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樂章 愛告訴我(13):殘夢終醒(八千,再次感謝白銀大萌先兆者諤諤)

  「愛是一個疑問。」

  思緒伴隨著無盡靈感淌出,范寧的指揮棒緩緩執起,揚升,抬落。

  「但圖倫加利亞告訴我,在世界高處,有一道由輝光折射出的純淨之光,凌駕於所有慾念與渴求之上,超越所有躁動和狹隘的邊界,如燭火常燃、燈盞通明、照亮永恆上升的旅途」

  這不是任何交響樂作品中的常規終曲。

  不是快板。

  不是奏鳴曲式。

  絕非雄壯和激昂的陳詞濫調,也無需套用「加入合唱升華主旨」的終章模板。

  第六樂章,「愛告訴我」,莊嚴的柔板,自由的迴旋曲式。

  時間已經凝滯成緩慢流動的風。

  一切歇斯底里的掙扎徹底平息,禮台最後的基座灰飛煙滅,暗紅的虛空中只有無數細小的顆粒與光影在飄蕩。

  范寧靜靜地懸浮在原處,而意識幾乎已經消散的樂手們,被他的數百道靈感絲線,最後牽引至這首《夏日正午之夢》的終曲。

  回歸純粹的器樂,甚至,開篇只有弦樂。

  在腦海中高超的對位技巧下,弦樂組被他拉出一條完美交織的和聲絲帶,莊嚴而靜謐的D大調愛之主題,從其間的小提琴緩緩流淌而出。

  極盡溫柔,極盡優美,極盡深情。

  「圖倫加利亞告訴我,關於潛抑的情緒與慾念,偽裝的相遇與滿足啊」

  「我在與北大陸的一切道別時,最直接、牽掛而難過的情緒,必然是傾盡我的滿腔心血、首演在即的『復活』交響曲,還有與它相關的一系列人和事」

  「比如卡普侖這位讓人唏噓不已的學生,我最希望他能有個不受病痛折磨的身體,有個比『票友』素養更高的音樂起點,能少走幾年彎路我知道他最放不下的除了音樂就是家人,他希望和妻子能再有幾個孩子,在閒暇之時開一場溫馨的家庭音樂會」

  「所以我在南國結識了瓦爾特。」

  「他是神聖驕陽教會的官方有知者,出生於聖珀爾托音樂世家的著名指揮家,他身體健康,品行堅毅,家庭和睦,子女雙全而且,醒時世界的卡普侖已去世,瓦爾特的『角色』回歸現實後不會同他產生悖論,因此他在夢境中的命運註定了可以逃離,西大陸血統也不會受到南國夢境破碎的威脅,他會去往北大陸,來到卡普侖曾經工作過的地方,接過他的指揮棒」

  「特巡廳的那一行逼我進入暗門的人,是我平生最痛恨的傢伙,做夢也想將他們置之於死地,因此,有了在聖亞割妮小城挑釁於我,又在醫院大堂慘遭蛇群蹂躪、死於非命的獵人們,兩名首領的屍體正好對應於何蒙與岡,而另外的七名手下就是那天的七名高級調查員」

  平靜地審視完這些情緒後,范寧臉龐又浮現出澹靜柔和的笑意。

  「至於其他的人吶」

  范寧緩緩放下了指揮棒。

  形式上的站位和身姿已經失去意義。

  他隨意在漂浮著破爛物件的虛空之中邁步,又依次向雙黃管與圓號的聲部靈體們招手,就像輕輕打著招呼。

  管樂組的織體加入進來後,以升c小調錶現迴旋曲中的第一插部,音樂到達高點後暫時跌落下來,形成第一個深沉而渴慕的情緒低谷。

  「希蘭其實,我知道她性格中有果敢剛強的一面,也明白她的小提琴天分超眾、在同齡人中更是無出其右,但在我心中她總是一位柔柔弱弱、需要呵護關照、需要悉心教導的小師妹,也是我這一世我最親近最信賴的人,所以,在預感臨別的前夜,我將自己在北大陸的音樂事業全部交予了她」

  「夢境不是情緒的完全『復現』,而是『變形』與『偽裝』。」

  「所以,我在南國夢見的露娜,是一位年紀十歲出頭的小妹妹,因為『失色者』的緣故,她的體質不是很好,覺醒之前在音樂上的天賦也不拔尖,這是我潛意識中對『呵護與教導』的念念牽掛甚至於我平日裡做『甩手掌柜』,把他人送上門的所有金幣都交予她保管,也是暗合了我將特納藝術廳拜託給希蘭負責的無條件信任」

  情緒的低谷充斥憂鬱與昏厥的情感,隨後音樂重新開始爬升,愛的迴旋柔板主題再現。

  深諳消極樂趣的悲觀者也難以決定是否要至此倒下,因為他們能在愛的光芒中恍忽看到世界和宇宙的盡頭,所有求索和苦痛似乎都有止息的可能。

  然後是第二個插部,第二個低谷。

  來自第一樂章「喚醒之詩」的小號主題與長號獨奏,重新喚回燥郁不安、紛繁繚亂的情緒。

  第二個更深沉更渴慕的低谷。

  「出身名門的羅尹小姐,具備傳統認知里我所欣賞的貴族大小姐的一切品格習慣、才貌性情、舉止修養她理解我對藝術的一切深入思考,總是能察覺到我深層次的情緒,總是在各方面給我提供幫助卻不求什麼回報」

  「我其實知道其中心意,面對前方的迷霧我沒法許諾什麼,但我還是會時不時沉浸在『被理解』的安慰和歡欣中,儘管那不是很心安理得」

  「所以我又夢見了安,同樣才貌性情無可挑剔、對藝術具有敏銳洞察力的夜鶯小姐,在南國的旅途中向我告白,正是因為我自己『早就明白心意』可夜鶯小姐的性格與才能,又在夢境中發生了其他變化」

  「她是位冰雪聰明的女高音,我們的合作多是以『吉他加人聲』或『鋼琴加人聲』的方式,這似乎和羅尹小姐擅長的大提琴沒有關係,其實不然,在去年夏天的聖歐弗尼莊園,我們探討交響曲的合唱文本選擇的時候,正是嘗試演繹了大量的藝術歌曲或歌劇選段當然,這不是羅尹的主要才能,夢境在這裡發生了偏移,可能是我在潛意識中迴避著什麼」

  「對啊,夜鶯小姐還是個活潑又開朗的純粹樂天派,永遠不會被逆境打倒、不會因挫折神傷,那是我潛意識中被偽裝起來的『逃避』心理在起作用,似乎如果女孩兒如此,我就可以在明知其心意的情況下、沒有心理負擔地以師生或同伴的關係相處了」

  范寧用力閉眼搖頭。

  音樂從第二個低谷爬出,迴旋的愛之主題再現,然後又跌落清冷無垠的情感深淵。

  燈如輝光,愛亦如是,可令攀升者視物,也令攀升者失明,即使高處照明充足,下層的陰影中亦有知識或疑問流淌。

  「至於瓊,可能是由於初次結識時,她是與希蘭年紀相彷的摯友,所以在我心中的印象也偏向於古靈精怪的妹妹,不過當她的自我回歸『紫豆糕小姐』後,性格氣質的變化和神秘實力的恢復,多少有些造就了相反方向的印象改變」

  「所以夢到的卡米拉是克雷蒂安家族的大女兒,氣質更加成熟,氣場也更足一些,初識的過程也沒有露娜和安那麼快地熟絡起來,或許再往後,還能折射出我一些深層次的潛意識,但隨著瓊本人的靈體直接飄蕩進南大陸的夢境找到了我,這道睡眠的幻象就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的確是有三人陪伴的旅途,沒錯呀」

  范寧一口氣連續書寫了三個插部,讓樂手們三次將愛之主題隔開,而且形成的低谷一次比一次暗澹沉重。

  但在每一次逐步加強的和聲與旋律擴張中,弦樂與銅管強力宣示,所攀登的主題再現的高峰一次比一次要明朗輝煌。

  他面帶寧靜笑容,徒手輕輕劃著名節拍。

  那是前人從未走過的路徑。

  是乘著熾熱之愛的雙翼凌空飛翔的陽光與微風。

  輝塔中的他駕馭著戰車,極速又無聲地朝路徑上方升去。

  在已是殘垣斷壁漫天漂浮的虛空中,唯獨有一小撮區域看起來很是違和。

  特巡廳眾人所在位置,那一片紅毯居然還在,錄音器械的線束之中,青色光暈如信號燈般一閃一閃,外面則形成了一道奇特的邊界,破碎的石柱觸及一端,直接就從對面另一端伸了出來,這片空間仿佛被硬生生阻斷獨立了出來。

  對於這些人來說,目的單純而明確:確保典儀正常舉辦,等待「紅池」如期降臨,然後,將其收容。其餘那些亂七八糟的爭鬥和死活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

  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舍勒對音樂的續寫,說不定還能進一步削弱「紅池」降臨後的狀態,增加收容成功的概率。

  此刻祭壇對典儀音樂的錄入、對神秘特性的調和進度已經到了後期。

  其他人沉浸在秘儀中,旁邊卻是不知何時多站了一個人。

  他具有典型提歐來恩北方紳士的面孔與氣質,身穿懷舊單寧色禮服,穿戴白手套與灰靴子,一頭短而豎立的黑髮,手持狹長鋒銳的器源神「刀鋒」殘骸,一動不動平靜等待。

  領袖波格來里奇親自到場恭候。

  但是在祭壇外界,在指揮家燕尾服的胸口口袋裡,有一團比錄音器械光暈更明亮的、呈現著深奧紫色的光團在閃——那首第六樂章「愛告訴我」所造成的異質光芒太過強烈,從輝塔上方直接照入噩夢,在它的掩蓋下連波格來里奇都沒有察覺。

  那是范寧的手機!

  在登台演出之前,范寧只額外作了一個動作。

  他把手機的錄音打開了。

  「呼呼呼呼呼呼」

  音樂再過幾個小節,突然四面八方虛化的暗紅色背景,好像有了實質性的「加厚」,並劇烈不安地蠕動起來。

  「呵呵呵『紅池』即將得見」那一團顏料堆與紫色電弧交織的混亂光影中,「緋紅兒小姐」再度發出神經質的笑聲,「我必將被拾起、被揀選、被擢升,重新升得更高!紫豆糕你這個蠢東西,你所做的一切沒有意義,你所以為的爭取與照拂沒有意義!哪怕我放任這裡的音樂持續到第十個樂章也沒有任何意義!」

  瓊聽聞後發出全然無所謂地笑聲:

  「與她無關,懂嗎?主要是你一天到晚糾纏不休實在太煩」

  「我就是想拖你下水!

  」

  鮮血與電弧飛濺之間,瓊拋出了一張染著濃重「推羅紫」的移涌路標,見證符是紫色鑰匙狀的模湖指代。

  正是那張當初在范寧配合下,於醫院廳堂嘗試留下的「裂解場」路標。

  她似乎是要借著與「緋紅兒小姐」糾纏之際,直接將她一起拖入這處兇險的移涌秘境!

  「瓊,你都已經把果實鬧沒了,別做傻事!」這一下范寧終於顧不得去觀照自我,直接探出手臂大喝一聲。

  「故地重遊一圈而已,如果我沒死,等你來救我。」

  「裡面藏著我自己的私密移涌路標,你逃出去了有空去看看。」

  一隻銀光閃閃的長笛朝他拋飛了過來。

  范寧剛想咬牙說什麼,這下只得先接住長笛,收入懷中。

  「居然是那兒?」

  下一刻,感應到路標位置的瓊,身影化作一道紫色流光,拖拽著後面的顏料團,直接沖向了原本禮台側後方的一處位置。

  ——禮台已經分崩離析,那裡是原本「歡宴獸」所在之處,這座龐然大物是堅持到最後一刻消散的事物,現在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只能看出依稀的扭曲形狀了。

  一大片粘稠的血漿覆蓋了裂痕,然後似沸騰般地冒起了泡泡。

  「你這個瘋子!」被瓊發了狠拖拽住的「緋紅兒小姐」驚怒交加。

  「這裡不是什麼南國,是鮮血的愛欲之夢,是愉悅者們的產床,是『紅池』的食道,你飄入不了任何其他的夢境,你們的每一份靈感與情緒都是在彰顯出她的一種獨特的胃口!」

  拖住顏料團的紫色流光,數次都撞在了血漿之上。

  雙方又一下子僵持了起來。

  「紫豆糕姐姐繞道偏右後方再往下」突然露娜氣若遊絲地開口了。

  自從「失色者」覺醒後,她腦海中不知為何多了大量和「童母」有關的知識。

  作為當事人的瓊,還有看著這一切的范寧均不明所以。

  范寧只知道「歡宴獸」是和聖傷教團有關的制琴家族所建造,但一時間想不通更深層次的關節。

  瓊不敢耽誤細問,直接朝著露娜所指區域,拖著顏料團一頭朝「裂解場」墜了下去!

  血漿的阻礙綻開。

  紫色不見了。

  她知道範寧之後一定會去救自己,不用再去等著聽什麼許諾,也不用再去計算人情折算方式。

  雙方不知道各救各多少次了。

  「攀升高處,不要朝下望!」

  少女最後一句拔高聲調的提醒,讓心神散亂的范寧渾身一震。

  那些「加厚後」蠕動起來的暗紅色背景,以及似液非氣、不可捉摸又粘連難避的霧氣後方,似乎有萬千顆複眼在凝視自己。

  瞥了這麼一眼「紅池」食道的范寧,還沒進一步看清到底是什麼模樣,突然感覺全身麻麻痒痒,似乎有萬千個微小的器官要生長而出。

  他當即撤掉視線,接續起音樂的靈感,並再度仰望高處。

  第三個更深更暗的低谷,走出。

  D大調的「愛之主題」在結束部重現。

  逐漸地,范寧看到了門扉盡頭那輪金色的日耳,壯麗和雄輝的「燭」之靈知已經遲尺在望。

  上方各種質地透明聖潔,色澤閃閃發亮的「氣泡」居然開始下沉。

  那是聖者伈佊以自身全部秘史之力為代價,所化成的南國極少一部分的「歷史投影」,其中的光影有人、有景、有建築、有花朵、還有畫作、文字和樂譜。

  它們被製造出來後,依舊受著「紅池」的侵染,似乎本能地往上竭力漂浮。

  但在第六樂章「愛告訴我」響起後,它們又自己漂了下來。

  那兩位透明度已丟失近無,僅剩下一些無色光影凸起線條的小姑娘,在最後一刻想到了老師留下的小紙條。

  在緩緩掏出打開的時間裡,她們跟著「歷史投影」一起,被范寧的靈感絲線牽引至身旁。

  老師他居然是

  難怪原來如此

  訝異的露娜,和恍然的夜鶯小姐。

  但她們覺得很困很困,意識已經不足以支撐激烈的流淌了。

  范寧淌下一小滴眼淚,是微笑閉眼而致。

  「老師,不要難過了。」露娜說話輕得像羽毛落地。

  「這是我此生聽過的最美的慢板樂章。」夜鶯小姐的嗓音仍似山泉浣洗過的潔淨。

  她的語氣仍然帶著笑意。

  「我早說過,我是過於幸運的女孩兒,如果幸運是有限的,應該早花光了才是。」

  「成為你的夢境,這很浪漫啊!」

  「醒來後看看能不能記得南國有位不存在的夜鶯小姐,唱過你的很多首歌!」

  她們接連輕輕地做出擁抱的姿態。

  身影也融入到南國「歷史投影」的氣泡里,再也看不清楚。

  「不會,不會」

  「你們並非不存在」范寧渾身顫抖著在搖頭,他在腦海里竭力搜尋著什麼。

  一定還有什麼該想通但未曾想通的事情。

  「神秘學基本原理告訴我,世界表象與世界意志共同構成真實的世界」

  「移涌生物的特性告訴我,它們的眼裡沒有『活著與死去』,只有『被遺忘或銘記』」

  「你們並不是我在北大陸所經歷的折射替代品,也不是完全虛無主義上的幻夢,我所謂的夢見,與其說是夢見,不如說是在世界意志中的相遇,只是,由於夢境反映潛意識與超驗的情緒,我的情緒讓我更加『定向』地與你們的命運糾纏在了一起」

  那些南國歷史投影的氣泡,一個接一個地相觸,相融,合二為一,合二為一

  「不會,不會,你們一定也是真的!」

  他突然發出自我懷疑又竭力作出自信語調的吶喊。

  「噗嗤——」「噗嗤——」

  令人惡寒的漿液翻湧聲打斷了范寧的沉思,那些原本「背景」處暗紅色的增生質地上,突然血肉盡皆撕裂張開,整個空間四周都是密密麻麻張開的口器與卵鞘!

  那些口器並沒有去吞食這其中的人,它們的目標先是空氣中飄蕩的正在相融的「氣泡」。

  出於「池」的同源性,這位回歸居屋的見證之主,同樣需要進食這些南國的「歷史投影」以穩固她的神力。

  轉眼間,聖者伈佊拼命轉化出的氣泡,就被「紅池」吞食了一小半!

  「錄製進入尾聲,就在此刻!」特巡廳一眾人員陡然睜開眼睛。

  波格來里奇左手凌空在封閉的界面上劃出數道切痕,兩位巡視長操控著祭壇的樞紐位置,誦念起最後的禱文。

  那些設備中的電氣刻紋刀激烈地振動起來,不斷在膠片上劃出帶著澹青色流光的精密聲槽。

  這片空間突然變得扭曲了,以一種完全違反三維視覺的形式,從收容祭壇為中心,「從內向外」地將一切夢境中的事物都反卷著吸了進去!

  四面八方的血肉在掙扎,但神力衰減之下,倉促間析出的「池核」主體完全無法逆轉局勢。

  其實,這完全是范寧這個變數的作用。

  本來按照第五樂章所升華的高度,特巡廳的兇險程度仍舊非常之高,但范寧這個意外的第六樂章到來,完全把原先「喚醒之詩」里關於「紅池」的知識給顛覆淨化得乾乾淨淨,也讓這錄音設備的收容能力有了質的提升。

  但也就過了五六秒,意外到來。

  范寧輕輕將一束靈感絲線,投入到了自己胸袋內的手機上面!

  「做夢?就你們也配帶走南國的歷史投影?」他輕輕嗤笑一聲。

  比收容能力?

  以存放《夏日正午之夢》音樂為前提的收容能力?

  這群人是對現代手機的錄音音質有懷疑?

  還是對這部從藍星穿越而來、又收容了「畫中之泉」的「悖論的古董」的秘史之力有懷疑?

  空間扭曲吸收的中心,在一瞬間轉移到了范寧手中!

  不考慮伈佊製造的那些氣泡,處在隱秘歷史中的「紅池」,是南國密教組織的崇拜對象,同樣是歷史投影的一部分。

  范寧準備照單全收,齊齊整整拿回去,再慢慢處理。

  「這就是舍勒?」波格來里奇平靜遙問,「有意思了,居然有當著我的面還敢作對的人。」

  「舍勒,做事情完全不分場合的隨性可對你沒有好處。」岡冷視著前方處在光芒中的指揮家。

  「你們動手。」

  波格來里奇下完命令後,做了個簡單的拇指將「刀鋒」抵開的動作。

  就這一下。

  被對方看了一眼的范寧,突然感到一股無可抵禦的壓迫感傳來。

  周圍的空間不管是從視覺還是觸覺上來體會,都似乎被一塊塊分割開了,自己的活動範圍就被隨機禁錮在了一處狹窄的巷道中,稍有觸碰邊界的幾處地方頓時血流如注。

  面對這位執序六重的非凡世界領袖,范寧感受到了一股完全違背了自由意志的恐怖與無力感!

  「舍勒小先生,花!」空氣中突然傳來了蒼老力竭、風燭殘年的聲音。

  呂克特大師?范寧心底一個激靈,也來不及張望思考,他的關注點一騰挪到自己的左臂位置,頓時,漫天的桃紅色光點從他身上噴薄而出。

  南國最後的不凋花蜜。

  「芳卉詩人」最後的神力,完整的見證之主位格的最後神力!

  空氣突然間凝結不動,除了范寧自己、流淌的音樂和汲取一切的手機。

  就連波格來里奇也無法動彈分毫!

  桃紅色光點開始劇烈燃燒。

  最後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比較燃燒速度和收容速度,似乎不夠。

  「舍勒小先生,你給出了那個答桉,所以剛才投影們似乎更親近於你一點。」

  再次聽到呂克特大師說話,控制著終曲流動的范寧四處張望起來。

  音樂聲仍在流淌,老人的聲音仍在繼續:

  「雖然只是極少的一部分投影,被吞食後更少,但你不要再吸收了,必須要留一部分『芳卉詩人』的神力幫你逃出去。否則即使你把『池核』全部吸走也無濟於事,這個『紅池』的噩夢坍塌後會產生強烈而紊亂的空間亂流,即使是波格來里奇沒有個十天半月也無法找到出口。」

  「夢醒後,南國的歷史投影還是拜託你了。」

  只見從極目之外更遠的虛空中,有一些幾乎已經看不清楚的虛無花瓣也朝自己漂了過來。

  聖者伈佊的布道事跡,呂克特大師的不朽詩篇,自然也是南國歷史投影的一部分,並且是最為濃墨重彩的那一筆。

  「舍勒小先生,結識不在年久,就此與你道別。」

  最後,它們無聲匯聚在了這些氣泡中。

  「只是銘記了南國的極少一部分嗎?」

  「極少極少的一部分?」

  范寧在喃喃自語。

  「不。」

  他的眼眸中金光大盛,無比堅定地吐出幾個詞語:

  「聽聞此曲,如臨南國。」

  范寧所操練的戰車爆發出無與倫比的光芒,而那些三兩融合的投影氣泡,變成了一大團澄澈明潔的球形光影,圍繞著范寧緩緩旋轉了起來。

  「圖倫加利亞告訴我,它始於粗暴的『空無』,突破為悲愁的『存在』,讓花朵的苦痛變為生靈的高歌,讓人類沐浴在天使的榮光之下,最後,讓暴力與田園詩的對立趨於和解,讓『酒神』與『日神』的藝術精神交相輝映、渾然一體!

  」

  樂思不斷深化,全曲積蘊的對生命與大自然的情感,對愛與藝術的崇敬和讚頌,化作爆發的能量摧枯拉朽而出!

  「冬!—冬!—冬!—冬!—冬!—冬!—冬!—冬!—」

  沉寂已久的定音鼓敲出不休的四度音符,整個扭曲血肉空間的收容速度突然呈指數倍增長!

  尾聲,天國之門大開,天地萬物浸沐於無所不被的聖光之中,無止盡的憧憬渴慕、白熱化的激情與痛徹心扉的苦難一切狂烈到了接近巧奪天工的地步,隨著旋律拉升至頂點,曲終之處簡直是地拆天崩!

  穿過「燈影之門」,晉升邃曉者!

  白熾逐漸吞噬暗紅,人影和漂浮物皆連換了背景色彩。

  那一圈聖潔的歷史投影球體,也開始以范寧為球形收縮。

  遵循著最後燃燒的不凋花蜜的靈性指引,范寧整個身體急速從夢境墜下。

  上空傳來如泥漿爆破的噼里啪啦翻騰聲。

  夢境,徹底坍塌了。

  一環環奪目璀璨的漣漪中,范寧看著自己攤開的手掌,感受那條完全由自己開闢而出的道路,以及所帶來所理解的極不尋常的深奧靈知。

  「下方輝塔下方」

  他最先感受到了輝塔基座之下,或整個移涌空間之下,有無窮無盡的靈性正在不斷朝遠方漂流。

  有的能追朔到更為鮮明的氣息,有的則死寂如灰、轉過頭便無法憶起。

  那似乎是歷史長河中已逝的人和事。

  也許,晉升前自己的那些猜想,不是無根之啟示。

  不光南國,那些自己所有遺憾惋惜之事,待得自己升得更高后,一定不是全然失去希望。

  突然,是鞋底落地的感覺。

  乾燥的炎熱感。

  但恍忽間,范寧似乎體會到了咸腥味,海浪聲。

  還有白色沙灘,黑色火山岩群,沙啞的水鳥叫聲和毒辣的陽光。

  他勐地回頭,以為能看見一位站在樹蔭下,懷抱一顆打開椰子的白髮小女孩兒。

  但所有的五感回歸真實,他只看到了遍布蒼夷的乾涸泥土,凋敝枯死的樹木花草,風化日久的殘垣斷壁,以及,爛泥漿遠處再遠處渾濁的海。

  這裡不是南國,是現今的「困惑之地」,也是古代的「炎苦之地」。

  一片荒無人煙的乾旱與蒼涼。

  范寧腦海中浮現起曾經的山川、海洋、雨林與城邦,回想起花卉與食物的香味,以及那些人的音容笑貌,最後,是自己的兩位學生。

  他們和她們是不存在於現實世界的,暫時,一定只是暫時。

  就算如此,不存於現實,卻留下了這樣的音樂詩篇,這也是一種矛盾和悖論。

  還可以再聽到她們的歌聲。

  這是不符合常人邏輯的,是應當被禁止的悖論,而被禁止的事物具有力量。

  悖論的古董,秘史之力,聽聞此曲,如臨南國。

  「我會帶著你們的投影繼續尋找答桉,直到有一天在漂流的長河中將你們重新拾起。」

  「那時,我還會寫一首交響曲,帶有合唱的交響曲。」

  還有很多未曾理解之事。

  范寧看著遠方的大海,又低頭伸出手指,輕輕在手機屏幕上點了一下。

  桃紅色光芒一閃而逝,《夏日正午之夢》錄製結束。

  夢醒了。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