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又何懼為囚

  圓潤的珍珠折射出了一地光潔色澤。 (謁演 )

  白珠在地上跳動,許梔在同時得到了解放,她並不越出那道珠簾與他談話。

  殿內昏黃的燭燈不斷晃動,珍珠太多,撿不完,被風一吹,又到處滾。

  她的心有三分之一屬於大秦,三分之一屬於嬴政,有三分之一屬於張良。

  李賢的思緒也同這些珍珠一樣,散亂,無理由地滾向未知軌跡。但他別無他法。

  「你真的相信負芻所言?」

  「如果我信這些。昌平君在咸陽的時候就早讓我去大梁了。」

  「那公主為何那樣望著他?」

  「因為他居然和我說,絕無異生之子。」

  李賢望著她,沒想到這樣直接,而且用了『居然』二字。

  只聽許梔盯著他笑了笑,她瞥眼看到暗衛給她打了個手勢,應該是負芻離開信息。

  許梔便朝他續言道,「這句話是一個後世帝王對他髮妻所言。」

  「後世帝王……」

  「是的,不過帝王之言鮮少為實,又虛言而已。」許梔接話,她好好地理了理自己的頭髮,「稱帝之前這位文帝與妻子是患難夫妻,後來他忘記了年少時誓言。」她一邊說話,一邊又在殿中的團花地毯上撿起來落了的珍珠。

  「有趣的是,他的王朝在多個方面與同大秦很是相似。」

  許梔解答了李賢的疑問。

  但更多複雜的情緒卻湧現到他心間。

  許梔轉過頭,殿中的銅燈光線雖然暗上一倍,但李賢並未打算從他剛才進來的地方,原路返回。

  「如果你是來幫我,那你知道,你再不快些走,可能就難回去了。」

  許梔毫不留意地踩上了方才負芻所坐的案。

  這樣高的牆,許梔不知道他是怎麼翻進來的,她往外張望,「你快點回去吧,城父緊迫,這邊我會處理好。」

  「處理好?」他按住腰側的長劍,「臣原以為公主不再會把自己當籌碼了。」

  許梔凝噎,她站在案桌上,剛好與之平視。

  周遭的深檀色倒映於他眼中,洗滌不了其中涵蓋的鉛華。

  「你知道的,這時候,負芻若為我們所用,就能更快掌握昌平君會與哪些楚人勾連,快一步瓦解他的計劃。早前他與魏相盟,已經超出了原有的軌跡。從陳郢行宮可以看出來,負芻的勢力已經很大,而且那些輔佐負芻上位的人與輔佐羋猶的不一樣。羋猶背後的多是朝三暮四之徒。」

  「昌平君早年就是在秦的質子,多年以來,楚人心中對之多存感激之情,他在楚地深得民眾所顧惜。看昌平君先與羋猶,還是先與負芻聯繫。」

  許梔點點頭,提醒道:「那個兩次赴秦的大巫也不容小覷。他所挾看似是我,其實乃秦國。而我真不知,他為什麼點名要我來秦?」風將蠟燭吹得左右晃動,許梔愣了下,「還是說,大巫知道了什麼…」

  「我記得我們處理荊軻之事時,蒙毅曾受父王之命外出過很長一段時間,說是要找什麼東西,我一直懷疑是不是與我這次婚盟有關。」

  她說了這麼多話,他卻沒有回答。

  「李賢?」她喚他。

  他愣神。

  她看他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隨口問,「李賢。你與蒙恬時常見面,你知不知道蒙毅去找了什麼?」

  斑駁的光將他右邊半張臉隱在暗色之中,令他看起來格外神秘,就像燈塔照耀不到的一重遠海。

  他挪了眼神到其他地方,並未推遲多久,「臣不知。」

  他語速加快,讓她以為她又在哪裡惹到了他。

  許梔想起來他與蒙毅關係不好。

  「我不是說你必須知道一切,也不是有意提起蒙毅。」

  她抬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你還是快點走,雖有印鑑,但我擔心唬不了負芻太久。他反應過來父王並未派你來陳郢,他就會帶人來抓你。而且昭陽也可能會因為上次你在楚地的事情,找你麻煩。」

  「我有意要幫你,自是沒法走。」

  她很聰明,他這樣說,她就明白他要做什麼,眼前驟然划過邯鄲龍台宮前他傷痕累累的樣子。

  「不行!」

  她語氣重,李賢一怔,他偏過頭,慢慢垂下眼睫,恢復了卑微。

  他低著頭,又很快抬了起來,「公主本不喜臣,如今,卻是連立功的機會也不給了嗎?」

  許梔陡然想起,從邯鄲回咸陽之後,他官階雖沒升,但嬴政給了四郡監察實權,這比升官好上百倍。

  他曲解了她的意思。

  但許梔也就打算這樣將錯就錯。

  「早前說好了你在城父,我在行宮。你在楚宮本來仇人就多,橫插一腳幹什麼?」

  扶蘇親自坐鎮城父。

  李賢將陳伯與呂澤留下交接。

  他來行宮既是受扶蘇所命,也是自己想來。

  與其在城父閉門不出,不如把最後不可察覺的時間全部留在她的身邊。

  李賢從來都知曉,她眼中所觀世界,他只是其中一抹。

  他兀自笑了笑,「臣焉能放過滅楚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上次,功勞全給王翦了,臣與父親半點好處都沒摸到,還被楚系那些要分封的老東西嗆了一口灰。臣實不能袖手。」

  ……

  他在嬴政那裡瞞了不少。

  就在郭開身邊安插陳伯混淆視聽這個事,他就能藉此從地方調回去。用不著讓她開口請求。

  →

  李賢這輩子若想追名逐利,大有其他辦法,他也沒必要把命拴著。

  對他對自己的這種說法,她一點不能苟同。

  許梔邁了兩步到他面前,語氣上揚。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李賢擔心她知曉了什麼。

  他不希望她知道那塊紅石的秘密,他深知愧疚比恨意更折磨人。

  許梔看見他的神色,嘆了口氣,她感到難過。

  她抿唇,「讓自己感到痛苦並不是證明你還活著的辦法。」

  「許梔。昭氏得見我,必恨我入骨。若你能將我送入獄中,那此行,則事半功倍。」

  許梔不明白,為什麼古人就是喜歡把自己往大牢里送才開心。

  韓非是這樣,張良是這樣,現在又輪到李賢。

  韓非的事折騰得很麻煩,李斯還跟著死了一回。

  張良入獄,她在書上親眼見他死亡。

  這種痛苦,她絕對承受不起第二次。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她看著李賢揣著袖子站在那兒,李賢固執起來,真夠暮氣沉沉。

  他還是一動不動。

  許梔最終還是越過了那道珠簾『屏障』,拽了他袖子,想一把扯他到門口。

  李賢順著她的力走了兩步就不走了。

  「公主莫要因小失大。」

  她蹙眉扭過頭來,盯著那張臉,憤憤然,「什麼是小事,什麼是大事,我分得清!」

  他倏然愣住,目光重新凝聚到她拉他的動作。

  這個注視令許梔如遭電擊,剎那鬆開他。

  「寧願麻煩些,你也不能去牢里待著。城父昌平君那邊你得盯著。」

  李賢沒聽她後面說了什麼,只是他感受到了她的擔憂,忽然心情大好,好像心肺胸腔一點不痛了。

  他挑起往常的語氣,堆著笑容。

  「你捨不得我死。」

  「……」

  李賢再想讓她把手重新放在他袖邊,被她一把打開。

  許梔真不明白,他怎麼做到一會兒深沉如海,一會兒如此幼稚。

  但就負芻來看,楚國國內的情況比預想中要複雜。

  其實李賢出咸陽,趕赴城父之前,嬴政在章台宮召見了他。

  嬴政說,他不許自己的女兒受到任何傷害,他也不能忍受自己遭受詛咒。

  所以他召開了朝議,商論伐楚。

  與上一世同樣的命令發出,但李信的二十萬大軍出兵伐楚的原因更多了一層,是因為嬴荷華的緣故。

  李賢不能讓二十萬秦軍再度全軍覆沒。

  一旦他愛一個人,那麼,任何事情都可以為她讓步。

  不在乎自己鮮血淋漓,不在意世俗的眼光,不顧及道德底線。

  這是他與張良最大的不同。

  於是,他上稟於王,真正知道紅石原委的人,除了大巫就是嬴政。

  那大巫雖只是景氏中最旁落的一支,但因之前與令尹李圓關係好,又將現今的楚王輔佐上位,氏族之中的人也給了他幾分面子,從而在朝臣里也有了地位。

  「祭司,負芻公子已經見過永安公主了。」

  「哦?」大巫點了個頭,漆抹的陶罐上又被他握著劃了一道條紋。

  大巫的龜甲置在案上,「終南山的墨家那位,這下終於是坐不住了。」

  於是,大巫在聽說負芻見過嬴荷華之後,他的心中又醞釀了個投機取巧的計劃。

  ——

  張良撐起身,看著窗外的兩隻麻灰色的雲雀從一棵榕樹枝丫間上飛到另一棵,它站在最細的一枝椏上,爪子只能勉強抓住葉柄,但還是站得很穩。而另一隻小鳥的身子過於肥大,站在纖細的枝頭,以至於讓整節樹枝都搖搖欲墜。

  他意識到自己已經醒了,只是與他在夢中的時間還有些混淆不清。

  不一會兒,那隻玲瓏小巧的雲雀躥入了他的房間,一蹦一蹦地偷啄他桌邊的那碟紅棗。

  可惜紅棗有它一半身子那麼大,要搬走這顆棗子對它來說是個不容易的事。

  小雀鳥咬了幾下就放棄,它圓溜溜的黑眼睛終於注意到房間裡還有一隻雀鳥,好像它的丈夫也飛進來了。

  它也不怕他,反而朝他跳了跳,歪著腦袋夾住張良手中之物的一角。

  雄鳥還挺有勁兒。

  「你想要此物?」張良開口。

  胖雲雀極為有靈地停在錦被之上,甚至在原地繞了個圈圈。

  張良輕輕地把佩幃遞了過去,柔聲道:「可這是她贈我的。只能予你看,莫咬壞了。」

  那隻雲雀很快地跳到了他的食指指節上,又用淺灰色的鳥喙往那紅彤彤的圖案上颳了一下,又往另一隻的方向啾啾地叫了兩聲。

  鳥雀尚能通情。

  何況於人?

  他覺得夢中所發生的那些極好,但又擔心夢境為真。

  三千月色,難以觸摸,冷冷月色,只剩斑駁。

  睏倦的感覺重新襲來。

  他沒來得及去發覺,雲雀們已從佩幃縫隙中找到了她的心。

  她寫: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