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尚未出土的紅酒」

  「我記得你,你的名字應該叫洛德麗。」

  以上這句話在范寧心中一閃而過。

  但實際上,他並沒有說出口。

  「小姑娘,也許你認錯人了?」

  這是實際上說出的話。

  范寧將洛德麗扶起。

  在他的記憶中,洛德麗是兩年多前自己走訪鐘錶廠勞工案時認識的一位女孩,得益於不錯的嗓音天賦,她被「藝術救助」計劃的附屬合唱團招錄。

  對於基數更龐大的勞工和民眾而言,能被選中的她是出類拔萃的,但作為合唱團女高聲部的其中一員,她又是相對平凡的,范寧能記得她的相貌、名字和大概出身經歷,是因為自己足夠博聞強識,對每一個結下緣分的人皆是如此。

  在這麼一個古怪的「村落」,遇到了這樣的人和「話題」,回望在北大陸的點點滴滴,范寧愈發有一種時空的錯位感和不復從前的傷感,但他的表情經歷了從應激到錯愕、從思索到平靜的整個過程。

  「我的名字是安托萬·拉瓦錫。雖然不知道你口中的『原來也是終於會來這裡』具體指的是什麼,但於我,調查這異常地帶的目的,應該和你想的不是一回事。」

  范寧已不太在意自己的「人設」是否還一如既往,但是眼下的情況是明顯有問題的——自己目前至少保持的還是「拉瓦錫」的面容!

  「是嗎,怎麼可能呢?」

  被扶起的少女眼眶仍是紅紅的,攏攏頭髮,勉強笑了一下。

  「叮!——」「叮!——」

  手機日曆應用中,文森特的「工作備忘錄」仍在不斷彈出。

  范寧挪動腳步,繼續閱讀起上面瑣碎的信息,不再與這位莫名其妙冒出的洛德麗對話。

  他的背影和一眾隊員的影子一起,在村落明朗的月色下逐漸拖長。

  幾秒後,范寧的靈覺注意到了少女從背後怔怔注視自己的目光。

  她也很快邁開了步子,一路跟在己方後面。

  「不好意思,那我叫您拉瓦錫先生便是。」

  「其實,這一年多來我過得非常棒,好到曾經的自己絕對不敢想像的那種雖然學習、排練和演出也很辛苦,但和以往不一樣,我清晰地知道自己在為什麼而活著」

  接受過系統文化教育後的洛德麗,對於語言措辭的表達能力,已經截然不同於范寧在走訪面談時對她的初印象了。

  而且,她的措辭之中,似乎仍然「預設」著眼前的傾訴對象是范寧。

  「今年新年之交,我通過了一系列測試,拿到了特納藝術廳的正式藝術家合約這很難,完全沒有把握,好在準備得足夠充分,僥倖成為了這批測試學員中的九十五分之七,而且,還是未滿三年學制的提前的那一位您的囑咐我做到啦,曾經我不再是一位勞工,現在我不再是『學員』了,我是『藝術家』!舊日交響樂團的一名正式小號手!」

  「簽完合同的那天,是休息日的下午4點33分,我乘了一輛出租馬車,回到自己在南碼頭區生活了十幾年的那條小街,在134號的甜品店買了兩大袋愛吃的甜肉鬆小蛋糕,那時的心情還不錯,可當回到自己那棟空蕩蕩的手工木坊時,我突然意識到,這一切我已經沒有任何可以分享的人了」

  「您知道的,我的幾個好夥伴都因健康狀況惡化而陸續去世啦,爸爸早幾年就因為作坊被兼併而負債自殺,媽媽和哥哥後來也病倒了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對著虛無,告訴他們,自己已經快忘掉油漆和刨花木渣的味道了,告訴自己現在過得很好,健康狀況還很穩定,每周能領到36鎊的薪酬,也許一年開外,就能在城裡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公寓」

  突然,范寧面無表情地回頭:

  「你說的,大部分都是林賽的經歷。」

  「你和他關係很熟?」

  說起來,那段時間某一日的走訪面試工作結束後,在回到音樂廳的馬車上,希蘭所說的「如獲新生」至今似乎還在自己耳邊迴響。

  但是

  林賽是青少年管弦樂團的小號手,洛德麗是附屬合唱團的女高音,兩人都是范寧親手招錄進來的「藝術救助」學員,家庭的大致背景他都清楚,林賽的父母是後來破產後不在人世的,而洛德麗生來就是濟貧院的孤兒。

  這洛德麗前面還在說自己在「合唱席第幾位」的表現良好,後面又通過重重測試,成了一名舊日交響樂團的小號手?

  而且還無法再和「因作坊被兼併、負債陸續離世」的父母分享自己的喜悅?

  范寧想不明白,如果眼前的少女是另一個懷揣異質目的的、明晰自己真實身份的「洛德麗」,為什麼一上來會用這麼拙劣的、字面上就矛盾的言語來同自己搭話。

  「林賽?我也許聽過這個名字,應該聽過」

  洛德麗腳步緩了幾分,面露疑惑思索之色。

  范寧再次轉身將她甩在後面。

  半晌,少女又急切喊道:

  「您不相信嗎!?」

  「波列斯,我的弟弟波列斯也被招錄了,他現在是合唱團的男低音!他的音域在大字組D至小字一組e1!您說過他是不錯的苗子!」

  「他可以為我這個姐姐作證!」

  波列斯的姐姐明明叫麗安卡,鐘錶廠生產線上的普通描線女工,自己接觸的第一例受害者,她早就死了范寧聽到這亂七八糟「融化」在一起的人物關係,沒有回頭。

  「月工作小結待完成

  抗逆儀式可行性分析報告√

  翻譯《拉奎伯斯寫本》√」

  范寧繼續翻閱著手機日曆中由文森特留下的工作備忘錄。

  與其與失常區中來路不明的「人」交流,還不如指望從這上面獲取情報更為可靠。

  隨著上翻次數的累計,他在這樣的「條目式工作列舉」之外,終於找到了一些格式不同、更加醒目的內容——

  「人可以在一本還未出土的典籍封面上籤下名字嗎?可以殺死一位非曾出生的國王嗎?可以終結一場非曾打起的戰爭嗎?可以品嘗到一杯尚未出土的紅酒嗎?

  比如,我現在用來「記」下這段話的這一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