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夜色沉冷。
初春江面上的風冷得讓人受不了。
連日來的變故,還有心底壓抑著的鬱積,讓三皇子趙澤整個人以極快的速度垮了下來。
他發著燒,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
金釧兒煮了參湯端了進來,放在了他面前的小几上。
之前逃得急切,趙澤身邊什麼都沒有來得及帶,更別說是過回以前養尊處優的生活了。
金釧兒方才請陸家的幾個護衛看看能不能想想辦法替三皇子弄一床厚實一點的被子來,畢竟這麼冷的江風,吹上一晚上正常人都受不了何況是一個病人。
也不知道那些護衛們聽進去了沒有,金釧兒好不容易在烏篷船船尾找到了一些船工留下來的糙米,還有半塊兒生薑。
她也不是很會做飯,將糙米熬成了熱乎乎的粥,又熬了一碗薑湯。
「殿下!喝點兒薑湯去去寒!」金釧兒將趙澤扶著坐了起來。
趙澤的精神狀態一直都不是很好,此番還是強撐著坐了起來。
「殿下!喝點兒這個暖暖身子!」金釧兒將盛著薑湯的碗送到了趙澤的嘴邊。
霧氣蒸騰中,趙澤看向了金釧兒那張嬌俏的臉,眸色暖了幾分。
「有勞姑娘了!」
趙澤接過了薑湯剛要飲下,突然船艙外面傳來了陸家幾個護衛肆無忌憚的對話。
「這可是從哪兒給他找厚實的被子?」
「還以為自己是那養尊處優的皇子不成?」
「咱家長公子不也一起跟著挨凍嗎?偏生他嬌貴!什麼玩意兒?」
「噓!這個人可不能死了!怎麼的也得弄到瀘州去,到時候……」
金釧兒臉色瞬間一變,落架的鳳凰不如雞,這幫踩低就高的混帳東西!
金釧兒攥緊了腰間精緻的佩劍,刷的一下站了起來。
「金釧兒!」趙澤抬起手緊緊攥住了金釧兒的手腕。
金釧兒一向性子豪爽,愛打抱不平。
她此番根本忍不了這個,不想趙澤緊緊拽著她,不讓她出去。
「不必去了!」趙澤垂首笑了出來,「你陪我說說話兒。」
金釧兒看著面前俊朗又憔悴到了極點的男人,心頭竟是生出幾分心疼。
其實最倒霉的就是他了,親生父親被自己外祖母殺害,母親慘死,自己倒是成了外祖母爭權奪利的工具。
他還沒有出生就已經被柔然王爺斛律欽詛咒著,被所有人唾棄著。
出生後又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其實從始至終,他都是最慘的那個人。
雖然此人曾經為了爭奪皇位,和世子爺還有自家主子站在對立面,但想想出生在皇族,倒也是能說得通了。
金釧兒看著面前的男人,心情有些複雜。
「金釧兒,你坐下陪我說說話兒吧!」趙澤放下一貫的高傲,近乎討好地看著如今這世上唯一真心對他好的女子。
金釧兒忙端起了另一碗粥,她醉心武學,做飯有點兒欠缺。
曾經在鄉下莊子上的時候,娘親嫌棄她笨手笨腳的,擔心她嫁不出去。
此時她手中捧著粥碗,碗裡面的粥有些焦糊味。
這讓金釧兒難得臉上掠過一抹不好意思,看著趙澤笑道:「殿下將就著喝點兒,等我們安頓下來,我去酒樓里給殿下買幾樣精緻的小菜,殿下再好好吃一頓。」
趙澤看著金釧兒這個丫頭,眼神越發溫柔了起來。
「不必,你做的是我最愛吃的!」
趙澤仰起頭喝下了半碗,將粥碗放在了一邊,看著金釧兒道:「你不必替我抱不平,這都是我該得的下場。」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貴胄,未來的九五之尊,哪知到頭來什麼都不是!」
趙澤突然咳嗽了起來,胸口處像是壓著一塊兒巨石,嗓子眼裡也是甜膩膩的,像是要嘔出血來。
「殿下!」金釧兒忙輕輕拍著趙澤的背,幫他順著氣,總感覺這一次趙澤病得很兇險。
趙澤擺了擺手苦笑道:「不打緊!不打緊!」
金釧兒一向不愛說話,笨嘴拙舌的,此番恨不得像自家主子那樣能說會道,她也不知道怎麼開導他。
「殿下不必難過,現在殿下已經逃出來,以後必然能……能……」
金釧兒真的不知道趙澤以後必然能怎麼樣,他不是皇上的親兒子,以後還能怎麼樣?
以後他若是做不了皇帝,估計連個王爺也難做,那他以後做什麼。
陸家也不可能將他奉為家主,突然發現趙澤的身份真的是尷尬到了極點。
金釧兒開了個勸告的頭,自然要將這份兒勸告說下去。
「不過殿下不用擔心,等以後你有錢了,你就買了莊子種地,養牛養羊……做一輩子的富家翁也挺好的。」
她差點兒就說出來,再娶個能生養孩子的媳婦兒,生一窩小子,將他的莊子發展壯大。
這是金釧兒能想到的一個人最美好的生活了。
只是娶妻這事兒,金釧兒也不好意思說出口,臉也微微有些紅了。
趙澤笑了出來,寵溺地看著金釧兒這一通胡亂的勸導。
他突然抬起手握著金釧兒的手笑道:「那你願意嫁給我嗎?」
金釧兒張了張嘴,臉紅透了都,還真的認真思索一下仰起頭道:「我欠你個人情,你需要的話,俺也嫁了!」
趙澤一愣,眼底卻掀起了狂風巨浪,這是他這輩子聽到的最美好的承諾。
不過他不能害了她。
他知道自己現在身份,去哪兒都是禍害,去哪兒都是別人手中的工具。
如果不幸被太子趙軒抓住,必然是死路一條,他怎麼忍心讓眼前這個丫頭跟著他一起死?
若是他僥倖逃過,陸家,其他的家族即便是收留他,他也是個失去自由的傀儡。
他不能讓她跟著自己受一點點的委屈,他不能原諒自己這麼對她。
他輕輕牽起了金釧兒的手,將腰間刻著自己名字的玉佩摘了下來塞進了她的手中。
他抬起手揉了揉金釧兒毛茸茸的髮髻寵溺地笑道:「哎,我的傻丫頭哎!」
「我怎能讓你跟著我受苦?」
趙澤貪婪地看著眼前純真的女子,想要將她永遠定格在自己心底和靈魂的最深處。
他喜歡她,愛她,卻不能害她。
她應該是最自由的女子,像鄉下曠野的風,只有同樣純真的男孩子才配得上她,而他不配。
能讓她陪他到此,已經是上天對他的恩賜了。
趙澤緊緊攥著金釧兒的手,金釧兒都覺得有些疼了,可看著他這個樣子沒好意思抽出來。
趙澤卻似乎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再也坐不住了,竟是枕著金釧兒的腿緩緩躺在了她的懷前。
金釧兒從來沒有和一個男子這般地親密過,此時支棱著另一隻手臂,都不知道該干點兒啥,最後輕輕放在了趙澤的肩頭。
畫面顯得有些詭異,一個瘦弱的女孩子,抱著一個躺倒的高大男人,小心翼翼,不知所措。
趙澤忍著腹中越來越難忍的劇痛,方才他已經偷偷服了毒丸,此番毒丸的勁兒散開了。
肝腸一寸寸被絞碎,他臉上卻顯得安靜異常。
「金釧兒!」趙澤的聲音輕飄飄的。
「嗯?殿下?」
趙澤笑了出來:「我知道慕世子的那個暗衛頭子千山,那小子是不是喜歡你?」
金釧兒頓時晃了神,她一直都和千山是半個師徒半個朋友,從未在這方面想過。
趙澤笑道:「我的好姑娘哎,那玉佩老值錢了,末端能拆開,拆開就是印章,你可以在大周任何的錢莊裡提出銀子來。」
「我存了不少銀子呢!」
「殿下你……」金釧兒突然慌了起來,趙澤這話兒聽著不對勁兒。
趙澤像是夢語一般,他緊緊抓著金釧兒的手,太疼了,受不了了,可卻是從來沒有過的解脫。
「金釧兒啊!你拿著銀子幫我在海邊的那個漁村里給我親爹修一座墳!」
「將我娘,我爹還有我埋在一起吧。」
「殿下!」金釧兒尖叫了出來。
「聽我說!」趙澤唇角顫抖著,烏黑的血順著他薄涼的唇角滲了出來,「聽我說!好姑娘!聽我說。」
「千山那個小子我調查過,還挺不錯的。」
「你家主子沈氏也不錯,能罩著你。」
「你們以後功成身退,就拿著我給你的銀子,去買一處莊子,你和千山那小子生一群娃娃,記得過繼一個給我認個親,每年去我墳頭上燒燒紙!」
「你們好好生活,養好多的牛羊,教孩子們武功,幸福的……我的小金釧兒啊,你一定要幸福地活……下去……」
「不!不!殿下!殿下!!你……快來人啊!!來人啊!」
江風冷冽,夜色深沉,金釧兒的尖叫聲分外地尖銳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