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退出了。」
告解室內,范寧雙手把持座椅,朝著隔板對面的人影發話。
「啊?」
剛剛才坐下的埃努克姆元帥,聽到這話感到一陣惶恐,心臟都停跳了半拍,凝聲沉氣緩緩問道:
「主教大人,我確已省察痛悔,正待告明求贖,聖靈在上,她不可憐我這個罪人了嗎?哪怕僅僅垂聽一番?」
「你此番覲見,是攜了那蘭紐特一道吧?」
「是。」埃努克姆點頭,「主教大人委託阿爾法上校在全軍拍發的電報,已經是說得萬分明白了,但同樣也是快到了最後不可饒恕的時刻,現今驕陽軍里出現的一系列問題,早該在主教大人登報之前,就應該著手整治」
「我此前的確勸了一些覺得還有救的人,比如博爾斯准將之流,但屢教不改、積重難返的,卻一時間沒有上心去追問責成因此我想著我自己先來辦告解,然後就令他也上來領罪。」
「那末,你當下無有難赦的罪,所以可以退去。」范寧說道。
「這?沒有?這,我」埃努克姆既感到心底一松,又感覺不明所以。
「惡人經營,得虛浮的工價。撒義種的,得實在的果效。」范寧揭開水壺,飲了一口,心平氣和地給這位雅努斯的統帥講明道理,「以前我就在一些羔羊面前好言相勸,說在鄰舍面前擊掌作保的,乃是無知的人。因為人所言所行的,往往在自己的眼中都看為正。喜愛爭競的,是喜愛過犯,高立家門的,乃自取敗壞」
「你這士兵里的王,平日裡紛爭煩擾必定不小,但門戶前的潔淨,在心裡依舊視為要害,現在趕出褻慢人,爭端就消除,分爭和羞辱,也必止息。」
「切切實實地做稱義的事,比獻祭祈求更蒙上主悅納。但憑那一句『榮耀歸於聖教,安寧歸於軍士』傳到我耳里,這事情就必定給你成了。」
埃努克姆頓感道理通透、蒙受感動,心中的包袱也放下來了,起身鄭重行了一禮。
「我這就把人帶過來。」他戴起自己的頭盔,大步走出告解室。
空隙時刻,范寧再度環顧四周。
「這種感覺」
一定是有什麼事物在注視、聆聽著這裡!
不是經驗意義上的「人」或「個體」。
告解聖事的內容對第三人是嚴格守秘的,但如果是遇到了「被見證」的神秘學變數,恐怕就不在討論的這一範疇了。
就像教義中所記載的很多言行與事跡,也有可能就是出自於歷史上的某一次告解聖事。
「難道是有什麼神秘力量記錄、見證下了我和身邊人之間的這些言行?」
思索之際,范寧看到對面進來了三道人影,把其中一人帶到椅子上後,又迅速退去兩道。
范寧直接把「守夜人之燈」擱在了桌面上。
「詭詐的舌,為聖靈所憎恨,故而我不同你言語。」
他再度在擋板上作出勐然「推窗」的動作。
「神父,我」蘭紐特上將心中正打著盤算,說哪些,不說哪些,怎麼斡旋,怎麼拖延突然,他眼前那塊厚實的擋板迅速皸裂,就像破洞的布袋子一樣漲大,無數爆裂的光芒從後方迸射了出來!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拉瓦錫神父其人,但可惜,此時的世界亮堂得可怕,根本看不清坐在對面的神父是什麼容貌、什麼髮型,穿什麼顏色的衣服。
對方全身就像一塊擁有不規則平面的鏡子,將他連同身邊的一切映射了進去,又將他自我的視角都給「吸」到了裡面去!
「嗡嘩」
蘭紐特覺得自己耳鳴了,意識開始不受控制地渙散,記憶與念頭如溏心蛋般被刺破流出。
相對於「守夜人之燈」感應信徒祈禱、洞察心理狀態的功能,這種靈體搜查無疑是更暴力的手段,照明強度過高,傷害不可逆轉。
但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十分高效省事。
「嗯?」
范寧聽覺中的雜音被消除,「視野」邊緣是虛無的金色霧氣,正中間的顏色與畫面則仿佛新染的一樣。
他「看到」了自己身處一個又一個室內的房間,包括小別墅、小酒吧、小劇場、小辦公樓周圍的男女老少們坐在地上,搖著雪橇鈴鐺,發出很輕很碎的響聲,同時頌念著那位古老又駭人的存在的尊名。
「察—察—察—察———」
「宿運的救世主,天國的接引者。古老真理的化身,造就改變的先驅。」
范寧清楚這些都是神降學會的熟人聚會場合,自己「代入」的是蘭紐特的視角。
場景都是熟悉的場景,也沒什麼過於驚悚的事物,但帶著一種莫名的詭異和陌生感。
尤其是,大多數聚會都沒有明顯的組織首領。
就像自發的一樣。
神降學會的熟人很多,但真正的密教徒,數量似乎遠不如其他隱秘組織,也更行蹤不定。
畫面又變,一個女人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小眾款式的亮黃色茶歇裙,覆著白紗的手臂,金黃色的面具
「西爾維亞?」范寧屏息凝神。
果真是神降學會的人,從最初發起地下聚會,到畢業音樂會「幻人」事件,再到聖塔蘭堡地鐵事件,逐漸將自己的活動軌跡悄無聲息地引導至南大陸,捲入「謝肉祭」之中。
「如此說來,特巡廳還真是連續被陰了好幾次啊當然,也是由於他們自己本來沒安著什麼好心思,屬於河邊濕鞋的典型例子」
「看來,西爾維亞在神降學會的體系中,位於中間位置,下面是使徒瓦修斯、以及其他被利用的隱秘組織,上面則是F先生這個女人最初在北大陸活動,後來暗中控制南大陸的節奏,現在又在西大陸開始活動了」
范寧看到西爾維亞從蘭紐特手中接過了一些文件,有的是手續,有的是信箋,還有的是寫有人名的表格,他用靈性努力窺探著細節一隅,在表格上看到了寫有「死亡時間」的欄目。
這說明陣亡將士的靈柩運輸工作的確被插手了,為了大量篩選「被蠕蟲宿身者」。
上次的教堂空襲事件,背後也是這股力量在干預。
這些場景里,蘭紐特還給過西爾維亞一次尺寸比較大的「文件」。
「地圖?」
「南大陸地圖?」
范寧看到了上面的地形,尤其看到了一處標有「裂解場」的字樣。
「三日後動身,拾取謝肉祭殘留物」
「等這批朝聖的人送走」
「特巡廳的人把『裂解場』守得很緊,裡面的『池核』污染累積也須認真計議」
「提前存了一些『悅人之血』,應對起來會有效果」
范寧聽見了碎片化但很關鍵的計謀討論聲。
「西爾維亞也要前往南大陸?也計劃去一趟『裂解場』?」范寧眉頭深深皺起,「拾取謝肉祭殘留物?這是指什麼?『歡宴獸』的碎片?『原生先知』的屍骸?他們所以為的舍勒的去向?不對,難道是『紫豆糕小姐』和『緋紅兒小姐』的孿生靈體!?」
很有可能!
較早時,北大陸愉悅傾聽會密教徒「經紀人」,開設紅瑪瑙文化傳媒公司謀害安東教授和其他學生,並用「攝靈秘儀」煉製耀質精華,這就是F先生的神秘和弦在其中起的關鍵作用。
較晚時,南大陸赤紅教堂里,芮妮拉死前和信使的對話,也是直接指向了F先生的「許諾」,甚至提到了自己身上的「1號鑰匙」。
整個「紅池」真知的莫名活化,以及「緋紅兒小姐」和愉悅傾聽會的動作,都是和神降學會的背後操縱有關聯!
現在,既然「緋紅兒小姐」被瓊拖入了「裂解場」僵持,無論神降學會是要履行「承諾」將她拾起,還是另有其他目的,西爾維亞前往南大陸的動機都是吻合的
如果是這樣子,瓊接下來的危險會大大提前。
但是,可想而知,特巡廳對曾經破損的「歡宴獸」樞紐——「裂解場」在醒時世界的入口——作了比較嚴密的看守,另外,「裂解場」裡面曾經被波格來里奇大量投入蓄積的「池核」污染也不可小覷,這讓西爾維亞也很頭疼。
不是每個人都跟范寧一樣,得到了「芳卉詩人」最後的祝福,並且,手裡還收容著「紅池」殘骸。
「西爾維亞在動身之前仍在西大陸,而且和蘭紐特接觸頻繁,再加上上次教堂空襲事件與其相關,說明她最近就在阿派勒及旁圖亞這一帶活動」
之前范寧對羅尹晉升邃曉者的提議,「殺死一名邃曉者」,所指的第一考慮對象,就是西爾維亞。
羅尹對這個意見沒表示贊同,也回敬了一句「不許冒險」,不過范寧就當這句話不存在了。
別說之前這人身上背負的包括安東老師在內的諸多人命就一點,神降學會的密教徒祀奉「真言之虺」,這麼好的一位「衍」相邃曉者,不拿來殺,太可惜了。
特巡廳用「幻人」占位,主要占的是攀升路徑第一二高度的位置,類似於想要封路的人,只要堵死了路口就能達到目的,需要放行時再銷毀一兩塊石塊。
擊殺一位邃曉者,和銷毀一兩隻「幻人」是同樣的效果。
擊殺一位升得更高的邃曉者,沒準效果更好。
「西爾維亞這個人行事飄忽,擅長偽裝,以前就是如此,現在,每次在蘭紐特的記憶場景中出現時,衣服顏色不一樣,面具顏色不一樣,甚至於身材和聲線都有細微差別,後者是我之前實力較弱時、親自面對時都沒有注意到的」
「那麼,目前她會在哪裡呢?」范寧大腦飛速運轉起來。
靈體搜查的啟示畫面變得搖搖欲墜,最後切換到了一處視野開闊的戶外所在。
遠處是山峰、湖泊與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近處是沼澤、濕地與泥漿中的爛路。
罕有人煙。
更近處,相對完好的能稱之為「公路」的道路,是唯一能看出「人造痕跡」的事物。
不過在前方十米處,前同樣被廢棄的鐵絲網和哨塔截成了斷頭路。
眾人擰斷本就鏽蝕的鐵絲網,矮身而入。
他們戴著遮陽帽,背著鼓鼓囊囊的戶外行旅包,有人還帶有武器,一看就是不尋常的出門場合,但穿得又整齊光鮮,精神狀態也很飽滿,像是什麼人生中重要的日子。
「我們享受著天國的喜樂,與塵世大不相同」
「人間的喧囂和吵鬧,在這裡杳無蹤影」
更有錯位感的是,進入鐵絲網的隊伍中竟有「歡歌」飄出。
「《天國裝滿小提琴》?」
閃爍晃蕩的畫面中,范寧分辨出了他們所唱的「歡歌」,正是被收錄在神降學會教義中的一首《少年的魔號》中的詩歌。
最後一刻,范寧的眼神凝滯了。
他在前方好像看到了什麼不尋常的東西。
鐵絲網後方,爛泥巴路上,那些被隊伍撥開的與人齊高的蘆葦叢中
那道平面上
他看到了某些說不上是「場景」還是「事物」的東西雜糅疊加在一起流動著,就像氣泡水表面扭曲而濫彩的薄膜!
頭一個人的身影跨入扭曲薄膜的一瞬間,靈體搜查的啟示畫面便潰散了。
范寧手指敲打著桌面。
蘭紐特趴在對面,像是伏桉而睡,兩條小腿肚子卻在一下一下地無意識抽搐。
「抬走,下一個。」
此人要是腦子還沒壞掉的話,有什麼細枝末節的信息,教堂的神職人員們還可以再審一下。
一分鐘後,思索中的范寧再度開口:
「你來作甚麼告解?」
為期兩天的告解聖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不是每位來告解的人,都會提一些「逆天」問題,或遇到這些例外的變數。
范寧之後遇到的,絕大多數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解答起來不用太過費腦,可以分出精力來思考接下來面臨的問題,不過,依然沒有頭緒。
教宗、審判長和樞機主教等幾位核心高層雖然頭一天晚上就到了赫治威爾,而且因編纂「拉瓦錫福音」的事情想了一晚上,但也沒選擇中途出面打攪范寧。
如此到了第二天的黃昏時刻,也是范寧即將離開雅努斯的時刻。
終於進來一道人影,坐在擋板前面開口:
「神父先生,晚上好。」
聽見那道熟悉的禮貌又矜貴的聲音,范寧下意識笑了笑,而且,放開了自我約束的靈覺探視。
這應該不用遵守教會的守秘原則了吧。
髮鬢束起,黑色正裝,白色絲巾,露腳背的小皮鞋很正式很端莊的穿著。范寧心中暗自評價一番,然後再度重複起用了幾百次的語調:
「羅尹小姐,你來作甚麼告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