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鹹魚(二)—把根留住?

  第2章 鹹魚(二)—把根留住?

  這他媽是個什麼糟糕的曲名?

  留什麼根?

  留誰的根?

  在這個曲名報出來的瞬間,趙升炳敏銳地感覺到,旁邊的梁衍輕輕地笑了一聲。

  趙升炳臉都快要變綠了。

  這綠中還帶著那麼一點點黃,就像是被人從地里硬生生地割下來一堆老香菜,又老又臭,沒人吃不說,還會遭人嫌棄。

  趙升炳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不然不會聽到如此驚世駭俗的曲名。

  他戰戰兢兢地看向梁衍。

  如今觀眾席上的燈全部落了下來,燈光並不明亮,梁衍凝神看著主持人走下台。

  他眼窩很深,睫毛濃密到令人羨慕,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翹。

  藏著熠熠的亮光。

  趙升炳手掌心的汗水已經把節目單給完全浸濕,他無比艱難地開口:「梁先生,我認為……好像有什麼地方弄錯了。」

  梁衍輕輕地「唔」一聲,並沒有看趙升炳。

  趙升炳硬著頭皮說:「肯定是有人惡作劇,換了曲子。」

  令趙升炳比較意外的是,梁衍面上也沒有流露出絲毫惱怒。

  他似乎並不在意趙升炳如今要說什麼。

  仿佛這些和他都毫無干係。

  趙升炳不得不把尚未出口的話全部盡數壓回口中,他也不敢再說話,繼續鵪鶉狀地保持著沉默。

  循著梁衍的目光,他也忍不住看向台上。

  一個穿著運動服的男生,扶著一個女孩上了台。

  臉蒼白,唯獨唇瓣嫣紅,只穿了一件再素淨不過的黑色裙子,眼睛上面還蒙著一條白色的絲帶,直接遮去她的大半張臉。

  襯著下巴小小一點,更加惹人憐愛。

  她坐在舞台中央的小小椅子上,周遭的燈全部落了下來,唯有一縷明亮的光,自她頭頂傾斜而下。

  舒瑤將二胡輕輕放在腿上。

  趙升炳哪裡知道舒瑤如今的社恐狀況,只當她是在作秀,心道現在的年輕人還挺會博人眼球。

  現在的這個社會,早就不流行什麼矯揉造作、刻意而隆重的裝扮。

  如今就連網紅的審美,都從歐式大雙尖下巴轉變為杏子眼鵝蛋臉了,而現在台上的這個舒瑤,說不定走的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呢。

  下一瞬,趙升炳清晰地看見,舒瑤放在二胡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幾下。

  脆弱的琴弦被纖細的手指勾動,發出顫巍巍的聲音,宛若裂帛。

  校園中的學生有這麼多,趙升炳對舒瑤此人的印象並不怎麼深刻,甚至於說毫無印象。

  舒瑤已經開始拉二胡了。

  音調剛起,趙升炳的目光便從她的臉,轉移到彈二胡的那雙纖細的手之上。

  二胡和嗩吶這兩種樂器,按照常理來講,最適合演奏淒涼抑或者悲壯的曲子,在大部分人心目中,這些樂器多多少少有那麼點不夠高大上。

  本來是一首略帶淒涼的曲子,到了舒瑤手中,卻換了另一種格調,透著一股不符合她這個年紀的大氣。

  趙升炳本人絲毫不懂音樂,此時卻也被舒瑤精湛的技藝所折服:在音樂的衝擊之下,他情不自禁地側臉,想要看看梁衍的反應。

  梁衍已然換了一個坐姿,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的女孩。

  趙升炳懸著的一顆心緩緩地放回腹中——

  還好,只要沒惹怒梁先生就好。

  觀眾席上,起先因為這個曲名交頭接耳的議論聲,也消失的一乾二淨,只余安靜。

  安靜地聽這個女孩彈完整首曲子。

  時間到了,舒瑤屈身謝幕,胳膊和腿一直在抖,抖到趙升炳疑心方才那驚艷絕倫的曲子是他的幻覺。

  穿著黑色運動裝的秦揚再度上場,舒瑤將手搭在他胳膊上,跟著他的指引,款款下台。

  趙升炳敏銳地看到,梁衍唇角的笑容消失的一乾二淨。

  另一邊。

  舒瑤下了後台,剛剛解下覆蓋住眼睛的白絲帶,一群人圍上來祝賀她,都被秦揚默契地隔開。

  她們對舒瑤的印象一直是漂亮但沉默,直到她剛剛上台,才發現原來舒瑤竟然還會拉二胡,拉的這樣好聽——

  舒淺淺看向舒瑤時候的眼神微妙地變了一下。

  老師見沒出什麼亂子,這才對舒瑤說:「沒什麼事就先回去休息吧,今天辛苦你了。」

  舒瑤輕聲道謝,說:「老師,我們得查清楚古箏的琴弦是怎麼斷的。」

  秦揚在旁邊補充:「放置古箏的器材室走廊上有監控。」

  旁側的舒淺淺頓時臉色煞白,後退幾步。

  這樣的動作引起了幾個女生的注意力,她們看向舒淺淺時的目光,瞬間微妙起來。

  能頻繁接觸到古箏的,不就是舒淺淺麼?

  自己上不了台,也不許別人出風頭,和她平時做事一模一樣呢。

  老師亦有所察覺,面色不善地看了眼舒淺淺。

  舒淺淺已經開始冒冷汗。

  老師叫了兩個學生去門衛室查監控。

  她特意叮囑:「仔細看,一點兒也別漏下。」

  舒淺淺一句話也說不出,轉身離開教室。

  有人走過來,嘗試著問舒瑤:「你現在臉色不太好,要不要休息一下?」

  舒瑤不擅長和人打交道,微笑著一一謝過,顫抖著手,拿起自己的背包,往外走。

  剛剛拉二胡的時候,舒瑤全程都在控制著自己,不要發抖,不要怕。

  哪怕眼睛什麼都看不到,但她仍舊清晰地知道,台下全是人。

  他們都在盯著她看。

  方才竭力壓抑的害怕在這個時候一股腦兒全部湧上來,舒瑤不可控制地顫抖,推門,剛走出去沒幾步,她蹲下來,打著冷戰。

  眾目睽睽之下表演實在是太痛苦了。

  偏巧手機在這個時候震動,一個陌生的號碼持之以恆地給她打著電話。

  若是放在平常,社恐人士絕不會接陌生電話。

  不過舒瑤剛剛接受完心理疏導不久,外加方才積壓的壓力過大,雙重副效應壓迫之下,舒瑤按了接聽鍵。

  舒瑤壓抑著情緒,接起來:「你好。」

  「是舒小姐嗎?」

  那邊聲音細里細氣的,「你好,我是鄧玠的女朋友。」

  舒瑤額頭青筋微微一跳。

  已經好幾天了,自從她得知大伯安排她與舒世銘相親之後,她就開始被各種各樣的電話騷擾。

  上台時積攢的所有恐懼和憤怒在此時全部爆發出來,她站起來,問:「有什麼事?」

  「我和鄧玠兩情相悅,」女聲帶著點柔柔弱弱的哭腔,「但是他家裡人非要他和你相親……求求你了,可以拒絕掉嗎?」

  「好吧,既然你都這麼說了,」舒瑤嘆口氣,打斷她,「給我三千萬,我馬上離開你男朋友。」

  鄧玠女友顯然沒想到她提出這樣的要求,愣住。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良久,那邊人遲疑地問著舒瑤:「你是認真的?」

  舒瑤說:「當然是假的。」

  那邊的人被噎住。

  舒瑤試圖讓這個戀愛腦的姑娘保持清醒:「只要你能讓鄧玠離我遠點,讓我倒貼給你錢都行。」

  舒瑤:「順便提醒一下,你是第十七個打電話過來給我的人。」

  不等那邊人再說話,舒瑤掛斷電話,揉揉眼睛,直覺一陣心力交瘁。

  手機屏幕上,還是有亂七八糟的人給她發著簡訊。

  無一例外,都是鄧玠的前女友以及現女友們,或綠茶或白蓮或紅茶,主旨思想只有一個——

  鄧玠不愛你,只是為了父輩考量,你們不會有真正的愛情。

  舒瑤真想勸她們清醒一點,她才不想要這樣一個人盡可妻的男人啊!

  在這一堆簡訊中,越發顯得秦揚簡訊像一個清流。

  秦揚:[別擔心了,我給你雇了個鴨子,假扮你男友。

  鄧玠不是拿這麼多女友噁心你麼?

  你乾脆噁心回去算了。

  ]

  舒瑤很贊同秦揚的這條提議。

  反正她不想談戀愛,鄧玠的鶯鶯燕燕讓她苦不堪言。

  舒瑤坐了一陣,緩上一緩,這才站起來,慢慢地往回走。

  不過兩米遠,隔著一層半米高的綠植叢,站在梁衍身後的趙升炳和秦主任,兩個人都快嚇傻了。

  為了把形象彌補回來,方才趙升炳一直在梁衍面前賣力解釋,校園內的風氣如何優秀,學生間的交往多麼淳樸——

  誰也沒想到,一轉身,竟然聽到舒瑤和小白花的電話battle。

  又是三千萬離開你男朋友又是十七個前女友的,就連趙升炳都迷惑了。

  如今當小三也這麼囂張嗎?

  秦主任更是陷入沉思,現在的年輕人戀愛都如此刺激嗎?

  趙升炳硬著頭皮說:「像這個女生如此沒有道德感的行為,學校會給予狠——」

  「沒必要,」梁衍聲音淡淡,打斷他,「都是沒經過事的孩子,童言無忌。」

  一句話說的趙升炳心驚肉跳,他訕訕開口:「我明白。」

  一周後,校慶,舒瑤孤孤單單地站在科技樓旁做志願者。

  為了湊學分,舒瑤提前就報名志願者服務,為返校的校友進行講解和引路。

  起先已經說好了,好朋友艾藍陪她一組。

  誰知道今早分配名單下來,艾藍和秦揚一組分去校友林,舒瑤獨自一人,被分到科技樓。

  科技樓是學校剛啟用的,一片荒蕪,平時人流量也少,返校的校友更不可能從那邊過。

  名單剛下來時,秦揚就去找了何逸。

  何逸無奈地告訴他:「淺淺昨晚鬧我,非要讓舒瑤自己一人去守科技樓……你也知道,我好不容易才追上淺淺。」

  上次的監控查的清清楚楚,古箏遭到破壞的那段時間,只有舒淺淺單獨進去過。

  畢竟差點破壞了學校師生的心血,除卻,命令舒淺淺退部之外,亦張貼了三天的通告進行批評——

  今年的評優評獎,都和舒淺淺再無關係。

  艾藍氣的衝過去要找舒淺淺開撕,被攔下來。

  最終還是秦揚提出解決方法:「我不是剛花錢給瑤瑤雇了個……咳,雇了個人麼?

  直接讓人過來,在志願者服務表上籤上名不就得了?」

  艾藍很謹慎:「不會被查出來嗎?」

  秦揚彈了下她腦殼:「你傻啊,這一次是我負責核查,難道我還能卡自己人?」

  舒瑤很贊同:「我覺著可以。」

  科技樓上個月才修建完畢,剛剛投入使用,舒瑤在科技樓門口等了十分鐘,只看見三隻肥肥的橘貓和一隻黑色的小土狗,以及兩隻喜鵲。

  一個路人都沒見到。

  秦揚:「聯繫上了,人已經過去了,但是今天車堵的厲害,可能需要你多等一會。

  」

  秦揚:[這次花了大價錢,請的頭牌,開了他們店長的車,姓梁]

  秦揚:[照片]

  秦揚:「他說自己今天戴條藏藍色細條紋的領帶,穿白襯衫黑褲。

  」

  舒瑤剛回了一個ok的手勢,她對車子的了解不多,偏巧這張照片沒有照到車標。

  剛剛放下手機,就看到不遠處,停著輛和照片上差不多的車子。

  舒瑤努力辨認半天,總感覺有那麼點相像,又有那麼點奇怪的不同。

  秦揚沒有給那人她的照片,如果不上去問的話,萬一錯過了肯定不好。

  問一下,哪怕錯了,道個歉,應該也沒關係。

  不久前剛剛接受了心理輔導,醫生給出的建議之一,就是讓她在真正與人交談之前,先在內心把場景排練個兩三遍。

  舒瑤在心中默默地排練五六次開場白,終於鼓足勇氣,走了過去。

  她手指發抖,心臟狂跳不已,禮貌性地敲敲車門。

  車窗落下,裡面是個三四十歲的大叔,笑著問她:「同學,你有什麼事?」

  舒瑤問:「請問梁……呃,梁先生在嗎?」

  話音剛落,後面的車窗緩緩落下,露出一張清俊的臉龐。

  舒瑤轉身,目光便再也移不開。

  兩側的合歡花早就已經過了花期,只餘下蒼翠的葉子。

  枝幹和茂盛的樹葉將陽光完全切碎,漏成星星斑斑的金色光點,光柱中隱約可見漂浮遊蕩的塵粒。

  被枝葉分割後的陽光恰好投射在他眼睛旁側,映照著那一粒美人痣。

  美色分外惑人。

  白襯衣,黑褲子,藏藍色細斜條紋的領帶。

  梁衍坐在車中,冷淡看她:「什麼事?」

  舒瑤有些不確定地叫他:「請問你是……老秦請來的嗎?」

  梁衍沉默一秒:「嗯。」

  舒瑤陷入沉思。

  如此美人,竟然也淪落到需要出賣色相的地步了嗎?

  舒瑤震驚的同時,梁衍亦在看她。

  為了方便替校友提供引導和介紹,志願者都是統一的白底藍領polo衫,佩戴著印有志願者姓名的牌子。

  polo衫標準尺碼,她過於瘦弱,穿在身上又寬又大:就連寫著她姓名的名牌都墜墜著,瞧上去快要掉下來。

  梁衍對助理說:「你去告訴秦主任,我隨意看看,不需要接待。」

  舒瑤沉浸在美色之中,只聽到後面一句。

  再度醒過神來時,男人已然下了車,正居高臨下看她:「走吧。」

  舒瑤快走幾步,才勉強跟上。

  這個男人給她的感覺很熟悉,完全不像陌生人。

  方才和他說話,舒瑤也沒有面對陌生人時候的緊張和不安。

  像是兩人早已認識多年。

  可舒瑤確信,倘若之前真的見過面,以他的顏值,舒瑤必定不會遺忘。

  而且,這人氣質好的完全不像是鴨子啊。

  舒瑤忍不住仰臉看他,恰好與他對視。

  梁衍問:「在想什麼?」

  四目相對,宛若被他眼睛蠱惑一般,舒瑤下意識把心裡話說出來:「在想你怎麼做這行。」

  剛說完,她捂住嘴巴,自覺失言。

  梁衍微怔,倒是也回答了她:「繼承家業而已。」

  舒瑤沉默了。

  繼承家業……繼承家業……

  等等,現在連鴨子店也開始講究文化傳承了嗎?

  父傳子子傳孫?

  百年老鴨?

  失敬,失敬。

  舒瑤訥訥開口:「是我見識淺薄。」

  梁衍靜默。

  他側臉,看到她垂在身側的手。

  手指細細長長,指尖透著微微的淡粉紅。

  下一刻,舒瑤抽手離開,從包里翻出來一支筆,一張志願者服務鑑定表,遞給梁衍:「麻煩您在右下角簽個名字。」

  「舒同學,」梁衍沒接那筆紙,垂眸看她,長長眼睫下藏著細碎的光,「這是貴校獨特的歡迎方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