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樂章 森林的動物告訴我(10):重現(二合一)

  七尺鋼琴的上方蓋著很重很厚的多層布料。

  范寧一層層將其掀開,上面潮濕,下面乾燥。

  「嘎吱——」

  然後被揭開的是傷痕累累的烤漆琴蓋,一堆細碎的風化物灑落在了琴鍵上。

  「135135153153……613613631631……」

  范寧站在前面,用手指緩緩地「戳」出一組組琶音音群。

  挺陳舊的三角鋼琴,回彈起落有點問題,音色變得又脆又糙,音準整體低了約一又四分之一個全音。

  但若是以雨林中四十年的氣候侵蝕來看,它又是新的,而且新得有些不符合現實邏輯。

  瓊已經開始在鋼琴四周勾勒濃紫色的祭壇紋路,然後是中心位置三條總體平滑,但末端捲曲的不規則弧線。

  見證之主「冬風」。

  同時「荒」相耀質精華的純白嚴寒之氣在上空散開。

  到現在為止已有了足夠多的、與目標回朔事件發生強關聯的因素,用有序的音樂來「過濾修正」樓外鳥鳴聲的話,維埃恩或托恩的生平作品都是可選之項。

  當然,舍勒應該對托恩的作品更為了解才是,若是將維埃恩的作品信手拈來就有些奇怪了。

  「隨便彈點它的前任主人的音樂。」范寧將身上的吉他摘下遞給了露娜。

  「我嗎?托恩大師的曲子您只教過我最簡單的那幾首。」露娜不好意思地接過。

  「隨意,一個形式而已。」

  「哦。」小女孩將接近她身高大部分的「尹利里安」掛在了身上,認真彈起了常用作初學者技巧練習又兼具美妙音樂性的《近於黃昏》——它擁有古典氣質的舒緩低音進行,在其之上是一條悠揚如歌的雙音旋律。

  安在一旁輕聲哼著它的高音,這時樓外紛繁的鳥鳴聲開始發生了變化。

  聲部在減少,只是靈感不夠高的人來說並不明顯。

  范寧將燃起的四支蠟燭俯身逐一放於祭壇四周,又將另一根蠟燭固定在鋼琴琴身一角。

  有一位高位格的助手配合輔助,自己這主要執行者的靈感也不同於以往,再加之有充足的「荒」相耀質精華供給,這一切讓秘儀更加簡捷,可調用出的無形之力卻倍增上揚。

  「我們拜請『冬風』,午夜失落之神,悽美凋零之神。」

  他念出圖倫加利亞語禱文。

  「嘶——」

  乳香精油的霧氣蒸騰,帶著樹脂氣息的奇特香味飄出,讓人的心神變得靜逸下來。

  「凝視她者將如沉船傾覆入海,銘記她者須將諭旨葬至嚴冬,今日拜請她者次日不應服侍,祀奉於明日者永不祀奉為她」

  數千道記錄歷史音響的聲部中,一些錯雜的音塊被束攏成線,一些干擾糾纏的進行被消除了多餘的部分,還有一些隱伏的值得注意的鳥聲被更加凸顯了出來。

  聲部的總數進一步減少。

  范寧站於腐朽的皮凳之旁,單手在鋼琴上落鍵,奏出精妙流動的即興華彩,與露娜手中吉他「尹利里安」的聲響、夜鶯小姐的輕哼交織在一起。

  於是當下的場景,愈加與當年的歷史一幕有相似性了。

  「《前奏曲》……」

  「《前奏曲》……」

  「曾於此處進行二重奏試演,後又開啟新曆875年『喚醒之詠』的《前奏曲》……」

  牆壁碾動,雲朵分離,舊傷作痛,樂器的聲孔呈現出最具靈性的收張狀態。

  站於鋼琴前的范寧,左手仍在鍵盤上翩躚落指,而他整個人仰身抬頭,望向了開裂漏水的廳堂天花板。

  樓外場景在穿梭褪色,高空的鳥鳴聲在析出、沉降。

  莫名的老舊光線透過裂縫滲入,靈感和思緒越升越高,鳥鳴聲在范寧腦海中自動轉成了過往那兩道鋼琴和吉他的聲音,又再一步變化為了配器組中更為原始的音色。

  在已經變得稀薄而相對整齊的鳥鳴聲中,他聽到了一條由半音階構成的單旋律,其更多地呈現出了長笛的音色特點。

  旋律調性模湖,昏昏沉沉,帶著十足不穩定的游移感,仿佛畫布上刻描得並不十分鮮明的線條,直至後段才暗示了可能的指向,簡單地在E大調的幾個支柱音符上停留了片刻。

  「這是……」范寧眉頭皺了起來。

  很快,近似長笛的音色就融入了曖昧如天鵝絨般的圓號與木管聲中,並帶出了一長串豎琴的全音階滑奏。

  弦樂組分聲部奏出挑逗似的輕柔震音,色彩纖麗而細膩。

  春光明媚,風清日暖,天光雲影亮堂一片,令人昏昏欲睡。

  「《前奏曲》?……」

  「這是前世印象主義大師德彪西的《牧神午後前奏曲》!那首與我曾演繹過的《大海》齊名的印象主義管弦樂作品!

  」

  「維埃恩居然『寫出』了一首《牧神午後前奏曲》?這就是新曆875年的『喚醒之詠』,這就是他實現的『喚醒之詠』?難怪他一個精研於西大陸宗教音樂的管風琴師,竟然可以以迥然不同的風格喚醒南國的另外一位正神;難怪據呂克特大師回憶,當時樂評界有一些聲音說其音響效果過於激進超前……」

  范寧驚得連四肢百骸都顫動起來,左手指尖下的華彩戛然而止。

  沒幾秒,露娜的彈奏和安的哼唱也相繼中斷。

  蠟燭熄滅,青煙飄散,音樂消逝在稀薄的空氣之中。

  「啾啾啾啾……」「嘰嘰,嘰嘰,布穀,布穀……」

  耀質精華帶來的無暇冰霜已從破窗上融化,世界恢復了鳥聲如瀑。

  「荒」的違和感消退了,「鑰」還似乎保持著較高的強度,牆壁的裂縫在游弋,房門在扇動,伸入樓宇內的樹木枝椏打著顫。

  「可是維埃恩無論如何都不像是一位『穿越者』啊?……」范寧重新背上露娜遞來的吉他,陷入了綿綿的思索之中。

  「西大陸式的宗教風格音樂家、F先生的引導、『舊日』的力量、《牧神午後前奏曲》、875年開啟的『喚醒之詠』、擁抱道賀的富有魅力的紅色短髮女士?……」

  想著想著,范寧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腕上被電了一下。

  就像前世被人拿打火機點火器作惡作劇一樣。

  他下意識望去,看到了瓊在袖子上新呈的字符,頓時整個人頭皮一麻:

  「跑!

  !」

  范寧順勢勐地一低頭,只見整個鋼琴下方地面的紋路,不知什麼時候從紫色變成了血紅,線條也發生了變化,「冬風」的見證符竟不知何時被篡改了,成了表示水波的流動線條和一隻向上伸出的手掌!

  相位「池」的見證符!

  根本來不及細想《牧神午後前奏曲》意味著什麼,他趕緊拉著一左一右的露娜和安飛奔撤離。

  就在離開祭壇範圍時,眾人感覺自己「擠破」了某道汁水充盈的空氣表皮,渾身的衣物被浸透大片,而往後再過兩秒,身後的兩把爛座椅、三角鋼琴和移開的層層布匹,飛快地溶解成了紅黑色的粘稠液體!

  其餘什麼都沒了,乍一看就像空蕩蕩的廳堂中間積著一灘融有腐生物的雨水一樣。

  「噔噔蹬……」

  腳步聲夾雜著喘息聲,眾人迅速往走廊盡頭奔去。

  遠離了某種極其強烈的「池」之影響後,空氣中「鑰」相的違和感再度凸顯出來,兩側牆壁的紋理在彼此撕咬,各處房門的合頁搖搖欲墜,一路櫃檯與櫥窗的壞鎖像上了油般自我轉動。

  樓梯間拐角處,三人的身形一個急轉。

  「啊!」「啊啊啊!

  」

  還沒來得及消化理解剛才的遭遇,樓下突然傳來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重重慘叫聲。

  「怎麼會有人?」安驚呼起來。

  「好像聲音有點熟悉。」露娜縮在范寧身後,而當范寧再次折過一個拐角時——

  他看到扶手框架開始扭曲,門扉盡皆爆開,蛇群自井口中沸騰而出!

  一樓地面上已經沒有留下任何可以立足之處,到處都是紫紅色的、細長黏膩的鱗片在層層疊疊蠕動!

  而在其中翻滾哀嚎的人群,正是剛剛在聖亞割妮醫院前方雨林中分開的那隊獵人。

  「這群人不是害怕接近醫院麼,怎麼後來又反而進來了?」

  范寧鬆開兩人的手臂,皺著眉頭看著台階下發生的這一切,好像想起了分開前,他們似乎在原地有什麼猶豫或思考的樣子。

  可能真是被什麼「涸魂詛咒」污染了?

  想歸想,范寧沒有任何出手的想法,因為對方哪怕是自己想救的人,也來不及了。

  蛇群的生勐毒液和尖銳牙齒,已在不計其數的地方洞開了人體。

  包括這些人的頭顱里外都有細蛇鑽進鑽出,恐怖扭曲的哀嚎聲在醫院廳堂迴蕩不休,但出聲的結果不過是多讓幾條蛇鑽入自己的喉嚨。

  兩位小姑娘臉色煞白地緊緊縮在范寧後面。

  之前的那兩名獵人首領有和范寧對視,但從其爆裂睜圓的眼眶來看是求死而非求生,下一刻尖細的舌頭就從裡到外刺出了他們的眼球,然後黑的白的紅的……一股腦全部從空洞的黑眼眶裡被蛇頂了出來。

  「醉心於食色的浴女是動物,森林中的鳥兒是動物,聖亞割妮醫院的蛇群……也是動物?」

  范寧眉頭緊皺,喃喃自語。

  他一路上已有很多關於食色香氣、異國雨林和奇異鳥鳴的靈感,雖然趕路節奏太密,還沒動筆,但他已確定第三樂章的開篇氛圍是神秘而悠揚的,甚至還有一絲「香艷」的氣氛。

  可現在他重新意識到,對於自然或世界來說,從一個極端走入另一個極端,僅需一個眨眼、一個小節的時間——這是在第二樂章有過朦朧認知,但從未向現在這般明確的,顯然,這會讓他的第三樂章後段的發展產生本質的轉向。

  井下的蛇群還在沸騰而出,徹底淹沒了獵人們的身影后,窸窸窣窣地朝范寧所站的樓梯間涌了過來。

  「快跑回二樓!」露娜趕忙拉拽老師和姐姐的衣服。

  「不行,樓上也……」安往上邁了一步便勐地收腳。

  剛剛一路過來的地方,牆體各處開裂的縫隙里吐著猩紅的信子,尤其幾處開裂的天花板處,蛇群如瀑布般墜下,就像上面有一個巨大的放生袋一樣。

  空氣中瀰漫著危險的甜腥味,不到五秒,上下兩層的蛇群前沿就躥上了樓梯台階,封死了處在半程轉角處的三人逃路。

  「砰———砰———砰——」「砰———砰———砰——」

  范寧的手掌叩擊起吉他的木面,敲出重拍輕拍顛倒錯置的奇異節奏,並開始用手指指甲擦出切分的前奏加花音型。

  前方的蛇身蠕動速度為之一緩,它們似乎受到了這種奇異節奏的影響,而讓原來本能中咬噬軀體或製造創口的動機受到了阻滯。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在此基礎之上,范寧以象徵「衍」的B弦為靈性振盪主體,撥奏出了一支極富感染力又令人蠢蠢欲動的舞曲旋律,並以熱烈而濃密的華彩經過句穿插其間。

  阿根廷作曲大師皮亞左拉《自由探戈》!

  蛇群昂起了它們的頭。

  「嘶嘶嘶……」猩紅的信子仍在不停吐出。

  大小調交替變幻間,急促、多變的和聲重音反覆出現,而音樂小節中固定的強弱模式被徹底打破,造成了奇異的緊迫感和感染力。

  所有的蛇首開始跟隨律動整齊劃一地搖擺!

  老師他……露娜和安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

  「稍微捂點耳朵。」范寧輕輕提醒一句。

  無形的精神風暴從范寧懷裡的「尹利里安」中不斷蕩漾開去,過於狂熱的「自由」意味著「混亂」或「混沌」,但這種激情也是最高效的讓其他激情為之臣服的方式。

  看似音型相似的旋律重複推進之間,織體逐漸加密、音域逐漸擴張、炫技的華彩逐漸變得密不透風……

  探戈舞蹈的情緒逐漸昂揚,紫紅色蛇群隨之瘋狂起舞!

  永不停歇地精疲力竭之下,它們的信子停止了吞吐,而蛇身紫紅色的鱗片誇張地鼓了起來,顯現出了條條塊塊間的裂隙,裡面滲透出了灰白如泥漿般的渾濁光芒。

  尾奏,范寧用指甲刮出一束尖銳的下行結束句。

  「鏗!

  」掌端下部碰止琴弦,即刻收開。

  蛇群的起舞戛然而止。

  鱗片裂隙中的渾濁光芒徹底地迸了出來,又在下一刻熄滅如死灰。

  蛇身各處開始枯萎硬化,爆裂成了一縷縷粉塵,地面上只剩下小截小截扭曲的硬質殘留。

  范寧將吉他背於身後,平靜地邁下台階走了過去,露娜和安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快步跟上。

  她們臉上仍舊帶著不適的潮紅色,心跳也沒從紊亂的狀態恢復過來,這還是范寧有意識地保護了這兩縷靈性的連接振盪,並在樂曲後段提醒她們捂住了耳朵。

  范寧用腳踢開乾枯發硬的蛇屍殘留物,蹲在了兩具高度潰爛的人類屍體前皺眉思索著什麼。

  兩位小姑娘站開距離,根本不敢正眼去看,只得不停地盯著他背上「尹利里安」的淺色杏仁葉和石榴圖桉。

  范寧仍然很難受,頭痛,胃中翻湧,就像暈車一直沒緩過來。

  但他似乎一直在努力地思考著什麼事物,沉吟一陣,又站起身望了望旁邊橫七豎八的肢體。

  屍體的模樣無疑都是慘不忍睹,光是頭顱就黏液遍布,滿是密密麻麻的蜂窩狀空洞。

  「三……五……六、七、八、九……」他第一次明確地數了數獵人隊伍的數量。

  九具屍體。

  范寧又數了一遍。

  或者說,兩位首領,七位手下?

  他的右手指尖輕輕在紫色D弦上掠過,然後抬起左臂,飛速在衣服上抹出一些靈性殘留的紋理:

  「之前你我面對的特巡廳一行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