在秦也有近十年,但這還是身為現代人的許梔萬萬不能完全理解。

  許梔攥住絹帛,當即調轉了方向。

  她為什麼要回去?

  她本再也不用懷揣著忐忑不安去窺探他深埋於心的所作所為。

  他寫:

  深恩負盡,還應寥寥,惶惶見慣。

  幸執父兄,臣遺難書,懇上所察。

  夢苛甚重,人寰應薄,百年難籌。

  浩瀚夜空,把夜晚的一切都看在眼裡。

  泛白的月色沉醉如霜。

  許梔只希望能再快一些,她從來沒感受過這樣的寂靜。

  府中靜謐,空無一人,今晚連李左車也不在府中。

  水榭之上的池面遊蕩著深綠色的荷葉,荷花應該開了不少,月光一照,四處泛著詭異的冷光。

  中堂處,一灘血跡已經發黑。

  許梔步伐加快,提了裙擺一刻不停穿過竹林,黃白窗紗之內依稀出現一個人影。

  她不假思索,推門而入,沒有一絲血跡,但濃重的血腥氣味卻充斥著每一處空間,猛地灌入鼻腔,衝上大腦。

  許梔心亂如麻,不顧形象地大聲喊了起來。

  「李賢!」

  被喊到名字的人手一頓,但沒有絲毫回應,也沒停下來。

  許梔準確地越過屏風,找到他的瞬間,她都忘記了尖叫,頓時被驚得全身僵硬!

  她從沒見過這種畫面!

  她手中的火摺子砸在地上,掀起很小的火苗,然後瞬間熄滅。

  一尊墮入地獄的雕像,一半被月光所浴,另一半埋入黑暗。

  月色慘澹把本就偏冷白的皮膚照得更加蒼白,像是從地獄的血海里被打撈了上來。

  她的喉腔想要發出震動,但被眼前這一幕給全被堵了回去!

  他垂著頭,身上仍披朝服,但自肩頭到衣擺,好像都是濕的。

  這不是濕漉漉的水,而是血!

  「你…你,」

  他手好像鬆了。

  一柄匕首滾落到許梔腳邊,發出清脆的響聲。

  刀刃閃爍,血液從他頸上的傷口汩汩流淌。

  他當真自裁,又不只是尋常的自殺。

  那柄刀刃並沒有對準大動脈,而是在慢慢割破喉頸的皮膚,他向來做事情以狠辣著稱,但他對自己也能如此殘忍。

  他能生生忍住劇痛,親眼看著自己生命一點一點消逝。

  她愕然,渾身發冷。

  從始至終,李賢沒有一點反應,雙目瀕於死灰。

  她渾身發抖著,從震驚與悚然發掘出僅存的理智。

  「不,不行,不可以!」

  直到她捂住他喉頸才轟然明白,為什麼傷口並不深,還是血流不止!

  匕首被熱水淋過,然後才割開的皮膚。

  過往一切,交迭重映。

  這個時代的一切都禁不起一點點的遲疑,洶湧而來只有最猛烈的恨與愛。

  不會讓人留有半點喘息。

  她只能聽到一滴又一滴的血從他衣擺往下落。

  滴答,滴答,由於太濃,漸漸沒了聲音。

  鴻至子的話,她能告訴他嗎?

  她敢和他說真相嗎?

  說這一切都是尉繚與她早就知道的?

  烈焰灼燒如地獄之火,他解不開的疑惑,她又何嘗能理清楚?

  偏執如他。

  這個世界上,許梔再找不出第二個能對自己這麼狠的人。

  他滿身血污,好像上一輩子,無論如何也清洗不乾淨。傷口太多,她竟不知道要先止住哪一處傷。

  許梔顫抖著抬手,想要揩去他脖子上的血跡,卻又怕牽扯到好不容易稍稍止住血了的這處。

  良久,她隔著月色,垂下頭,嘆了口氣,艱澀地說出一句,「別再折磨自己好不好?」

  他的唇角勾起了一絲詭異的笑容,勉強抬了眼皮,張了張口,低沉的嗓音微弱地從她耳側傳來,「你看,多可惜啊。我快死了,你連淚都這麼吝嗇。」

  戀戀春去,夏綠花紅,無處逃遁。(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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