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還沒有全部達成我所念,難道在先生心中,你覺得我都在騙你?」
在他幫她滅掉了趙國之後,她就要他離開。於外人看來,這不是利用還能是什麼?
這種類似車軲轆話的語言方式張良太過清楚,他看著她的眼睛。
「公主的話有真有假。在新鄭時,你給我看地圖,我便知道公主想做什麼。公主這樣問,是希望我就此離開?」
許梔深覺自己玩兒不過張良,踢皮球也踢不過,但他能這樣溫溫和和地問,讓她覺得自己又可以了。
她揚起臉來,臉上依舊是笑著的,「如果你覺得在咸陽束縛多了,其實飛鴿傳書也挺好用。」
「公主希望我離開咸陽?」
「我願你平安。」
張良瞭然她慣會對不止他一個人說這樣的話,可此時,她的眼睛讓他心中越發亂糟糟的。
他不是個喜歡尋根問底的人,只是今夜,他身處她精心所備的月季花海之中,她終於開口說願意放他離開的話了。
但張良的心驟然一緊。
「公主從前之言可都是假的?」
許梔看不清他的神情,月色灑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聲音也清冷了幾分。
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樣,但這是她與他在咸陽渡過的第一個除夕。
橘紅色充盈在兩人身周,驅散寒冷,溫暖著失而復得著。
她記得自己的唯一目的,故而把全部的感情都負壓在心,當做清規戒律,只要自己記得她要的結果,而忽略手段。
當從不多問的人,一連問了兩遍真假。
他要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那她也需要層層撥開自己。
許梔後退一步,像是受驚般回答他:「我所言不假。」
不假,遠不如一個真字來得乾脆。
張良擅長用語言把人逼仄到一個困境,從而挖掘到其中的真相。
他看著她,「公主若非以言辭作為手段,為何驚慌?」
張良的眼眸依舊溫柔,言語卻教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
許梔想起阿枝對她之言:公主切莫以情為刃,否則傷人傷己。
她從來都確信,主動的權利掌握在自己手上。
似乎今夜的月色格外清亮,梅花月季交相,落雪也柔情朦朧。
許梔邁出兩步,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就在張良低身時,她伸出手,再次遮住了他的眼睛,她不敢接觸他的目光,好在只有月色的情況下,用動作令她臉上的緋色不那麼明顯。
「我言中無假。不知先生聽來又有幾分真情?」
張良驚訝於她的機敏,他接到這樣滾燙的話,一時間竟也凝噎。當柔軟的手覆在他眼上,更被灼燒得厲害。
原本許梔就扮演不好刻薄寡恩的人,再說出那些絕情的語句,實屬過分添堵。
既然已經決定要給張良自由,她何必要以殘忍來掩蓋真心?而不去尋問他的意願?
他看不到她動情的眼神,她也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他手臂一沉,面上不遠處感知到她淺淺的呼吸,只聽她緩慢說:「我不願你受到傷害,在你不喜歡的地方過你不願意的生活。」
許梔就要聽到張良的答案。
他的那句『此地為我所願』剛剛話到嘴邊。
許梔咬唇,「你有沒有那麼一點兒喜歡我,或者不那麼討厭我?」
她的心臟直跳,一時之間,徒留空白。
張良只需稍微鬆懈這一刻,不要那麼在意她的身份,只要他把手抬起來,她就能被他輕易地擁入懷中。
正當此時,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永安公主,您在芷蘭宮嗎?」
她被嚇得一滯,連忙垂下手,拉開距離。
平時她無拘束也罷了,縱然他們什麼也沒做,可對方是她的少傅。
她離張良過於近,她的確在對他動手動腳,在外人看來實在傷風化!
何況,聲音近了,這個宦者的聲音還很像趙高!
她才被胡亥給刺激得心緒紊亂,趙高雖然目前沒有什麼異常,但他要是發現她對張良除了師生之誼外有別的東西,冷不丁是個定時炸彈。
她都忘了她手中的燈籠是怎麼回到她手中的。
張良快一步擋在她前面。
好在他與趙高先言幾句,她極快地回過神。
趙高訕笑著,恭敬地對許梔道,「永安公主,您原來在此處。」
他用餘光看了眼張良。
趙高對趙國亡國的事情心裡有些不舒服,又私底下聽說咸陽派出去遊說李牧自殺的人是張良,不痛快的還有在邯鄲。因為那個章邯,他竟沒有及時在子年巷找到嬴政,從而失去了一個極大的表現機會!
章邯是護送嬴荷華出行的衛戍,他覺得嬴荷華小時候行為舉止乖張,談吐真誠,不太像心懷謀略的人。她如今這樣,少不了是因為張良的教誨。
張良如今雖不在要職,但倍得嬴政的矚目。張良出身顯赫,又因為他之前也和韓非一樣油鹽不進,趙高覺得他比李斯王綰煩人得多。
「張少傅。」
「卑聽聞少傅前幾日身體有恙,還以為您要晚一些進宮。不想您與公主都在芷蘭宮。」
許梔被少傅的稱呼弄得清醒了一分,她也從趙高的話中沒由來地聽出幾分敵意。
她走到了張良身前,朝趙高說話的語氣不如之前那麼柔和,「是我特別邀請老師趕來梅園。」
許梔見趙高走這麼遠,衣擺上沾了很多雪,像是在殿外待了很久。
嬴政平日都待在室內,趙高通常隨侍,從章台過來也該乘車,應該不會是嬴政找她。
為了趙高視線在張良身上減少,她又笑著問:
「趙侍中是得父王之垂問要我早些去高泉宮赴宴嗎?還是父王有事情要我去章台宮?。」
嬴荷華連問兩句,趙高都不好回答。
現在嬴政還在章台宮與王綰等大臣籌備來年鄭國渠開渠之事,後面還要商議楚國使臣的事務,雖然已經滅掉趙國,但龐雜的政務令嬴政並沒有很多時間來過這個除夕。
他總不能說這會兒過來芷蘭宮是得於昌平君給的消息吧?不過看到的不是李賢而是張良。
嬴荷華這樣說,那還是讓雍城來的那個不受寵的嬴媛嫚替他接個話。
「並非大王來問公主,是長公主。」
「王姐?」
見到嬴荷華的反應,趙高總算呼出一氣,「長公主在高泉宮等公主過去。」
想來是她一個人在咸陽宮城,這種形單影隻的孤獨在她剛到秦國那幾年也很明顯。
她並未多想,果斷地同意這就去高泉宮。
許梔與張良乘上車攆,一同赴往高泉宮的路上,許梔本想繼續問之前她沒聽到答案的話。結果失去了氛圍感,張良恢復成正襟危坐的樣子,讓她沒法再開口。
張良看著她在主座上,手裡一直在撥動她送他那盞月季花的花瓣。
「公主,坐得規矩些。」
「你,」許梔承認自己頗具反骨,縱然她好像覺得張良喜歡規規矩矩的人,但她偏就要做自己,「我就想這樣坐。」她說著,手肘還撐在了車廂置物的案面,更變本加厲地抱著他做的燈籠,絲毫不顧形象地鼓起腮幫,把裡面的燈火吹得晃悠,一會兒明一會兒暗。
她續言:「現在還沒入宴,老師你管得太寬了。今天過年,你就不能稍微不那麼嚴格?」
她口口聲聲喊他老師,他總覺得不舒服,他終於覺得需要儘早摘掉少傅這個身份。
張良認為她是故意說給不遠處跟在車旁的趙高聽。
「業精於勤荒於嬉。」
「我果然知道我為什麼討厭儒家了。」
趙高聽到最後這句話的時候,他覺得欣慰,小時候沒有白教她寫字。
他又覺得張良更可惡了,竟然企圖帶偏崇尚法家的公主。
不料半路上又遇到了一個熟人。
如同當日她趕去李斯府上時那樣,許梔掀開帘子。
雪落在他的衣袍,月光追逐著銀色馬鞍,他穿黑色與張良穿黑色完全不一樣,蒙恬甚是英姿颯爽。
許梔回頭看了一眼張良,他眼神平淡地看了她一眼,果然,張良怎麼穿都是溫溫雅雅,死活都拘著清貴之氣。
她復又把帘子全部捲起來。
「蒙將軍,多日不見。你怎麼此時才回都中?我王兄呢?」
蒙恬看到張良與嬴荷華同車,他朝張良頷首作禮。
「長公子先入宮。軍務未完,路上雪重,臣怕趕得有些晚,馬蹄驚擾公主,公主莫怪。」
許梔看到快到高泉宮門口。
「無妨。」她又道,「你是去章台宮還是高泉宮?」
「臣先往章台宮,然後往高泉宮。」
她嗯了一聲,「那我不打擾蒙將軍公務了。」
快要下車的時候,許梔知道宴會之後,她不便去找張良。
可今夜是除夕。
縱然他不說多的話,她看著手裡紅彤彤的焰色。
她忽然挪到他的旁邊,悄聲道:「新歲之交,辭舊迎新。不管先生是去是留,全憑先生的本心。」
「公主。」
張良發覺自她從牢獄把他帶出來之後,她越發不念旁騖,專心備至地看書。
從前在邯鄲她常說的話,他甚少聽到,就在他以為她不會再提起。
她朝他笑了笑,眼中是瀲灩之光,比他故鄉的青山與湖泊還要純粹。
「子房,我直言而已。」
張良看見笑顏如花。
這一方梅園,咸陽月色,飄零之雪,都聽見了她的溫柔。
【麻煩您動動手指,把本網站分享到Facebook臉書,這樣我們能堅持運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