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夢境中抽返的那一刻,那根帶著淡金色紋路的指揮棒,被范寧不舍地緊緊握住。
就像在滔天洪水中抓著樹枝,在黑暗深淵中提著燈火,在同戀人訣別之際不願放手。
范寧睜開眼睛,看到書桌上裝有綠植嫩枝的玻璃瓶正閃著光,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床單,浸透於房間的每一處物件。
靈性中殘留的違和感揮之不去,另一種不同於此前的「燭」之迴響,正從星靈體往下沉降,初識之光也許暫時可探向遙遠的天穹,將「不墜之火」的烈焰極小比例地與身邊事物交換。
他躺在溫暖的絨毯里,右手手掌緊握,但其間什麼也沒有。
踏入中位階並非如此簡單,自己也並沒有在醒時世界看到指揮棒,抑或它並不是移涌物質,只是輝光多次折射出的億萬幻象之一。
愜意又孤獨,輕鬆又失落。
但他來不及品味這種微妙的感覺,而是飛快掀開被子,坐到桌前,擰開鋼筆帽,嘩啦啦翻開自己的筆記本。
那些在移涌中冒著風險獲取的隱知和靈感,之前在「啟明教堂」時自己覺得狀態很穩定,但從此刻醒來開始,夢境記憶如爐火煅燒積雪般迅速消融!
「一、名為「烈陽導引」的「燭」相咒印,強度可在4-7階不等,製作方法:從移涌中帶出「沐光迴響」,在靈性的殘留違和感未散時舉行秘儀,見證符為「不墜之火」,刻於移涌物質「爍金火花」,祭壇相位調和比為…能量揚升方法為…獻祭物為…秘氛配方可選…需誦念神聖驕陽教會未曾公開的秘密教義…」
范寧手中的鋼筆飛速書寫著,為趕時間,字跡潦草得只有自己能看懂,並且省略了很多次要表述,這讓某些信息變得支離破碎,某些又過於抽象,語焉不詳。
「二、「燭」的終極意義之一在於「啟明」,見證之主「不墜之火」有指代形象,即世界表象的太陽,祂准予人們誦念祂的名,並認可這一指代,故而太陽可以短暫直視。」
「三、再現音樂引發靈體共鳴的原因可能和「啟明」有關。」
「四、見證之主「無終賦格」執掌的「燭」側重激情與靈感,祂還執掌…執掌…」
范寧的眉頭深深皺起,思緒如拳頭般緊握,記憶如流沙般滑走,他抓了一把自己頭髮,無奈塗改成:「「無終賦格」執掌的相位不只有「燭」。」
室內陽光一寸寸地消散,最後重現烏夫蘭塞爾一貫的陰鬱天色。
「五、《第一交響曲》……」
夢中腦海里曾響起一些旋律,它們先是安東老師未完成交響曲末樂章的巨人動機、魔鬼動機、聖詠動機,後面則出現了變形和發展,或可用於其他樂章。
范寧快速往前翻了幾下,那一頁謄抄著三個原本動機的譜例,下面還有一些空餘五線譜,此刻「嗤拉」一聲,整頁被范寧撕下來,湊到了第四點隱知下面,準備對照著記錄新的素材。
他手上不敢怠慢,飛速連筆,畫完了高音譜號和低音譜號,一個括弧將它們括起來,組成臨時性的鋼琴縮略譜。
然後手中的筆就停住了。
第一個音是什麼來著?
自己…好像不記得了??
那些音響效果的感覺還在,有些是情緒,有些是場景,有些還有明確的配器:寧靜之中的模仿鳥鳴的短笛聲、刺破雲層的朝陽、原野中樸實愉快的大提琴旋律…粗獷熱烈的鄉村舞蹈…看似沉鬱的、用卡農手法寫出的葬禮進行曲…短促,帶著戲謔跳音的雙簧管聲音…
但自己真的一個音都不記得了。
范寧頗為崩潰地用力甩頭,然後強迫自己再次搜刮一遍記憶。
總得寫出點提示吧?
他的目光先是失焦,最後聚焦到了末樂章三個原有主題的最後一個:聖詠主題上。
d大調,純四度下行模進,簡單的經過音後,反向跳進落地,節奏勻稱、聽感明朗、落落大方,象徵神性與淨化。
范寧提筆,把安東老師寫出的這條旋律前兩個音勾了一個圈。
一高一低,純四度,la——mi——,就像人的一組呼吸。
然後他在隱知第四條序號後寫道:
「《第一交響曲》靈感:或可採用這一組四度音程『呼吸動機』,作為貫穿全曲全樂章的邏輯線。」
除此之外的記憶全部消融。
「啪。」范寧合上筆記本,靠在座位上,長舒一口氣。
一覺睡到天亮換來的是清醒頭腦,他開始思考當下需要關注的幾件事情。
「超驗俱樂部」的信息杜邦已在著手調查,勞工案的權益爭取,則面臨著較長的時間周期;作品選拔大賽複試結果落幕尚需時日;「愉悅傾聽會」的線索等待校方的進展;下周期末考試沒什麼值得說道的,時間還是要占用幾天,然後就可以享受在校期間最後一個寒假了。
嗯…其實目前最沒有頭緒的是瓊的問題。
自己之前本來是準備找個機會,把瓊引薦到博洛尼亞學派,幫助她獲得官方身份,畢竟她的家族出身完全符合條件,博洛尼亞學派不會拒絕補充一位年輕又可靠的有知者會員。
但在羅伊那邊打聽完消息後,范寧覺得這個心思暫時沒法動。
博洛尼亞學派對於晉升路標的登記和審核,比指引學派還要嚴格,加之瓊已經錯失了類似自己一樣矇混過關的機會,她只能選擇「高靈感者偶然進入移涌」的路子。
被博洛尼亞學派考察1-3年,並定期向特巡廳匯報,這太容易出岔子了,范寧可是清楚,瓊的身上有一些特殊的秘密。
指引學派理論上不看出身,實際上則少有貴族入會,就算自己能再爭取到一個金貴的編制,奇怪的審批申請會引起特巡廳的額外注意,考察期的風險不會比在博洛尼亞學派低。
只能低調行事,看看之後有什麼好的辦法了。
……
時間一晃到了十二月最後一天,離聖萊尼亞大學放假已有一段時日。
新作陳列館內光線明亮,柔和的薰香讓人放鬆又清醒,這裡從不會有留聲機播放唱片,以免干擾到樂迷對譜例的欣賞和判斷。
「佩德羅勳爵,晚上好。」年輕的侍女行禮,「今晚的音樂會馬上要開場了,您要不要先…」
「不去了,最近我的興趣在年輕藝術家們身上。」佩德羅勳爵身材發胖,圓臉上的小眼睛卻很有精明的神采。
這位紳士是音樂廳、美術館和拍賣行的常客,雖然僅有男爵爵位,但富有程度在烏夫蘭塞爾的小貴族圈子內首屈一指,原因就在於他頗為自得的藝術眼光和快准狠的投資手段。
陳列館內此時駐足的樂迷不多,更多的人正在匆匆忙忙往交響大廳趕,佩德羅彷佛漫無目的地繞了一周,然後向某組展覽位前投去了目光。
「見鬼?」他有些不相信地眨了眨眼睛。
這部作品位於聖萊尼亞大學的學生展示區,目前在樂迷票選中人氣一般,不過佩德羅自有他一套價值判斷和投機技巧,他在幾天前貼下了一張署名的手稿競價紙條,標價50磅。
怎麼自己的綠色紙條,今天被另一張紅色紙條給覆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