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定風波

  樹林褪去覆蓋霜冰,融化的雪面,裸露出了底層土壤的棕黃色。💥🎯 6➈şℍ𝓾ⓧ.ᑕᵒм 👣🍓

  擦擦切切的聲響,翠綠淡灰中,來人姍姍而至。

  魏咎壓襟懷風,拎一木箱,正色肅然道:「咎拜謝永安公主救命之恩。讓公主至此泥濘之處,是我考慮不周,應道晴日才好。」

  昨夜下了雨,她低頭一看,才發現鞋底確實沾上許多濕泥。

  「是父王要放你回魏,我並未出多少力。」

  魏咎誠懇道:「咎的確應謝秦王全我之求。公主在殿上保舉我,咎銘記於心。」

  許梔不想要他記著自己的恩情,本來連朋友也算不上,他這下回了魏國,點頭之交也做不了,只能是敵人。

  她也不知道大梁被王賁圍困三月,魏咎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許梔不介意把話說得惡毒,她半昂著頭,故作蠻橫。

  「若不是你說你曾是墨柒的學生,我會用你的死來摘清我。」

  他道:「永安公主向來都以這樣的面目示人?」

  許梔見他絲毫不在意,有言道柿子專挑軟的捏。

  大概是在秦國這些年,在外人面前,除了嬴政,沒什麼人能管得了她。

  許梔乾脆用了一種更加囂張的語氣回答:

  「我見公子,不過也是想要知道墨柒在山中何處。我最恨公子這種風度翩翩的酬謝,公子還是長話短說吧。再要被別有用心之人知道我們私下見面,我懶得再想辦法去解釋,到時候我會把罪名全推給你。」

  魏咎從沒見過哪個公主能長成嬴荷華這樣的性格,行為言行矛盾。

  嬴荷華要能像她說的這樣行事,當日在雲衣宮,她又怎麼會想著給還要自己來一刀,還勸他別死在秦國。

  他笑道:「不日前,父王封我為寧陵君,咎在魏拭目以待。」

  許梔覺得魏咎也是有毛病,他在大殿上聽得清清楚楚,這種局勢之下,回魏國就和送死沒有什麼區別,到底還有什麼好笑的?還能笑得出來?

  「你可知回去等著你的,是比秦國還要危險的境地?」

  「父王雖不待見我,但我是魏國的公子。」

  許梔聽到這個回答的時候,不禁嘆了口氣,和韓非一樣,和燕丹一樣,都是傻子。

  魏咎從箱中拿出一雙木屐,放在旁邊的一塊大青石上。「持青竹杖,徐徐緩步行,還望公主不嫌。」

  許梔接過青杖,笑了笑,「曾聞西施響屐廊,我倒也體會一次竹杖芒鞋輕勝馬。」

  許梔本不知魏咎到底被那位墨柒教了多少後世之學。

  「咎好似在哪裡聽過這一句。」

  許梔一滯,她抬起頭,在他略帶茫然無措的眼神中,她與他對視。

  林間的鳥雀將不少的碎雨抖下,天氣不太好,山霧朦朧,一地春寒風霜。

  許梔慢道上闋:「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魏咎努力回憶,續說下闋:「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層雲開,陽光正好。

  「公子可知道此詞,何人所作?」

  「咎不知出處,常聽老師所念。」

  「蘇子之詞,定風波。也可解為,定風,定波。」許梔道:「想來墨柒先生深知大爭之世。時也,運也。」

  魏咎道:「亂世之中,匹夫也懷國憂。公主不能割捨,咎也無由。」

  「公子言談在魏國。然如詞而作,已見苦雨淒風,惟任瀟灑,無執之念,方而隨心。」

  魏咎倏然,瀟灑無執,是想也不敢想的東西。

  他道:「公主此來非在恩師。實為勸咎留秦?」

  許梔道:「山間寂靜,可見墨柒先生欲潛行於世,如此之烹鼎,公子與我備受煎熬,我又何必將之拉入轟轟亂局?」許梔頓了頓,「至於公子留秦於秦無利,而且於我有危。我及笄之日將近,真倒想公子快些離秦。」

  魏咎拜道:「當承公主之言。公主邀咎來終南山下一見,所為秦?」

  許梔聽他話到此處,笑道:「公子在雲衣宮肺腑之言,永安感念。公子存高遠之志,不要輕言性命之得失。永安為秦,也是為公子所慮。」

  魏咎看到一片葉子緩緩落到她身後,沒有驚起灰塵。

  他別開眼,不去看那雙狡黠的眼睛。

  他道:「朝野之上,咎聞言道公主有一位良師,他教得公主擅長捭闔之術,在趙國燕國之事上頗得秦王喜愛。依咎所見,恐怕他們都錯了。」

  「錯在何處?」

  「不是張良教了公主什麼,而是張良為公主掌中之物。」

  魏咎雖然一直沉心於農業農具,但在宗室侵染多年,魏國王室權力鬥爭頗為繁瑣,曾有先王二度稱王,他很清醒地知曉嬴荷華,或者嬴政在想什麼,懷疑什麼。

  「此番去魏,公主不先見張良,反而尋咎,可見公主似乎對之有憂懼之心,也有護衛之意。」

  許梔沒有表態,只道:「本以為公子不擅揣度人心,原來只是公子不願想。一旦想定,可謂字字珠璣。」

  魏咎站近一步,俯身低語道:「咎還知道,公主心儀之人,並非秦臣所猜的李監察,而是他。」

  許梔依舊保持著面上的微笑,「公子此言是想如何?」

  「不論公主承認與否,咎對公主並無惡意。」

  魏咎在談及魏國,談及魏國百姓的時候,他不介意用全部的籌碼堆上去,甚至包括自己的性命,也包括全部的恩情與道德。

  魏咎拜道:「咎知道秦國不是那麼輕易放我回國。公主對咎有恩,請公主放心,咎離開之前,不會給公主留下任何麻煩。咎只想要公主知道,大梁城在國在,城亡人亡。」

  許梔看著他,和在史書中記載的情況相差無幾。

  魏咎這個人,從來不憚用玉石俱焚來恐嚇人。

  「城亡人亡?公子篤定這樣威脅於我?」

  魏咎幾分欽佩她的鎮定自若。

  他激她道:「秦國想獨吞魏國,也要考量楚國的威脅。」

  許梔依舊不曾變過臉色,當對方露出猙獰之時,她反倒和顏悅色了。

  這種在張良那裡學到的潤如流水的謙遜,令許梔很是受用,故而她不談秦魏。

  「戰爭,那是我父王與你的父王所慮之事。永安所念,唯有公子曾言農具之所造。我始終覺得公子之才,不該埋沒於世。如《天工開物》之書,若推行,可利天下之民。」

  許梔看著手中的青杖,「如這竹杖。有的地方不用此物,無法行走。有的地方不用竹杖卻可疾步。還請公子仔細考慮永安所談,不要把自己本可實現的理想,藏於暗無天日之中。」

  魏咎拜道:「謝公主好意,咎心中唯有母國百姓之安平。」

  「顧念公子定風波之句,永安贈公子一諾。若公子願行利民之事,當以此為憑。不懼萬險,永安願保公子性命無虞。」

  她把它遞迴魏咎手中,魏咎卻沒有接。

  她收回竹杖,兀自笑道:「憂國憂民乃公子之責,永安知曉。今日當世言表於此。此處乃是隱士所居,我們不該談秦魏世俗,還怕污濁了漫山翠色。」

  魏咎也笑了笑,「公主所言處處皆與恩師相似。若咎與公主不屬於王室之人,不在秦魏之分。咎願與公主作至交好友,暢言詞句。」

  「有公子此言,我心甚慰。」

  她用竹杖撥動枝頭上的霜,水珠灑了她一身,她卻毫不在意,回頭笑道:「一日浮生,也作半日知己。終南山上只有荷華,並無永安。還有勞公子帶路。」

  魏咎頷首,「除去恩師,咎不曾想公主居宮中,還知農事,亦懂我利民之心。若回魏前,還能尋得恩師,咎此生,死也無憾。」

  許梔搖搖頭,「你們啊,總愛說一些死了就不遺憾之言。死了,那可就什麼都沒有了。」

  魏咎道:「公主所言卻像是看透紅塵一般,公主小小年紀,怎生死為何物。」

  她笑道:「若真的能看透世俗,我也不會與你只做半日知己。我也不會執著於不可得之事,還偏偏不想放手。」

  「公主所言是情愛之執?」魏咎一頓,「公主恕罪。咎別無他意。」

  「無妨,都說你我這半日是好友,有何不能談?」她問道:「不知公子在魏可有心儀之人?」

  魏咎似乎陷入一段很漫長的回憶,「咎曾愛慕一位女子,可恨匆匆一別,而後再無相見。不知她姓名,不知她來歷,苦思之,甚難忘矣。」

  許梔說了就自行往山上走,回過頭,笑道:「公子求而不得之苦,我得而怕失之愁。若有酒,可添盞而談。」

  「當浮一大白。」

  前路上多了路跡。

  層層迭迭的樹葉落了新的,灰綠一片,又交雜了抽芽的淡黃。

  魏咎道:「今日終南山,或可有常客。」

  許梔不用多想,便知這個蹤跡可能是誰。

  「待會兒還請公子與他說明雲衣宮前後緣由。」

  「此為何人?」

  魏咎話音剛落,前方就出現了熟悉的身影。

  他在高一級的棧道上凝視他們,擺了個與他平日相差甚遠的姿態,他慵懶地靠著欄杆,似乎在這條必經之路上等了許久。

  「公主當真雅興。都火燒眉毛了,還有心思和公子咎遊山玩水。」

  李賢今晨收到昌平君之書時,他馬不停蹄地趕回咸陽,阿枝是她專程派來等他,她說她在終南山還是和魏咎一起去的。

  他等了幾個時辰,就看到兩人談笑風生地出現在他面前。

  如果有什麼詞來形容他的心情,只能用火冒三丈來形容。

  她對張良有著舊日的執念,那也罷了。

  但魏咎,他突然出現,就能博得她的喜愛?

  李賢倒是一點不擔心得罪魏國公子,他直白地仇視他。

  李賢(四面楚歌,腹背受敵,破釜沉舟):仍舊是想發瘋,想殺人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