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4章 942【我主沉浮】
當景帝親率五千天子親軍加入戰場,確實短暫提振了景軍的士氣,但也僅此而已。
破軍炮和火繩槍是景軍完全無法理解的存在,而當他們的騎兵相繼潰散或覆滅,定北軍主力轉來主戰場的時候,景軍步卒的潰敗已經無法扭轉。
陸沉和林溪親率精銳殺來,則是徹底壓垮景軍的最後一擊。
夫妻二人帶著休整一個多時辰的長刀軍,還有林溪帶來的四千多七星軍銳卒,從南到北一路掩殺。
早在大半年前,陸沉便在七星軍原有兵力的基礎上,另行增設八千人交到林溪手中,他們在前些天偽裝成運送輜重的隊伍,瞞過景軍斥候的雙眼,分成兩批進去齊軍大營。
這八千人裡面除去工匠、炮手和火槍兵,還有林溪親自訓練的四千多精銳,其中大多數將官都曾參與過當年林溪誅殺李玄安的行動,另外還有不少七星幫培養出來的高手。
此刻他們和長刀軍一起,跟隨著陸沉和林溪的腳步,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眼前沒有任何敵人能夠抵擋,包括景帝身邊的五千親軍在內。
日光偏西之時,戰場上的喧囂和雜亂開始慢慢平息。
具體戰況尚無法統計,但是齊軍大勝、景軍慘敗已是板上釘釘的結果。
撒改和阿布罕兩位大頭人相繼戰死,前者為了保護景帝死在陸沉的長槍之下,阿布罕則是被一枚炮彈轟中胸口,死無葬身之地。
阿里合永濟、塞蒲里、阿速該、蘇孛輦、珠格等五名大將戰死,僅有紇石烈和術不列兩人帶著少數殘兵敗逃而走,此外陣亡的景軍中下層將官更是不計其數。
景軍玄甲龍騎覆滅,三萬精騎活著逃回去的不到三成。
景軍步卒的損失更可謂慘重,攏共九萬人只有三萬多人狼狽逃往北方的藤縣,但是定北軍怎會輕易放過他們?
李承恩親率精騎一路追殺。
對於景國來說,騎步軍大量戰死固然可怕,撒改、阿布罕、阿里合永濟等人以及那些中下層將官的集體陣亡,才是讓這個龐大王朝極有可能一蹶不振的根源。
而此刻戰場中央那位被齊軍團團包圍的帝王,更是景國永遠無法承受的損失。
風中瀰漫著濃烈的血腥氣。
長刀軍和七星軍將士圍成厚厚的一圈,雙眼死死盯著中間空地上的那個人。
林溪距離那個人很近,此刻她身上的甲冑遍染敵人的血,手中斬馬刀斜舉,刀尖離那人的身體不到一尺。
即便對方在她和陸沉聯手進攻之下已經身受重傷,她依然不會有片刻鬆懈。
陸沉站在她斜對面,長槍尖上不斷滴血。
在完成這場驚天動地的逆轉之後,他再度親身上陣,為的就是將眼前這個人留下來。
一如他很久前的推斷,景帝扯了一個彌天大謊,杜為正對他造成的傷勢並不致命,他無比堅韌地挺了過來,至少不會影響到壽命,而且武功也沒有退步太多。
但是此刻慶聿恭不在,景帝如何能擋住陸沉和林溪心意相通的聯手進攻?
林溪的武功自不必說,陸沉這些年一日千里,又久經殺伐磨礪,早已成長為當世有數的高手之一。
戰場逐漸安靜下來,寒風呼嘯而過。
景帝輕咳幾聲,抬起左手擦拭嘴角的鮮血。
此刻他的狀況看起來很狼狽,那柄天子佩劍已經折斷,身上的輕甲血跡斑斑,左腹有一道斬馬刀留下的傷口,右臂更被陸沉揮槍砸斷。
不過他依然挺直腰杆,昂然屹立。
他望著身前兩尺外站定的陸沉,靜靜地端詳這張年輕俊逸的面孔。
「年輕真好。」
景帝面上浮現一抹滄桑又苦澀的笑意。
陸沉其實有很多話想問這位異族帝王,但此刻他並不著急,平靜地說道:「陛下正當年,何出此嘆?」
「此刻近距離見到你,朕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老了。」
景帝自嘲一笑,繼而道:「如果朕年輕二十歲,應該不會落入你的陷阱。人老了便會有各種顧慮,凡事力求穩妥,便如今日之戰。你很聰明,抓准朕這個弱點,一步步引誘朕上鉤。如果朕沒有這般謹慎,一開始便傾力而為,即便會敗在你的手中,也不至於輸得這麼徹底。」
這是一句實話。
陸沉坐擁破軍炮和火繩槍兩大超越這個時代的神兵利器,如果只是謀求一場局部勝利,不需要這般費心籌謀。
他要一戰抹平景軍的所有優勢,將景帝留在這片戰場,所以才絞盡腦汁步步示弱,不惜用飛羽軍和數萬步軍作為誘餌,只為誘使景帝全力施為,不光底牌盡出,連他本人都深入戰陣。
只有這樣,齊軍絕境之中的反擊才能取得最好的效果。
陸沉望著景帝漸漸平靜下來的面龐,緩緩道:「或許你不知道,從我投身行伍的那天起,我就在研究你和慶聿恭。這大半年來,你麾下的虎狼之師高歌猛進,大齊邊境風雨飄搖,靖州西線更是被慶聿恭領兵打穿,其實我也曾猶豫過很多次。」
「哦?」
景帝似乎頗有興趣,問道:「為何猶豫?」
「因為死了太多人。」
陸沉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情緒,幽幽道:「有一位老將名叫康延孝,今年已經五十四歲,他的一生可謂與你們景廉人廝殺的一生。當年我和他有過一次小衝突,後來我以為他鬥志不再,於是決定讓他去淮州養老。他顯然不甘心,幾次三番寫信給我,讓我再給他一次機會。三個月前,靖州西冷關,康老將軍與慶聿恭指揮的大軍鏖戰三個多時辰,最終力竭戰死,壯烈殉國。」
林溪聽到這番話不由得垂下眼帘,以示對那位老將的敬意。
景帝則面無表情地看著遠方。
陸沉繼續說道:「像康老將軍這樣的人成千上萬,其中很多人我並未見過,他們只是戰報上冷冰冰的名字。如果我換一種策略,或許大部分將士都不用戰死沙場。」
「但是那樣一來,這場戰事會延續很長時間,你沒有辦法像現在這樣結束殺伐。」
景帝看向陸沉的雙眼,淡淡道:「兩相比較,或許後一種選擇會死更多人。」
陸沉冷聲道:「無論哪種選擇,根源都在你身上。」
「朕不否認。」
景帝擺了擺左手,似乎有些意興闌珊:「古往今來但凡有志君王,誰不想平定天下青史留名?如今朕敗了,這份雄心自然化作笑柄,但是朕不會後悔,若能時光倒轉,朕依然會這樣做。」
一陣沉寂。
景帝又咳了幾聲,臉色漸漸發白,他忽地話鋒一轉道:「永平……也就是慶聿懷瑾,應該是你為朕準備的第二個殺招?」
陸沉看著他細長的眼眸中幽深的光,點頭道:「等你的死訊傳回去,她應該會選擇動手,因為你肯定會留下後手對付慶聿氏。與其說這是我準備的殺招,不如說這是你一手釀造的惡果。你若活著,慶聿氏自然不敢擅動,可是一旦你在戰場上有個閃失,你擔心後繼之君再也壓制不住慶聿氏,又怎會心軟?」
「事涉皇權,沒人可以例外。」
景帝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道:「難道你可以?朕不相信。南齊那個年輕的太后比她的丈夫要強,但終究是孤兒寡母,將來早晚都會死在你的手裡。」
陸沉並未矢口否認,他行事自有主見,不屑於爭辯這種未來的事情,只是略顯不解地問道:「既然你已經猜到慶聿懷瑾會動手,為何不撲殺這個隱患?」
「不瞞你,朕也是剛剛才想到。」
景帝喟然道:「一者,朕要對付的是慶聿恭,其他人的威脅沒有那麼大,只可惜你不肯配合朕。二者,你剛才有句話說得很對,只要朕活著慶聿氏就不敢胡來,朕沒想到此戰會輸得這麼徹底。陸沉,你確實了不起。」
面對這位異族帝王真心實意的稱讚,陸沉臉上古井不波,他轉頭看著外圍一圈安靜站著的將士們,徐徐道:「如果沒有他們,光憑我一個人又有何用?」
景帝目光微凝,定定地看著陸沉,良久才點頭道:「你真是天生的帝王種子。」
陸沉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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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帝不再深入這個話題,微笑道:「朕有一個不情之請。」
陸沉道:「你說。」
景帝道:「如今朕死在你的手中,慶聿恭的算盤肯定也會落空,蕭望之必然會出現在平陽城外,不會讓他活著回去——」
他忽地停下話頭,緊接著面上泛起一抹釋然,失笑道:「原來如此。難怪慶聿恭會將滅骨地留在北線,他是打定主意不回去,以此來麻痹朕,卻將夏山軍的精銳交給滅骨地。萬一朕死了,滅骨地便會將慶聿氏的骨幹力量帶回去,從而成為永平那孩子控制大局的本錢。如此說來,朕終究還是被你們聯手算計了一道。」
陸沉平靜地說道:「或許這只是一種默契,畢竟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和慶聿恭的處境很相似。」
「有道理。」
景帝微微頷首,繼而道:「如今你已無人可擋,天下大勢盡在你掌握之中,將來滅景之日,念在永平那孩子對你一往情深的份上,不妨給她留一條活路。」
陸沉眉頭微皺,林溪手中的斬馬刀忽地向前兩寸。
「林夫人莫要誤會,那只是永平一廂情願罷了。」
景帝似乎腦後長眼,繼續看著陸沉說道:「當然,這同樣只是朕一廂情願的請求,答應與否全在你一念之間,朕不強求。」
陸沉不答,倒不是景帝那句話給他造成多大的衝擊,而是對於未來齊景局勢的變化,目前他還沒有定論。
景帝抬頭看了一眼天邊的晚霞,輕嘆道:「陸沉,可否給朕說說你那些殺手鐧?」
「絞殺你麾下重騎兵的武器叫做破軍炮,炮管之中放置大小不同的彈丸,以火藥激發。另一種叫做火繩槍,原理和破軍炮相似,較為輕便但威力也小一些。」
陸沉用只有在場三個人能聽見的語調說著,看著景帝臉上明悟的神色,又道:「在不遠的將來,我找來的工匠們會研製出更強的火槍,射程更遠殺傷效果更好的火炮,北方草原上的遊牧民族不再具備威脅大齊子民的能力。當然,火藥和火器只是我勾勒藍圖的一方面,很小的一方面,還會有更多新奇的事物改變這個人間。」
景帝虛心地問道:「比如?」
陸沉稍稍遲疑,輕聲道:「各種各樣可以讓人生活變得更好的工具,比如能夠讓耕地變得更加肥沃的養料,比如會增加很多倍產量的農作物,比如更加明亮光潔的玻璃,比如可以朝發夕至的馬車,這些東西哪怕一天一夜都說不完,而我已經想了很久很久,只等將來一項項實現。」
「真好……」
景帝知道陸沉的家世,在他想來這應該是陸家商號於世間各地行商給陸沉帶來的啟發。
他仰頭望天,略顯悵惘地說道:「你是天授之才,朕輸得不冤。」
從始至終,陸沉都沒有表露過讓他活著的念頭,景帝自然也知道這一點。
「陸沉,朕有最後一個請求。」
「你說。」
「希望你能親手終結這個亂世,然後登基為帝,創造你理想中那個富足的人間。」
陸沉這次沒有迴避,他和林溪對視一眼,然後平靜地說道:「這個請求確實讓我有些意外。」
「輸在千古一帝手裡,總好過輸在一個因為愚忠導致身死族滅的蠢貨手裡。」
景帝臉上浮現一抹狡黠,微笑道:「你若走到那一步,朕豈不是史書之上最大的笑話?」
陸沉亦淡淡一笑。
景帝隨即向前數步,抬頭望著北方遼闊的天地,肅然道:「朕乃大景天子,不能面南而亡。」
語畢,他抬起左手攥緊成拳蓄力一擊,毫不猶豫地錘在自己的咽喉上。
陸沉和林溪靜靜地看著。
看著這位胸懷大志的異族帝王氣絕身亡,緩緩向前栽倒於地。
林溪上前俯身檢查,確認對方生機斷絕,然後朝陸沉微微點頭。
陸沉這一刻忽有悵惘之感,不過當他環視周遭,看見將士們臉上發自肺腑的崇敬之情,那抹悵惘迅速消失。
他臉上浮現一抹笑容,抬手向將士們揮動致意。
回應他的是山呼海嘯一般的吶喊,從戰場中央爆發,繼而朝著四面八方蔓延。
從徐桂、劉隱、霍真這些主將,到劉統釗、寧雍、傅黎川這些中級將官,再到每一個鏖戰全場的普通士卒,所有人都振臂高呼,臉上洋溢著亢奮且激烈的情緒。
「萬歲!」
「萬歲!」
「萬歲!」
三軍將士的吶喊聲匯聚成一股洪流,奔涌於天地之間,久久不曾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