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修羅場20

  第180章 修羅場0

  李賢愣了一下。

  她頸部雪白滑膩的皮膚好像還在他手心,他做出了那樣該死的舉止,難以克制的衝動。

  他聽到她哭,本是手足無措地想要哄哄她,放開她,可仿若有心魔在誘惑他不得停下,因為一旦碰到,便會致命,那麼魔鬼就可拿走他的性命。許梔身上淡淡的芳香,輕微的啜泣更令他躁動,原來對她遠不止是尋求曙光、抓住希望,他的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顯露出是占有的欲望。

  內心的嫉妒更像藤蔓蜿蜒綿亘,糾纏著他的思緒,操縱他的行為,讓他無法平靜,讓他內心喧囂。

  他是瘋了,得癔症了。

  既卑微膽怯,又痴心妄想,還膽大妄為。

  他試圖控制自己,卻又難以抗拒內心,他陷入了痛苦與矛盾的漩渦。

  難以想像的是,直到現在,他犯下滔天大錯,他竟然不後悔。

  看見他面容蒼白,許梔心裡不舒服居多,她一點也不想他武功被廢,縱是有目的,他這身武藝畢竟保護過她。

  不舒服的更是因為白日的碳火比夜間更多。李由對他弟弟也真捨得,這樣的時令,銀碳稀少,他讓人一燒就燒了整日整夜。

  許梔一進屋就躥起來一股悶熱,她又捂著頸部,兔絨保暖,她現在真要被熱死了,起了一層汗,汗水不住地從後背流。

  也難怪被問為什麼戴圍巾……

  她絕不取下來,熱死也不。

  許梔不知道李由回軍營沒有,他要是沒走,她也不好這麼快就出門,免得說她敷衍,她決定站一會兒才離開。

  她感謝冬天光線差,李賢大概是很難受,方才與頓弱說了那麼多話消耗了體力,她時不時瞟他的時候,他動作都很少,應該不會再亂來。

  李賢卻估錯了她的沉默,他沒有看到她被熏紅的臉頰,他看她衣著清冷,臉上也大概是冷漠。

  他渴求著、祈禱著萬一中的萬一,希望她能把心分出那麼一點位置。

  屋子裡騰騰地燒著暖氣,許梔終於不耐地扯了扯脖子上的東西,裡層的短絨簡直要貼實了她的皮膚。

  案邊一移,吱呀一聲

  李賢單撐身體,從床榻上翻身下床,幾乎是跌跪著了地上。

  許梔想去扶他,但又遲疑一刻,捏緊了手,仍舊保持了原來的姿勢。

  「對公主不敬,臣罪該萬死。」

  他不敢再抬頭看她,他不怕她因為昨晚的逾越而殺了他,他只害怕她眼神里的厭惡情緒,只要有那麼一點零星,他能夠自刎來向她贖罪。

  他更加不能忘懷的是,她正一步步被漩渦侵蝕。

  他俯首的模樣一比一還原當日的李斯。

  她怎麼也沒想到李賢會跪在她面前。

  許梔兩側的手動了又動,要她怎樣才能握緊這跨越千年的緣分?

  要怪命運殘忍。

  咸陽宮初遇,他已是李景謙。從地獄盡頭來,渾身都帶絕望的腐朽。

  她看不見他最初的少年情真,看不見他也曾光風霽月,意氣風發。

  許梔咬了唇,蹲下來,「景謙。」她還沒有說下文。

  「韓倉之類的事,以後臣會去做。」

  李賢想她永遠可以保持初見時的天真熱忱。他深知被權力腐蝕的痛苦。

  但這般局面,算計利用從來暗藏其中。

  又有誰能逃脫?

  李賢微仰望她,「我當真不願你手染血腥。」

  她殺了韓倉,章邯包括她自己也都覺得做得很好。聽此言,她微怔,只有李賢在怕她被磋磨心性。

  盆中的白霧徐徐已升,不嗆人,是在提醒又該要換碳火了。

  「我已提醒頓弱,他會去處理後面的事情。比如除掉郭開,你不用……」

  他說話到此處,門忽地被人敲了兩下。

  先進來的是個頭上裹了褐布的人,好像是之前求李由的僕役。

  後面怎麼還有個身影?

  「公主。張良先生入屋來看望李監察。」僕役說了,動作很快地把余碳收走,再重新換上。

  李賢尚呈跪姿。

  這像什麼樣子?傷成這樣,還跪著、垂著頭被公主訓斥?

  旁人說她不專橫苛刻,她自己都不信。

  她儼然一種欺凌者的模樣。

  許梔有些恨他恨得牙痒痒,也不知道誰欺負誰……

  今天裝了半天,若被張良進來看到這種場景。他不得嘲諷她半天?何況與頓弱關係看起來不錯,要是他不想配合她演,一句話就能被打回原形。

  「景謙,你快躺回去。」

  她忽然緊張起來,李賢如遭颶風,無詞的言語也盡絕。

  「好。」

  他一下又恢復成不能動彈的樣子,微蹙眉,好像在忍受著腹部的疼痛,無意間看到他又透了血。

  「公主?臣可否進屋。」是張良的聲音。

  許梔不想讓張良起疑,也不能把他就扔地上。

  張良進到中屋還有一段距離,只要在這個時間內讓李賢重新躺回到床上,那一切就都沒問題。

  所以她側頭回答他說,「可以。」

  然後伸手去扶李賢。

  「臣無法起來。」

  她越發覺得李賢可惡,劍眉入鬢,鼻樑英挺,他長成這樣,卻又擺著虛弱的樣子,平時眼尾就泛著微紅,現在去了眼裡的銳光,更是刻骨銘心般的病弱狀態,好像精神又陷入萎靡,令人無法去怪他。

  她快被他這種前後反差給整懵了。

  「你。」

  「你昨晚……」

  她頓時凝語。

  「什麼?」

  你昨晚的力氣哪兒去了!

  她說不出口,臉上燒得慌。

  許梔咬牙,別過頭。

  她還是在試圖扶他起來。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應該室內太黑,李賢不慎壓住了她的袖子。

  許梔也沒怎麼穿過楚系這種長袍,她一下沒起來,後退時又踩到了自己拽地的裙擺。

  本來要往李賢身上倒,他要再被折騰一下,估計就不是傷口崩開那麼簡單的事情。

  李由得恨死她。

  所以,她只得往右邊撲。

  嘩一聲!架子倒塌!

  她近距離地看到了雲雷紋繡樣,臉頰貼上了那塊黑色屏風綢布。

  再看,整塊屏風已在她身下。

  現在好了,也不用說什麼維持風度,正常的面子也掛不住。

  許梔很想、很想、就地掩埋了自己。

  聽到張良關切的聲音,她寧願自己聾了。

  乾脆裝聾作啞好了。

  「公主?你在做什麼?」

  「沒傷著吧?」

  張良剛推開門,就發生了眼前這一幕,他被驚呆了,屬實沒想到會是個這個情況。

  李賢武藝高強單槍匹馬從郭開的手下里把他給提走,哪裡是躲不開一支箭的人,李賢要的是嬴荷華對他心存愧疚。

  他頂多能猜到李賢不是真那麼嚴重,只是要嬴荷華去看他。

  燭火噼里啪啦地燒。

  心情,陳設。

  屋子裡一切都亂糟糟。

  她一抬頭,兩隻手,分屬兩個人……

  李賢離她最近,他身上披了件黑袍,沒穿太周正,地上堆了一地的衣服褶子。

  一個不久前被她蠻橫地表了真心。

  一個剛才用行動和她言說了真情。

  這兩個人她都不能得罪,任何一個都不好招惹。

  萬籟俱寂,她趴著裝死好了。

  「公主!」

  阿枝真是個救人命的好姑娘。

  她看情況不對,趕忙把荷華公主給扶了起來,又道:

  「公主,長公子與鄭夫人正問您過去。」

  許梔逃難似地飛速逃離現場。

  她一邊走一邊理髮鬢。

  阿枝年長她許多,很自然地說了一句,「公主……李監察和張良先生都重傷過,往後怕是不太好。」

  「什麼不太好?」

  「身體。」阿枝一本正經,公主過兩年就要婚嫁,她並沒有覺得哪裡不對。

  ……

  許梔發覺自己來了邯鄲真是想掌自己的嘴,她總能精確地踩在令人尷尬的話頭上。

  阿枝看她在感情方面實在純情,她也不便多言。

  月白色的身影一走,房內重新回歸了本來的樣子。

  他們也好像也懶得粉飾太平。

  張良將屏風回歸原位,「李監察邯鄲之行辛苦。」他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瓶子,這是他昨晚從阿田與趙嘉的言語中串聯到的一個關鍵,他把東西擱在案上。

  「良為監察帶了故地特有的傷藥,望有奇效。」

  分明很不滿,張良聲音卻仍舊如水般緩和。

  李賢越發明白許梔的語氣是和誰學來的。

  他自己拆了繃帶敷藥,低沉笑道:「先生使人對韓倉射出的這一箭,才是破局的關鍵。」

  張良微微一笑,算是默認。

  李賢拿起他放在案上的東西。

  倒出來的不是藥粉,而是一小條絹布,上面用丹砂畫有一朵桃花和一枚墨家的圖徽。

  李賢表情微變,神色一暗。

  張良已然知道了桃夭還活著,而且是知道他安排桃夭同懷清之間的聯繫。

  但他判斷不出來,張良是從什麼時候知道,從何處知道?

  碳火一燎,室內氣溫降下幾度,有劍拔弩張之態。

  「先生如今還在與故韓韓王安作謀算?」

  張良不答,只有沉默。

  李賢笑了笑,「我答應過那位姑娘,不告訴旁人她藏身之所,尤是韓人。」

  張良緩言道:「公主還不知道她的姨母已被人藏了起來。監察以為,秦王都要到邯鄲了,這些陳年舊事,誰還能瞞下去?良特來提醒監察,並無他意。」

  頭一句話已然讓李賢微微一震,卻又異常的合理。

  李賢從許梔那裡知道了羋璃是鄭妃的含義,她不姓羋,而姓鄭,她是鄭王室的遺孤。

  上一世他眼見著父親被嬴政的一個妃子踹了數腳。

  正值韓非之事的節骨眼上,李斯被大王的妃嬪毆打,父子倆哪敢聲張。

  李賢把那妃子扔下的話拿去查驗,發現她是韓國派來的間諜,那妃嬪的真實身份是鄭王室的女公子——鄭珧(yao)。

  桃夭,也就是鄭珧。這一世,她沒有嫁給嬴政,而是從趙太后的宮中潛伏做了監視鄭璃的侍女,後來又變成嬴荷華的侍女。

  李賢感到這局中操作的手遠不止是許梔和他兩個人這樣簡單。

  他抬起眼來,注視張良,若流動的黑河蘊藏著機殺。

  李賢這輩子好像更喜歡把話放在檯面上來講。

  「多謝先生提醒。不過賢如今更很好奇,先生心向何處?」

  張良桃花般的眼睛浮了一個弧度,直接與李賢銳利的眼光相撞。

  「當與監察一同。」

  ——

  許梔左拐右拐,路上碰見了扶蘇。

  扶蘇沒有著軍裝,換上常服是內里氣質還是那樣清質儒雅。與她裝出來的寬容謙和姿態終究是不一樣。

  「王兄。」她要是以前,乾脆就撲進他懷裡哭,只可惜方才的事情說出去太過丟人,還是爛在心裡好了。

  扶蘇見她這身打扮也是一愣,他知道她愛穿紅,不喜歡淺色。他有些不滿,頓弱從昌平君手底下出來,他個性張揚的妹妹也還要看楚系的眼色?

  「荷華不用來討好誰,誰對你有意見,兄定為你做主。」

  許梔沒太了解扶蘇心中所想,她心中一動,只有家人會無條件地慣著她。

  若是她真的是嬴荷華,她就可理所應當、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對自己的好。

  許梔鼻子一酸,舉步維艱的局面之中,她也覺得李賢的擔憂沒有錯,她看到了攻城的血腥,看到了奸詐的嘴臉。她真怕自己再也無法銘記最初天真無邪的自己,做不到真正的嬴荷華所期許的一切。

  扶蘇見她情緒不對,走近她兩步,自然地抱了抱她。

  「荷華。」

  自來邯鄲,一直壓抑著她的,耿耿於懷的,實際上是李牧的死亡——與史筆所寫一模一樣的死亡方式。

  她太害怕了。

  以至於她做出了瘋狂的舉動,控制不住地喊出那句——就地斬殺韓倉。

  她嗅到扶蘇的衣裳上有蘭草,這樣玉砌溫雕的人,她絕不願意,再親眼臨見史書上的血腥。

  「王兄。我,我並不是你聽話的妹妹。我從小就喜歡惹是生非,現在又跋扈非常,我……好怕我保護不了這一切。」

  扶蘇心疼極了。

  「別怕。」他以為她也受到了楚國勢力的壓迫,柔聲寬慰道:「我聞你曾同張良說緣分之言,遇他是緣分,那麼荷華為我的妹妹也是緣分。無論荷華什麼樣子,為兄都喜歡。」

  許梔嗯了一聲,用手背擦了擦眼尾。

  扶蘇見她的圍脖有些歪,本要給她理一理,她一下就緊張,不禁縮了一下。

  他當她長大了,忽然意味深長地提醒了她一句。

  「不管是誰,只要兩心相悅,自然有辦法可以。」

  許梔一怔。

  她王兄一點兒也不死板,一點兒也不封建。

  這時候

  扶蘇朝她身後的位置點了個頭。

  扶蘇對張良很客氣。

  「張良先生找你,興許有要事。」

  許梔很後悔怎麼不藉口隨著扶蘇一起離開。

  扶蘇走後。

  走廊透風,雪白色鋪滿了棧板,有些寒冷。亂雲斜飛,太陽還隱在幾塊厚雲中。

  不過因為剛才在屋子裡太熱,現在還已好多了。

  許梔一眼就看到張良手上拿了個像是戒尺的東西。

  她害怕他擺出老師的架子來呵斥她做事情沒有章法,訓斥她做出心狠手辣的舉動。

  一會兒在他面前擺譜,今天又求他陪她演戲。

  張良應是能討厭死她。

  許梔自己動手扯正了自己的圍脖,她沒管自己眼眶尚且發紅,恢復成之前那種姿態。

  「沒想到斬殺韓倉的事情,會讓李由對我生怨,還擴散到了軍中,給你也造成不好的影響。我以後不會了,以後這些事一定和你商量。」

  「公主。」

  張良止住她,他開口,半天沒說話。

  許梔的領口這一扯,更是扯歪了。

  由於沒有鏡子,還是大白天,頸間偏上靠近下顎的位置,一點紅梅般的痕跡,被高出她許多的張良盡收眼底。

  張良喉間曾被小時候的嬴荷華咬出了不淺的牙印,他很清楚那是什麼。

  他的腦海驟然聚攏了一種猛烈異常的海嘯。

  他終於承認,他慌了。

  殊不知他完全理解錯了,甚至在某人刻意的暗示之下,更是想岔了。

  如果是說有些爭奪從一開始來定義,那張良在一開始就輸得很徹底。

  那是包含國讎家恨的隔閡,是一開始他就晚了一萬步,還有那無法抹除的、他的確想過要殺了她。

  許梔見他站近了些。

  她的心臟砰砰直跳。

  他手裡一截竹青色更顯眼了,不至於張良要拿戒尺打她吧。

  不至於……不至於

  挨打簡直是學生給老師的特權,就算是公主,被少傅打兩下根本不算什麼。

  她乾脆推了推他手裡的竹條,悄默地伸手,像只小奶狗那樣想推去主人手裡規訓的棍子。

  許梔和動物不一樣,她會說話表達意思。

  「……把你手上的東西拿遠點。」

  張良忍俊不禁,又有些傷感,「這是阿田姑娘教良編制的新架子,公主在怕什麼?」

  許梔脫口而出,「怕你打我。」

  「公主還有害怕的?不過偶爾的確要你受罰才能明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我怕疼。」許梔沒話說,她也沒聽懂張良話裡有話。

  她張望了一下,這裡四周有月季,商量道:「這個,受罰還是不要了。你不是喜歡月季,要是實在想出氣,回咸陽後,我給你當園丁。」

  嬴荷華難得順著他說話。

  張良俯下身,輕輕提了提她的圍領,他的手有些顫抖,聲音難得顯出幾分不穩。

  「越理越歪了。」

  許梔還真像個聽話的學生,端端站著,烏黑烏黑的眼睛盯著他。

  「謝謝。」

  「待會兒母妃應該會問李左車的事情。」

  「李左車。」張良神色微變,「公主想我做什麼?」

  許梔話到舌尖。

  「我想讓先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