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波忍不住問道:「孟無忌,說了半天,你的腿到底是怎麼回事?真的是高門子弟打折了?」
「確實是被打折的,但打折我腿的不止一個人。」孟無忌悽然一笑,「而且也並非是因為爭風吃醋得罪了高門子弟。」
魏長樂倒是頗為好奇,問道:「那是什麼緣故?」
「那天夜裡,刺史府設宴,韓煦邀請了他的一些黨羽尋歡作樂。」孟無忌冷笑一聲,道:「因為當晚有幾首曲子是我編出,所以韓煦令我也參加了宴席。這些人肆意狂歡,飲酒如水,到後來都是醉的瘋瘋癲癲。」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你孟才子對此看來是感悟深刻。」魏長樂似笑非笑。
孟無忌淡然一笑,道:「本來那種場面我見得多了,也麻木了。我的諫言在韓煦看來就是放屁,所以我認清自己在刺史府到底是什麼東西。韓煦只是讓我做他的一條狗,那我就做他的狗,不叫不鬧的好狗。」
幾人也知道孟無忌的無奈。
門閥當道,孟無忌要吃飯,就必須仰門閥鼻息。
那是一張無形的巨網,像孟無忌這樣的人根本無法掙脫。
想要進入那樣的圈子比登天還難。
唯一還能存有渺茫希望的辦法,就只能是成為他們的狗。
等主人心情好了,賞一點殘羹剩飯,這樣勉強還能成為他們可以利用的工具,成為門閥邊緣人。
「但那晚韓煦突然發瘋,竟然.....竟然勒令我......!」說到這裡,孟無忌似乎難以說下去,搖頭道:「算了,不說也罷。我如今廢人一個,也不知道哪天就會命喪街頭,說出來也沒什麼用。」
魏長樂淡淡道:「不想說就不說,這裡不是刺史府,沒人逼你。」
孟無忌一怔,凝視魏長樂,忽然道:「不錯,這裡不是刺史府,你們沒有逼我,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孟波也忍不住道:「你這人說話婆婆媽媽,好不痛快。」
「魏知縣,那天晚上,韓煦竟然勒令我與鳳蝶當眾行房。」孟無忌悲憤道:「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指著我的鼻子,說我貪戀他的歌伎,那就成全我,要我在所有人的注視下......!」
「他是畜生嗎?」孟波厲聲道:「如此有悖人倫的荒淫之舉,他.....他竟能想得出來。」
魏長樂眉頭鎖起。
他想到過那群門閥高貴的奢靡荒淫,卻想不到他們竟然如此沒有底線,連此等禽獸之行也能幹得出來。
「我當然是寧死不從。」孟無忌道:「但那群達官貴人竟然大笑著上前扒我的衣服,鳳蝶更是被他們撕碎了衣衫.......!」
說到這裡,孟無忌眼睛赤紅,幾乎噴出火來:「我求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想著一頭撞死......!」
屋內一陣死寂,只聽到孟無忌急促的呼吸聲。
「他們架著我,令我無法動彈,想求死也不能。」孟無忌情緒微微緩和,但雙眸依舊充滿仇恨:「有人見我掙扎不從,一腳踩在我的膝蓋上,他力氣好大,踩得好兇狠,我都能清楚聽到腿骨斷裂的聲音,這條右腿立時就折了......!」
孟波雙拳緊握,眼中也是噴火,怒聲道:「我們這些人當年在前線浴血拼殺,就是......就是為了保護這些畜生?」
「我當時慘叫一聲,差點疼死過去.......!」孟無忌眼淚奪眶而出,顫聲道:「我那一聲慘叫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鳳蝶趁機掙脫開,沖向一根柱子,狠狠撞了上去......!」
彘奴卻已經是眼眶濕潤,咬牙切齒,帶著哭腔道:「我要殺了他們,全都殺死,我要將他們都殺了......!」
「鳳蝶死了.....!」說完這段往事,孟無忌全身的力氣似乎被抽乾,軟軟靠著椅子,有氣無力道:「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那樣一頭撞死了......。」
「我記得她說過,要好好練嗓子,好好唱曲,如果有朝一日能嫁給一個好男人,就可以孝敬爹娘,她爹娘肯定盼著她回去......!」
「她死了,我的腿斷了。韓煦當時就讓人將我丟出了刺史府,對......就像丟一條死狗,就那麼丟了出來......!」
孟無忌眼中沒有光,只有淚水:「幸好街頭的乞丐救了我。因為我平時也會偶爾施捨他們一些東西。」
「他們照顧我,乞討的飯食會給我一份,過了好幾個月,我才能起來走動,但......從此以後就成了一個瘸子。」
彘奴落淚如雨,抬手直接用袖子拭淚。
「我離開朔州城,沿途乞討回了山陰。」孟無忌悽然笑道:「都說山陰是千匪之境,我這樣的窮酸落魄人,走在道上連盜匪也不看一眼。」
魏長樂想了一下,才道:「聽說你的父母給你留下了不少家業,如果節儉度日,也不會凍死街頭。」
「家業?」孟無忌哈哈大笑,笑中帶淚:「魏知縣,你手下的丁縣丞和蔣主簿難道沒告訴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那些士紳告訴你,我揮霍無度,敗盡了家財?」
「難道不是?」
「天下烏鴉一般黑。」孟無忌搖頭道:「那些高門士族荒淫奢靡,這山陰的大族也是心狠手黑。孟家幾代都沒有出過一個官紳,家父自幼天賦異稟,擅長作畫,其畫作也是名動一時,得到許多人喜愛收藏。」
「也正因為如此,家父被人冠上了名士的頭冠,在山陰交朋會友,與那些大姓走在一起。家父自以為那些人真的將他當自家人,孰知那些人根本沒瞧得上他。」
說到這裡,孟無忌自嘲笑道:「寒門布衣,怎能入得了他們的法眼?」
孟波冷哼一聲道:「那些大姓都是盤踞當地上百年的士紳,田產眾多,只靠幾幅字畫出了名就想與他們平起平坐,那才是異想天開。」
「後來家父也明白了,卻還是和他們走得很近。」孟無忌感慨道:「他走不出山陰,卻希望我能走出去。」
「依靠字畫,家父確實積攢了一些產業,可少有人知道,為了和那些大姓親近,家父欠下了許多外債。他討好山陰士紳,花了許多銀子,希望中正選拔之時,山陰的士紳能舉薦我。」
「後來他確實如願了,我去了朔州,但背後這些事,我當時並不知曉。」
魏長樂的臉色頗有些難看。
他背靠河東魏氏,行事乾脆,無所顧忌,要生存似乎並不難。
但這時候卻明白,像孟無忌這類寒門布衣出身,即使身懷才學,想要晉升謀事,那也是艱難無比。
門閥之間互相舉薦,幾乎壟斷了大大小小重要的官職。
寒門布衣即使拼命擠上去,除非有天大的機緣,否則也只能像孟無忌這樣成為邊緣人,在門閥圈外徘徊,始終無法進去,更不可能享有真正的權勢。
「回到山陰後,我才知道,其實我前往朔州之時,家裡就已經負債纍纍。」孟無忌神情黯然,「只不過我身在刺史府,他們也擔心我真的出人頭地,所以家父即使欠了外債,他們也不敢逼得太甚。」
「等我瘸著腿回到山陰,他們知道我被逐出刺史府,便不再客氣,一直逼債。」
「那時候家父的靈氣消失殆盡,字畫已經不值錢,成日有人逼債,再加上我的遭遇,他心中鬱郁,很快就病逝,家母也是隨後過世,只剩我孤單一人。」
魏長樂嘆了口氣,這孟無忌還真是命運多舛。
「父母過世後,我便沒有顧慮,將家產盡數賣了,儘可能將債務還清。」孟無忌平靜道:「孟某雖然沒什麼出息,卻也不能掛著欠債不還的名聲死去,有辱先人。」
他看著魏長樂,淡然一笑,道:「我又花了一年多時間,才徹底將債務清了,就算死了,也是乾淨離開。」
「魏大人,今晚你救了我,我要說聲謝謝。不過死在街頭,那是我早就料到的結果,沒什麼大不了。今日不死,也許明日會死,這世間對我而言,確實沒什麼好留戀的。」
魏長樂凝視孟無忌,開口問道:「孟無忌,你覺得自己是不是男人?」
「當然是!」孟無忌微怒道:「我償還債務,自有擔當,怎會不是男人?」
「小小債務算個屁。」魏長樂冷笑道:「你說你可以乾乾淨淨死去,這話不對。你說你欠的債都還清了,同樣不對。因為你還有一筆大債沒有償還,同樣也有人欠你的債沒還。你現在死去,依然不乾淨。」
「我還欠誰的債?」孟無忌氣息急促,「我誰都不欠!」
「鳳蝶!」魏長樂冷冷道:「如果不是你私下與她走得近,她是否會落得那樣的結果?她撞柱自盡,不但是保她自己清白,難道不也是在保你聲譽?孟無忌,你欠她的債,還清了嗎?」
孟無忌怔了一下,隨即雙眼發直,呆呆不動。
「韓煦那樣折辱你.....!」魏長樂指著孟無忌的腿,「這條腿就是他欠你的債,你難道就雲淡風輕當作沒發生?」
「你欠的債要還,別人欠你的債要討,恩怨分明,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
魏長樂目光如刀,一字一句道:「你就沒想過,有朝一日將韓煦欠你的討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