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寧難以置信地看著羅伊。
哪怕她是想要《第二交響曲》的題獻,范寧都覺得至少符合預料,雖然在自己的計劃中,這部交響曲將獻給活著或死去的全人類,不會作任何特殊題獻,那也可以用之後別的同等心血補償。
他完全沒想到羅伊所謂的「提要求」會是這麼一件事。
少女報以凝眸而視,藍色瞳孔清澈、坦然。
「這不能算是要求,換一個吧。」范寧依舊沉聲靜氣。
「為什麼不算?」她蹙了蹙眉。
「『要求』,是指需要我支付的、符合你利益的、可用作情報對償的事項。」
「它不需要你支付兌現嗎?」
「……呃,如果答應的話,也算要吧。」
「那它不符合我利益嗎?」
「??這難道還——」
「失常區擴散了至少數千年,裡面塵封著無數古文明遺蹟、禮器、神秘學典籍、罕見非凡材料,你若自己有機會去,不肯讓我也分一杯羹就罷了,還說是不符合我利益…明明我提供了相關的預言情報,你又翻臉不認人,說這不是對償事項…」
少女打斷了范寧的話。
「你剛剛還說自己不是奸商?我看你就是奸商。」
「……」范寧面色一窒。
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專心嗅著車裡面的黑莓果與桃子香味。
夏季的莊園院落靜悄悄,柔和偏暗的煤氣燈如常籠罩著汽車。
旁邊的噴泉沒有打開,裡面只有蛐蛐的叫聲。
「你到底是在想問題還是在聞水果。」羅伊見他一直不開口表態,只聽得見輕微的吸氣呼氣聲,整個人有些氣惱地往邊上挪遠。
范寧只得無可奈何地開口:
「這算要求,但沒法答應,你換個正當要求吧。」
「……」羅伊差點被嗆得半死,「你要不翻譯翻譯,什麼叫正當要求?」
一時間有很多理由和角度在范寧腦海中冒出。
每一點他都覺得足夠作為拒絕的理由,不過最後說出來的是:
「你爸媽來一個我都打不過。」
「爸爸媽媽的工作你自己去做,他們挺喜歡你的。」
「我真打不過啊。」
「……我真確定你是故意這麼說的。」羅伊眼色慍怒地瞪他。
「好吧。」范寧鬆開方向盤,「我認真跟你說,去參加一場戰爭的士兵,死亡率三成算很高,五成算極端的高,而有知者深入失常區的生還率是多少,你不會不清楚吧?十中存一就不錯了。」
「況且這麼去討論,似乎失常區已經擺在眼前,需要馬上進入了似的,實際上這是一個不確定的東西,對吧?若真是臨近了,我們可以再討論。」
「邃曉者謹慎點可以做到保命。」羅伊說道。
「你不是,我也不是。」范寧指出道。
「現在不是,今後可能會的。」
「這是難以確定的事情。」
「但你自己剛才說,究竟會不會存在某天進入失常區,這也不確定的。」
「是我說的,所以,既然都不確定…」
「卡洛恩·范·寧!!就答應一下,有那麼難嗎?我沒要你寫什麼承諾吧,我沒要你對天發誓,如果反悔就會如何如何吧?甚至我都做好不一定能兌現的準備了,就想要你口頭答應我一下,就想聽聽你答應人是什麼樣子,這,真的,就,也,不行嗎?」
「我發現你真的是個奸商!!!」
范寧被羅伊這突如其來的炸毛和咬牙切齒的話給驚呆了。
他突然意識到,她的思維方式是這樣的——
首演審批在特巡廳那邊異常延遲的事情,她確認《第二交響曲》沒問題,自己的答覆肯定是她信任的,然後這個問題就落地了;
「使徒」的事情,她調查了瓦修斯的經歷疑點,提醒自己小心被捲入異質的追求,當自己表示會仔細推敲時,這個問題也暫時心安了;
而失常區的事情,位格太高、隱秘太深,做不到以「輔助調查」或「提醒小心」的方式來防備麻煩,但最壞的進展,無非大概率是自己有一天也被捲入其內,於是她直接要求答應一起,以這種方式堵住了焦慮的不確定性。
哪怕她清楚進入失常區意味著什麼,且,可能並沒有什麼用。
雖然自己根本沒主動提及,但她覺得終於從近到遠、從易到難、從最好到最壞的情況,將自己口中的那些所謂「麻煩」全部應對梳理好了。
現在就等自己答應那個要求作為「兜底保險」呢。
羅伊小姐,我越知道你是這樣的話…
當范寧意識到這些時,他握住方向盤的一隻手逐漸被勒到發白。
可又在一瞬間鬆開:
「那答應吧。」
「太好了。」羅伊終於如春風解凍般展顏一笑,「我就說,情報都給你預支了,你這人怎麼有好處和機遇時老想著獨占呢。」
「如果真有進去的那天,我希望能有機會出爾反爾。」范寧凝視著她。
「那你肯定虧欠得要死。」羅伊做了個無所謂的手勢,「要不要去宅邸里坐坐?聽音室有新唱片入庫,你的,試試效果?」
「不去。」
范寧拉開車門,跳下後繞到副駕一旁,護住門頂扶她下來。
「首演前還有好多工作。」
說完他回到主駕,點火,開動,搖窗。
「那,明天排練見。」羅伊沉吟片刻,然後笑著揮手,走到莊園門口目送范寧。
黑色轎車緩緩從她身邊駛過時,范寧看到了副座椅旁的烤漆收納格上,還放著一個半開閉的精緻鏤空木雕小盒,裡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十多張小手帕的白色蕾絲一角。」
「你的手帕盒沒拿下來。」范寧壓了壓剎車。
「啊!放著我平日裡備用吧。」羅伊眨眼表示自己忘記了,然後再度笑吟吟揮手。
范寧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打動方向盤,一個轉彎將她落在了後面。
夏夜的風嘩啦啦灌進車廂。
白襯衫的袖口領口不停飄舞,臉龐和肌膚清涼如水。
煤氣燈下少女的身影在後視鏡里倒退。
奶油色的波紋綢衣,腰間的淺色束帶,飄揚髮絲下的藍色眼眸,車內殘留的水果清香。
「羅伊小姐,你不這樣還好,我越知道你是這樣做的話,我就越不可能讓你有機會察覺到,另外那幾個真正所謂麻煩是什麼。」
范寧看著後視鏡,那句之前沒說出來的話,輕輕從口中低聲念出。
汽車開上潔白整潔的筆直石磚道,他用力踩下油門,一連切換擋位再繼續深踩。
直至後視鏡中海華勒莊園的燈火,都徹底消失在鄉間原野的黑暗中。
從漆黑的小鎮郊外到燈火輝煌的城區,范寧一個人駕車在馬路和街道上穿行,他緊抿嘴唇,皺著眉頭,各種紛亂的情緒漸漸平息,開始思考起這一系列事件的始末來。
「這麼一看,我們當初在『瓦茨奈小鎮』的遭遇,和再往前的『地下暗門』探索一樣疑點重重…」
「等等…再往前?…」
范寧自己不經意間注意到了自己思考中的時間順序關係。
地下暗門在瓦茨奈小鎮之前?
這兩個地方主題部分的構造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只是一個看上去顏色正常,布滿人體嬗變的顏料畫,而另一個看上去慘白一片,裡面陳列空空蕩蕩。
范寧開始回憶在暗門中探索的順序。
當時下到暗門後方那個深井後,第一處去的是塔形結構最上層的,象徵界源神起源的昏暗大廳,就是從那時起,似乎觸發了什麼無形的扳機,引起了什麼無形的注視…
見證之主「真言之虺」!?
兩次事情間隔的那段時間,的確一直做著古怪的夢,登車前夜的睡眠群象更是接二連三。
或換句說法,會不會是因為自己一行人先在那個昏暗大廳,觸發了某種古老而駭人的扳機,後來才會「遭遇」瓦茨奈小鎮?
是了,那個怪異美術館裡面的「F先生」,他給人的靈體氣息中似乎也有關於「真言之虺」的知識,瓦修斯高筒禮帽裡面同樣有「真言之虺」的見證符!
手機微信聊天記錄中,范辰巽那句關於「小心蛇!!」的提示,再度浮現在范寧心頭。
且不論瓦修斯在其中起的是什麼作用…
如果范辰巽的提示為真,那麼這個「F先生」,非常危險,比瓦修斯還危險,甚至可能是和波格萊里奇在同一級別的危險。
「可是不對啊…」范寧駕駛中的眼睛又微微眯起。
理論是這樣,但實際上,「F先生」並沒展現出什麼特殊對待自己的地方,在檢票台打了個照面後,直至脫離小鎮,兩人都再無交集,自己就是怪異美術館眾多普普通通的訪客之一而已。
非得說特殊的話,唯一的特殊是?…
發完參觀號牌,沒收眾人手電筒的時候,「F先生」把自己的「舊日」夾帶出來了?
他的確記得當時照面時,「F先生」那讓人覺得全身都被其掃穿的眼神,以及一種「似乎在眾人身上尋著什麼東西」的直覺。
可是…後來范寧知道,他是在檢查大家有沒有帶手電筒或動物等違禁品。
而且馬上又把夾帶出的「舊日」歸還了自己。
「他是否知道指揮棒的真實來歷?這點不好說,但他的的確確沒有搶奪之意,我也確認『舊日』的靈性狀態如常…事實上,如果他的位格可以做到讓器源神殘骸的神秘特性發生改變,我再提防估計也沒什麼意義了,從新曆各大非凡組織的器源神研究史來看,波格萊里奇這樣的巔峰人物也不過堪堪勉力收容而已…」
范寧一時間又覺得無法判斷「F先生」的身份和目的到底是什麼了,他也不理解為什麼這世間上還有第三個可以解讀音列殘卷的人——如果那些燈泡密碼樓層是「F先生」本人設置的話,如果父親文森特也是穿越者、且是那個前世提醒自己「小心蛇!!」的范辰巽的話。
邊開邊思考近一個小時後,汽車從特納藝術廳院落北門駛入車庫。
范寧掏出嶄新的鑰匙串,登上大理石台階,打開離生活區域更近的側門。
橘色的煤氣燈簇在頭頂燃燒,在低頭捏著鑰匙擰動門鎖之際,又有一個念頭從范寧腦海里跳了出來。
「鑰匙?…」他的左手撫上了胸口處的另一把鑰匙。
對了,「F先生」那件事情,還有一處蹊蹺的地方。
出發去聖塔蘭堡的前夕,自己入夢研究原特納美術館鑰匙時,把它忘在了啟明教堂上方的管風琴鍵盤旁,所以這趟神秘事件,自己全程脖子上都是空空如也。
當時自己進入怪異美術館,下意識按壓胸口的時候,還被嚇了一跳才想起來這件事。
為什么正好會忘記?
如果沒有忘記,一切如常的話,會怎樣?
裝潢豪華的生活區走廊上,范寧踏著地毯一路走回自己的辦公室與起居室。
「難道說,我當時就已經在與那股暗處的意志博弈對抗了?只是我自己不自知是否受到了什麼提醒或影響?」
他忽然心中有了一系列怪異的疑問。
「使徒」知道自己是「使徒」麼?
是都知道,還是都不知道?還是情況千奇百怪?
那個被自己用鋼板卷死的「體驗官」埃羅夫,是不是一位用生命推動自己無意中打開「巧合之門」的「使徒」?
「不過沒關係,這都是正常的過程,旅途中的彷徨並不影響你我的終點」神經兮兮衝著自己說這番話的調香師是不是「使徒」?
到處散播調和學派靈劑,最終自己也吃成怪物的格拉海姆院長是不是「使徒」?
好好做著調查員,突然就立志要「得見聖泉」的班傑明;「頂風作案」被殺之前還在告誡眾人的經紀人;用生命充當「幻人」容器的塞西爾…
「見鬼了。」本來今天就布滿灰暗心情的范寧,越想越覺得這事情讓人毛骨悚然,進到起居室後趕緊「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作為學派會員,我本來也不信『使徒』一說,可是我他媽現在看誰都覺得像『使徒』。」
他用力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把這道不可知的命題先放一邊,走到陽台區域彎腰,拿起一幅靠在落地窗上的畫板。
暗綠色的月亮透過雲層,照出深色河床的輪廓,河水閃耀粼粼光波——沒有署名和寫上作品名的《第聶伯河上的月夜》。
隨後,他又觸動水晶吊燈上的秘儀扳機,將衣帽間裡的另一幅畫作拿了出來。
山頂的地上長滿枯草,落日的餘暉打在一段白色的殘牆上,造成奇異的光線效果,遠處是更遙遠的青色群山——《山頂的暮色與牆》。
這正是當時自己穿越後第一次探訪特納美術館時,那兩幅給予自己「日落月升」啟示,最終尋得文森特工作檔案和「無終賦格」移涌路標的畫作。
所以,瓦修斯說的全然正確。
文森特的確在特納美術館作了暗示,自己也的確很早就注意到了「日落月升」這一說,包括在詭異美術館想著如何對付瓦修斯時,還再次思考過它的含義。
只是沒想到這就是預言?
范寧現在同樣不知道該怎麼解讀這個預言。
這肯定關係到位格極高,連波格萊里奇都看不甚清的隱秘。
但是既然兩幅畫作現在在自己手上,自己又重新注意到了「日落月升」。
他開始思考,文森特會不會在特納美術館還留有什麼提示,基於這個預言命題字樣的提示。
「準確地說,那兩幅畫只是後面一半。」范寧眼神閃動。
「正午之時,日落月升。」
既然還有前半句,那可不可能…是個前置條件一樣的東西?
「難道說,需要在『正午之時』,才能從『日落月升』中發現什麼提示?」
現在已經是晚上了。
范寧當下做出決定,等到明天接近中午12點的時候,再仔細研究一下這兩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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