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調高的弦

  通常,在23時59分59秒,人將在下一次呼吸中恭迎時間的新生,然後接下來一段令人無法入眠的時辰,應該被稱之為「0時」,前一段則是「第24個小時」。

  所以現在的范寧遇到了他無法理解的情況。

  在剛才的那次呼吸之後,范寧不知道世界的進程走向了哪裡,無法理解自己是步入了新的一天,還是停留在了過去的一天,抑或,掉進了某個無法理解的失落的間隙。

  夜晚第25時。

  並且,房外的「人們」在唱歌,在斯克里亞賓《白色彌撒》伴奏背景之下。

  放在平日,立即做一個驗夢,是最正確的選擇。

  但失常區是明確的醒時世界,在吞食掉「鬼祟之水」煉製的靈劑後,在經歷了稀疏淡薄、難以憶起的夢境後,現在的自己恢復了精力,是清醒的。

  也許,還有一個簡單動作,也可能助於眾人理解一部分目前處境——

  揭開營房門口的黑布帘子,往外看看。

  或者,往外更走幾步,進一步觀察一下四周情況。

  但普遍烙印在意識深處的「神秘側行事原則」仍在發揮作用,每個接近黑色布簾、仔細側耳辨聽的隊員,都最終陸續退回了自己休息的位置,范寧站定原地的反應,也默認了這一處理方式。

  不去打探,不去窺視,裝作無事發生,也許一段時間後會回歸正常?

  時間仍在滴答滴答流逝,如往常般服從著類似鼓點的節拍分布,如往常般符合人類對快慢的認知,每分鐘60拍。

  60是一個既可以被3,也可以被4整除的數,在原地凝然端立的范寧,很容易將其當成最常見的三拍子或四拍子來代入自己的心靈律動。

  他覺得從音樂術語的角度來說,這一速度接近柔板Adagio的上限,略低於行板Andante,但敏銳的直覺又告訴他,時間的流逝單元,似乎還是有著不均勻的混亂,每秒鐘的時長在搏動收縮,就像層次被破壞後的液體湍流,也像實際中的音樂演奏,由於藝術理解不一,加之各種偶然因素,一部作品其實並無嚴格意義上的恆定速度。

  如此持續下去,范寧想試著等等一個小時之後。

  漫長的緘默之後,外界的歡歌詩篇有更換,隊員們的鐘表則走到了夜晚第26時。

  時間仍在流動,黑色幕布之後的廢棄營房卻似靜止。

  范寧感到十分荒誕,同時又平靜下來,坐回了木板寫字檯前。

  這種溢出正常認知之外的、處於未知的概念夾層的「失落之時」,看樣子竟然並非時空演化的偶然錯誤,竟然還有「不只一時」?

  一處向前無限延伸且悖於外界的隱秘死角?

  作為對所遭遇之事的最真實記錄、以及與外界不明來源音樂的對抗,范寧接續寫起了他的《第四交響曲》第二樂章,而且,輕而易舉地重新拾起了剛才被打斷的順暢靈感。

  「do/re/mi——mi——fa——mi——」「do/re/mi——mi——fa——mi——」

  這個樂章被作為諧謔曲來構思,在閒適中庸、不快不慢的速度下,他在開篇為圓號寫出了一組信號似的C大調獨奏,旋律線卻帶著一絲呆板,木管隨即在屬和弦上吹出帶著「利安德勒」的舞曲節奏型,由此引出了小提琴氣質嫻靜卻透著絲絲詭異的諧謔曲主題。

  「差點意思。」

  「歸根到底,仍然不夠『陌生』。」

  范寧的運筆在第15小節處停了下來。

  他覺得開篇的引入手法和音色調配是沒有問題的,小提琴的主題旋律也全然是一氣呵成,但離自己真正想記錄之事、想表達之情緒還差不少距離

  從第一樂章令人不寒而慄的瑰麗風景過來,異常混亂地帶的所謂「異常」和「混亂」,是一種從尋常的概念源頭上就發生顛覆的崩壞。

  自己塑造的音樂形象已經在往上靠了,已經在努力拆解、墊高認知了,但對它的模仿、表達與解構力度,還是不夠。

  范寧往自己身後右後方的陰影處一瞥,忽然間有了個完全突破常理的創意。

  ——將用來演奏主題的小提琴樂器,也改造成陌生而突破常理的樣子!

  比如,四根琴弦的空弦定高,全部調高一個全音!

  從來沒有一把弦樂器會採用如此怪異的定高。

  思路一打開,截然不同的內心聽覺就開始在范寧的意識中醞釀鋪展:一把做工粗糙、缺乏細節考究的古小提琴,在樂隊夢囈般的弱奏背景伴奏下,拉出陌生、尖利、刺耳的旋律,就像一具在異世界跳著詭譎之舞的骷髏。

  之後,范寧在第二部分寫出了一段田園風格的旋律,竟是此前「巨人」第一樂章中最重要的「原野主題」。

  它以顫音發展,為音樂帶來了閒適悠然的意味,但懷舊的色彩很快變得陌生走樣,加了弱音器的銅管、用弓杆擊弦的提琴、增四減五度的運用、頻繁出現的調外半音等重新將聽眾拖入了那幅神秘、怪誕而恐怖的動態畫卷。

  夜晚第27時,第28時,第29時

  未知之時,失落之時,依然像初入失常區一樣,並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奇怪東西闖入,營地外界那些「白色彌撒」的歌聲,也沒有要和自己發生交集的意思。

  唯獨范寧越寫越覺得順暢滿意,甚至中間都沒有停筆,去演奏試試音響效果。

  一直到把這首帶有兩個中段的諧謔曲的主要結構寫完,只留下準備填充的配器和對位細節時,他才決定上手驗聽一番。

  當然就從最為關鍵的小提琴聲部開始。

  范寧對著身旁後側抬了抬手,那把此前在榕樹底下被用於演奏過「恰空」的小提琴,連著弓子已經從陰影中飛出,落到了他的手中。

  「咚咚咚咚——」

  范寧左手抓住琴頸後,當即習慣性地抬起小拇指,在G、D、A、E四根琴弦上快速撥過,然後在腮下夾好,擰動弦軸,準備調高弦高。

  但下一刻,他伸手的動作停在了半空。

  撥弦出來的四個音是A、E、B、#F!

  「這把琴為什麼已經全部調高一個全音了?」

  「什麼時候調的?」

  「誰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