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生

  在護士給時遇發送信息前半個小時, 夏熾已經甦醒，見時遇不在, 她特意讓護士不要立即聯繫。

  這幾天, 時遇遭受的心理折磨不比她少，給他留下空間喘口氣也好。

  她想親自去找主治醫生說說關於孩子的事，剛出病房區就遇到一個孩子跟母親大聲爭執, 本以為是普通的吵架, 卻發現那孩子面部畸形……

  「我根本沒臉見人，還不如早點讓我死了算了！你們當初生我幹什麼！我恨你們！」

  僅僅那一眼, 夏熾就再也忘不掉。

  她下意識捂著肚子, 逃也似的回到病房, 可那孩子嘶聲力竭的聲音卻一遍又一遍在她腦海中循環, 久久不散。

  如果留下孩子, 會不會將來某一天, 孩子也會用憎惡的眼神望著他們這對自私的父母，質問他們當初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不敢想，也無法面對。

  所以, 她只能對時遇說：放棄。

  那一刻, 夏熾感覺自己的心是冰涼的。

  時遇沒想到, 遲遲不肯作出決定的夏熾會主動提出讓他預約手術。

  想起岑豈那個故事, 他動搖了原本的決定, 「知知，如果你捨不得, 我們可以試著留下他。」

  夏熾盯著他的眼睛, 仿佛在確認他這句話的真實性。

  剎那失神, 耳邊又響起那個不健全的孩子對父母產生的憎恨與厭惡，她強迫自己狠下心, 「不能害了他。」

  *

  手術時間很快確定下來。

  從那刻開始，夏熾一直精神緊繃，白天晚上都無法安睡。

  好不容易睡過去，時遇坐在旁邊，目光落在那張蒼白的小臉上，見她在睡夢中，依然眉頭緊鎖。

  時遇伸出手，想要撫平她眉間褶皺，她卻忽然被驚動，十分不安。

  夏熾看見，自己回到了水木清苑，奶酪如往常一般躺在軟墊上舔自己的爪子，她在家裡呼喊時遇的名字，沒有得到回應。

  一個可愛的孩子從樓梯里跑出來，脆生生的對著她喊：「媽媽。」

  夏熾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向那孩子伸出雙臂，在即將觸碰到孩子身體的時候，一切煙消雲散。

  夏熾猛地驚醒，額頭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她抓住床被大口大口喘氣，看到四周的環境，才知道剛才的一切都是夢。

  她忘了那孩子的模樣，只記得，孩子委屈的哭聲。

  「知知。」

  守夜的時遇第一時間來到她身邊，取出紙巾為她擦拭額頭的汗。

  夏熾忽然抓緊他的手，氣息未平，「我夢見寶寶了。」

  「寶寶在哭……」她抬頭，深深地望著時遇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張了張嘴，「我好殘忍，甚至不知道他是男孩還是女孩，就要剝奪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權利。」

  「如果捨不得，我們就把他留下。」

  時遇再度提起，不知是在讓夏熾做選擇，還是在堅定自己的內心。

  夏熾捂著臉，「……不。」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健康的長大，而不是，活在埋怨與憎恨之中。

  —

  手術室外，不少女人坐在椅子上等待。

  一眼望過去，大多數都是年輕的女人，身邊陪同的人也各色各樣。

  男性、女性、亦或者獨自一人的都有。

  無一例外的是，個個臉上愁雲慘澹，神色悲戚。

  這的確不是什麼好地方。

  夏熾不敢再看，小臉埋進時遇胸膛，手指緊緊抓著他的衣服不放，骨節泛白。

  時遇護著她，旁邊不時有人投來詫異的目光，好似不明白，這樣一個品貌不凡的男人，為何會帶著女人出現在這。

  不能留下孩子的原因千千萬萬，有人偷嘗禁果必須承擔錯誤，有人生活條件不允許，有的人捨去孩子心如刀割。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饒是夏熾再不捨得，還是聽到機械廣播器里喊到自己的數字號碼。

  聽說，順利的手術只需要短短十幾分鐘。

  十幾分鐘就會剝奪這條小生命，讓她徹底失去這個孩子。

  「阿遇……我好害怕。」

  她不敢再往前，蒼白的小臉毫無血色，眼神充滿恐懼。

  遲遲不見人進，裡面的護士開始催促。

  夏熾腳下生根似的站在那裡，薄弱的身子止不住的顫抖，隨時都可能倒下。

  就在她即將踏出腳步的最後一秒鐘，手腕被人握著，輕輕往後一拽，落入熟悉的懷抱。

  夏熾急促的呼吸，胸膛起伏顫動，還沒緩過來，身體忽然騰空。

  「抱歉，我們不做手術了。」

  時遇直接推了手術，抱著夏熾離開。

  夏熾錯愕的望著他。

  感受到她僵硬的姿態，時遇低頭吻了吻她的眼睛，蓋住那片恐懼的眼神，「我們回家！」

  那瞬間，夏熾的身體仿佛被注入力量，讓她生出與那殘忍噩夢對抗的勇氣。

  心臟怦怦的跳，乾澀的唇瓣微啟，「留下他嗎？

  一直一直留下他嗎？」

  「對！一直一直留下他。」

  他說，「沒什麼事情是絕對的，既然那千分之一的機會被我們遇見，就應該好好守護他。」

  視線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時遇眼底透出格外堅定的目光，「知知，相信我好嗎？」

  「……好。」

  我相信你，也只相信你。

  夏熾抬起手臂，攀上時遇的脖頸，緊緊貼近。

  *

  很快，時遇給夏熾辦理出院手續，帶她回到水木清苑。

  那天，夏熾第一次沉沉入睡，沒有被噩夢困擾。

  時遇守她許久，心中鬆了口氣。

  原來，可能生下不健康的孩子不是夏熾的噩夢，放棄那個孩子才是。

  從這一刻他就無比確信，自己的選擇沒有錯。

  時遇親自下廚，按照夏熾的喜愛製作出適合孕婦的營養餐，夏熾拿著碗筷，足足吃下兩碗。

  許久不見的笑容終於重現，時遇輕扣桌面，提醒道：「慢點吃，又沒人跟你搶。」

  夏熾鼓起腮幫，努力咽下嘴裡的最後一口飯，「可是我餓了嘛。」

  之前住在醫院，她總是睡不好吃不下，回到家裡哪哪兒都覺得舒坦。

  她好像暫時忘記了肚子裡那個不知狀態的孩子，可到晚上時遇就確定她的心理負擔扔在。

  她坐在床角，卻不像以前那樣，不開心的時候就抱膝縮成團。

  時遇知道，她是顧及肚子裡的小孩。

  「阿遇。」

  在這沉靜的氣氛中，夏熾忽然叫住他的名字，問道：「為什麼你會突然改變主意？」

  片刻沉默後，時遇告訴她，「因為很捨得不。」

  他一步步來到夏熾面前，握緊她的手，「捨不得放棄孩子，也捨不得見你難過。」

  當時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顫抖的手，特別是夏熾最後回頭看他那一眼，期望又絕望，那種混合複雜的眼神，直戳他的心臟。

  所以他毅然將夏熾拉回身邊。

  沒什麼比失去更可怕。

  只有留下，總會有希望。

  「如果我沒有帶你們回家，我一定，會後悔的。」

  行錯一步，那邊會成為他一輩子無法邁過的坎。

  夏熾抿起唇，緩緩低下頭，抽回的手緩緩貼在小腹上，努力去感受那裡存在的生命。

  「我也捨不得，可我還是很擔心……」那種憂慮，一時半會兒無法消除乾淨。

  時遇伸手撥開擋在她眼前的長髮，輕輕攏在身後，「知知，你喜歡他嗎？」

  「……喜歡。」

  很喜歡很喜歡，這是她跟時遇的寶貝，怎麼會不喜歡。

  迫不得已的放棄，幾乎讓她痛不欲生。

  如今孩子留下，她雖心有不安，卻比等待手術那段時間好受許多，甚至是，開心的，期待的。

  時遇明白她的心意，安撫道：「知知，既然已經決定留下，剩下需要考慮的就是，讓他平安來到這個世上，好嗎？」

  有人堅定地替她做出選擇，夏熾壓下心中複雜的情緒，微微彎起唇角，「好。」

  決定留下孩子後，他們把消息告知了家人。

  特意隱去那幾日驚心動魄的波折，他們只將說留下孩子是認真思索後做出的決定。

  時家父母表示尊重他們的選擇，現在只想一心一意照顧好夏熾的身體，保護孩子平安出生。

  夏熾比以前更乖了。

  定期配合產檢，確定孩子的生長狀態，多次抽血在胳膊上留下痕跡，也不喊疼。

  時遇給他搭配的營養餐，她必定吃下；時遇說過不能碰不能吃的東西，她堅決遠離！

  對待這個孩子，夏熾守護得小心翼翼。

  她儘量管理自己的情緒，保持愉悅的心情，不去觸碰危險的物品，出門都只去人少的地方散步。

  她跟時遇一起挑選了許多曲調舒緩的音樂，據說這樣能讓胎兒心率變得更加平穩，促進大腦發育。

  從前看到書本就瞌睡的女孩變成了能熟練背出兒童故事的母親，她每天跟肚子裡的孩子講故事，雖然不能直接交流，但孩子能感知到母親的聲音。

  偶爾呢，她也會跟白菲約在一起談論育兒心得。

  —

  次年二月，白菲生下一個六斤重的女兒。

  夏熾去醫院看望她的時候，也見到了剛出生的小孩。

  這是她第一次在現實見到剛出生的嬰兒，心情難以言喻。

  皺巴巴，不好看。

  但這話不能對著小白說！

  在白菲面前，夏熾對著孩子連誇了好幾聲，「可愛！長大了一定是個漂亮的女孩！」

  看望白菲的還有兩家親戚，他們對著一個模樣還未長開的嬰兒就夸，指著眼睛鼻子跟爸爸或者媽媽相似，要不是親眼見過，夏熾差點就信了！

  大家都說剛出生的孩子都不好看，等長几天就會變漂亮。

  這道理夏熾都懂，但她還是忍不住想像，肚子裡的孩子出生時會不會像她剛才見過的那樣，像個皺巴巴的小猴子？

  得知她的苦惱，時遇笑了她整整一天。

  恰逢時夫人帶著湯食過來看望，夏熾添油加醋告他一狀！

  時夫人當著夏熾的面把兒子「批評」了一頓，「夏夏說的是實話，你有什麼好笑的？」

  「好吧，媽說得對。」

  他哪裡是笑話夏熾，不過是覺得，夏熾從現在開始擔憂孩子出生的顏值，著實有些可愛。

  夏熾鼻尖對他哼了一聲，扭過頭去，抱住了時夫人的胳膊，纏著她問：「媽媽，你還記得阿遇出生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嗎？」

  「記得啊，就像你說的那樣」時夫人實話實說，但也只是一句概括，指著他現在這張俊臉作例子，「不過你先他現在，長得也不耐，是不是？」

  這麼一聽，夏熾心裡果真舒坦不少。

  在面對他的血脈親人時，夏熾終於不再拘謹，打從心底里將他們規劃為家人。

  婆媳兩人相處越發親近，時遇樂見其成。

  時夫人望著她隆起的小腹，眼神越發慈祥，「你就把心穩穩的放回肚子裡，就憑你跟阿遇的顏值，生下的孩子定然不會差。」

  無論事實如何，首先要寬慰孕婦的心情。

  於是夏熾盼啊盼，一天天的看著白菲家的小寶貝成長，隨著時間的推移，孩子的皮膚越來越水嫩光滑，小臉蛋可愛極了！

  夏熾對肚子裡的孩子充滿期待。

  當初的隱患被他們心照不宣的埋藏起來，一心只盼孩子平安降生。

  懷孕八個月的時候，時遇已經不敢將夏熾一個人留在家中，時夫人暫時搬過來照顧。

  預產期將近，夏熾心裡開始緊張。

  時夫人每天都給她做心理建設，被稱為長輩們稱為「開心果」的江悅兮經常跑過來陪她。

  五一勞動節的早晨，夏熾從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羊水破了。

  孩子迫不及待降生，時夫人趕緊派車把夏熾送去醫院，這路上，她開始給丈夫、兒子打電話。

  夏熾被送進產房的時候，時遇脫下白大褂，換上無菌服一起跟了進去。

  痛感襲來，夏熾抓著他的力道就重一分。

  「知知，我在的，別怕。」

  他就在旁邊，一遍一遍喊著夏熾的名字，鼓勵她堅持下去。

  「深呼吸。」

  接產的醫生引導她呼吸，根據宮縮配合用力。

  汗水染濕了頭髮和脊背，疼痛一次次加劇，夏熾逐漸失去力氣。

  見她意識渙散，時遇手背暴起青筋，嘴裡仍然不停地發出聲音，「知知很勇敢的，再堅持一下好不好？」

  「很快就可以看見寶寶了，知知，再堅持一下。」

  時遇緊緊的握著她的手，眼底通紅。

  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夏熾努力睜開眼。

  她跟時遇的孩子，她辛辛苦苦保護著、期盼了那麼久的寶貝。

  以前受過那麼多苦都堅強的挺了過來，怎麼能……怎麼能在這一刻放棄！

  陣痛襲來，隨著醫生「用力」的引導，夏熾終於忍不住發出最後一聲痛呼。

  「啊——」

  一聲尖叫後，產房傳出嬰兒哭啼。

  「哇…啊…」

  新的生命降臨人間，孩子的第一聲啼哭大約是父母這輩子聽過最悅耳的聲音。

  醫生抱起孩子輕輕貼近她的臉，淚水頃刻湧現，夏熾終於安心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