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暫未實現的願望(4K二合一)

  「初始之光?…」

  門羅和希蘭琢磨著這個詞彙,兩位有知者感覺到了濃重的神秘主義色彩。

  尤其對語言學研究極為精通的希蘭清楚,在古雅努斯語的構詞法中,「最初的」詞綴加上「光芒」詞根…這個單詞指的就是「輝光」。

  而「初始之光」和「初識之光」還有不同,後者指的是有知者初次晉升時輝光的饋贈,即「對初始之光的第一次認識」。

  范寧讀過這首詩,此時他是重讀,但體會到了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事情到這裡時,音樂終於能產生某種脫離人間的預兆和趨勢了。」范寧的眼神飄遠,「威嚴肅殺的巨人葬禮、對往昔難以自拔的追憶、危險混亂的運動與歇斯底里的一聲吶喊…然後,我不否認痛苦還在,但已成了寧靜的痛苦,那是離開塵世之前的寧靜渴望,節制而虔誠地祈求…」

  這種變化,其一是因為敘事語境與情緒變了。

  更重要的是他曾與羅伊小姐一起,研讀思考了大量中古時期的康塔塔,以及浪漫主義藝術歌曲的創作手法,也探討了相當多的原始文本,這些積累和感悟,在他重新面對《初始之光》時,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

  范寧的腦海中出現了一條關於「初始之光」的旋律,雖不完整,但對其應該具備的莊嚴的音樂性格已十分瞭然。。

  「不是器樂,是一支歌謠,親和又溫柔的女性嗓音,她為我歌唱,為我們入葬的主人翁歌唱…不是高亢、嘹亮、清脆的女高,也非帶著磁性和別樣性感的女低,她是女中音,溫婉,質樸,一如那寧靜中帶著痛苦,渴求中帶著虔誠的氣質…」

  「這不是終章,而且我已有三個樂章,但是,為什麼不能多寫一個樂章呢?」

  「就連潛在劇情中的鬥爭性,都在這一刻暫時消解了——人間處在很大的困境中!人們活在很大的痛苦中!——想被救贖的渴望已經赤裸裸地揭示而出,這是明確且清晰的,只是我們暫時理解不了該何以至此。」

  「活著是為了什麼?受苦到底有沒有意義?在這個科技蓬勃發展的時代,哪怕連信教的人恐怕都不認為真的存在天國了,神秘主義者也清楚移涌並非安寧永生之地,那些無聲亡者的靈魂一直都在無限向遠處漂流…但這是絕妙的接引啊,這是絕妙的過渡啊…」

  「卡洛恩…」希蘭拉了拉范寧的衣袖,提醒他此行還有一件事。

  范寧從靈感與沉思中抬頭。

  「哈密爾頓女士,誠摯地邀請您和您的親友學生們參加12月31日晚的新年音樂會。」

  他從公文包內掏出了10張門票放於台面:「由於不確定數量,暫時預留了這個數目,有出入也無妨,大家直接過來即可。」

  「新年音樂會?對啊,新曆914年快來了。」老太太的聲音蒼老虛浮,「謝謝你的好意,還有前些日寄來的神奇藥物,它給了我更多的時間,也讓人更能從不適感中抽出專注力,但我的時間總歸還是太少了…」

  范寧對她言辭中的拒絕之意有些訝異:「您應該很喜歡聽音樂會才是。」

  「是啊…我以前常去烏夫蘭塞爾城市音樂廳,還有市立歌劇院。」哈密爾頓扭頭看了看窗外,那些由灰雲、鋼鐵和煤煙組成的街景讓她流露出回憶之色,「近幾年去得少了,我更喜歡與曾經一樣,在教堂聽管風琴和唱詩班,那裡面的朋友更多、更熱鬧更有福音,那些康塔塔、眾讚歌、受難曲和彌撒曲更讓人心情愉悅或得到主的安慰…」

  「所以您…」范寧說道。

  「我的時間太少了。」老太太一再重複,「我少聽這一場音樂會,多整理出一些東西,能讓未來更多的人獲得更多活著的機會,他們中總會有人代替我聽音樂會的。」

  她示意助手重新將座位搖起,擰開鋼筆帽繼續工作。

  短詩《初始之光》所在的扉頁被蓋過。

  范寧思索片刻後緩緩開口:「新年音樂會的最後一首,是帶人聲的管弦樂作品,合唱團會於最盛大的時刻出現在我們的樂隊裡,是的,『音樂救助』計劃之一的合唱團。」范寧最後做出了強調。

  老太太顫顫巍巍的筆尖倏地停住了。

  「您不想去看看當初那些孩子們,如今登上交響大廳舞台後是什麼樣子嗎?」

  …

  十多天的時間一晃而過。

  新曆913年12月31日晚,特納藝術廳起居室,坐在寫字桌前的范寧合上鋼筆,起身,掀簾,推窗。

  漆黑的夜,冷風嚎叫,裹挾著鵝毛大雪灌入室內。

  「舊工業世界的第二個新年嗎?…」范寧目光飄遠。

  視野里焰火爆竹在高空爆開,萬紫千紅的星火迸射又墜落,烏夫蘭塞爾城市的鋼鐵骨骼,以及大雪覆於其上的灰白色外毯,皆不停變幻著各色閃光。

  年底排練壓力驟減,但各項日常瑣事繁忙。

  不過好在范寧的新樂思不長,就在剛才,他完成了《第二交響曲》的第四樂章。

  作為設想的終章前的「接引」與「過渡」,它的時長預估下來僅有四五分鐘。

  范寧在樂章開篇做出了「質樸但極為莊嚴地」指示,除了管弦樂配器外,它還需要一位女中音獨唱。

  雖然前期的探討和靈感出現後,范寧的很多精力都將其設想為了「藝術歌曲」,但實際上對樂思進行發展和擴寫時,交響性被一如既往地展現,那些配器占據了同樣的位置。

  與其說它是一首帶樂隊伴奏的藝術歌曲,不如說是一首交響康塔塔。

  其首段主題平靜而痛苦,之後則出現激烈頻繁的轉調與配器音色變化,范寧嘗試著把鋼片琴與豎琴的清脆鈴鐺聲、單簧管的濃厚鼻音嗚咽、及獨奏小提琴的深切祈求相融,表現出某種天國般的音色,以及虛無縹緲的極樂世界場景。

  而在詩句開篇對塵世痛苦的強烈悲嘆後,那句「我寧可選擇在天國生活!」,被范寧重複地再現於第58小節的中段高潮,以縮減的方式重新演繹,並在兩小節後增加了一個有些刺耳的降六級和弦。

  期頤,渴盼,就如同是一個未實現的願望。

  暫未實現的願望。

  「我的第二樂章太過念舊,第三樂章又太過消極,雖然在那裡我對無意義的人生產生過深深的懷疑,但我依然熱忱地幻想著天國真的存在,這樣我懷念的已經不在人世的人,還有我所恐懼的將在未來離去的人,他們都還能一直看著這片精神園地。」

  「而那個未實現的被救贖的願望,我一定會找到實現的方式,並且,是趕在我自身的陰霾降臨之前。」

  范寧邁出起居室的門,外面各處一片通亮、張燈結彩,就連平日以裝飾功能為主的公共區壁爐都燃燒著熊熊的火,吊頂與欄杆上掛了很多霍夫曼民族特色的織物,又不可避免地在范寧影響下帶了點異世界的喜慶紅色。

  交響大廳氣流溫暖、金碧輝煌,詩意盎然的音樂流淌飛揚。

  范寧獨自一人落座。

  位置是聽眾席一樓最左邊且最前排的角落,他欣賞著台上席林斯大師所執棒的《藍色多瑙河》。

  環繞舞台前方的弦樂組音色如天鵝絨般細膩絲滑,銅管的呼喊熱烈而深沉,木管的陣陣漣漪折射出寶石般的微光,一組組精緻優雅的華爾茲聽得范寧心馳飛揚。

  新年音樂會用此前已和聽眾見過面的《藍色多瑙河》和《電閃雷鳴波爾卡》作為開篇,然後是十首雅努斯風格的歌劇序曲、圓舞曲和進行曲,最後則是備受音樂界矚目的那首「小小致敬和先行嘗試」。

  這場演出沒有任何營銷活動,沒做任何額外宣傳,尊客價上限被范寧按常規頂級標準定為24鎊,唯一的安排變化是開票座席分兩撥50%,間隔3天開售,以讓聖塔蘭堡等外來城市的樂迷不至於完全錯失購票機會。

  但同樣是兩個上午還沒結束就一掃而空。

  「好多好多熟悉的面孔…」鼓掌間隙,前方聽眾席角落的范寧往後掃了一眼,他看到了今日氣色竟然頗為不錯的哈密爾頓老太太,搭著一條配色頗為時尚的披肩,在第8排正偏左的地方坐得筆直;看到了大片大片熟悉的已畢業或在校的同學;還看到了維亞德林爵士、門羅律師和辛迪婭靈劑師等一眾學派同僚;看到了和自己交情甚篤的一眾印象主義畫家和幾位學院派畫家,以及帝國各部門政要、貴族和評論家們。

  大家都在。

  除了已不在的人。

  「這或許是句廢話。」范寧稍稍仰頭,看向頂上的黃銅與燈火,「但是,我真的很希望家人也在這裡,希望安東老師能看到這一切,古爾德院長等人能坐在聽眾席上…」

  「但不管如何,在的人都在,待會舞台上會有更多更多熟悉的面孔。」范寧讓自己想了想更值得開心的事情,嘴角現出笑意,閉眼聆聽音樂,右手小幅跟著節拍揮舞。

  帶給大家歡樂是一件比單純自己享受歡樂更溫暖更有成就感的事情,而自己終於親手建成了一座自由的精神家園,一處可供心靈憩息的港灣。

  就算他們的靈在移涌中無限漂流,「格」也會感到欣慰吧。

  「快到我了。」

  在最後一首曲目開始了之後,范寧躍躍欲試地在空中彈動手指,然後貓著腰,速速從旁邊通道溜出了聽眾席。

  在稍暗的舞台側方通道中,他和暫時從指揮台上退下的席林斯大師打了個照面。

  兩人握手,然後席林斯大師做出了請先的手勢。

  「哇哦!!」

  身穿燕尾服的范寧信步入場,他並未執棒,兩手空空,卻得到了樂迷一大波熱情的歡呼與吶喊。

  他向希蘭微笑欠身,兩人握手並向對方眨了眨眼睛。

  第二輪掌聲響起,席林斯指揮登場,並主動與范寧再度握手,這時有相當多聽眾覺得有點疑惑。

  什麼情況這是?這《c小調合唱幻想曲》的入場,怎麼搞出一副演鋼協的陣仗來了?

  帶合唱的管弦樂作品,假不了啊。

  大量的樂迷往交響樂團後方掃了一眼,那裡是提前就位的合唱團少年少女們,他們身穿整齊的黑禮服與白晚裙,正昂首挺胸坐在管風琴預留位下方的合唱席上。

  最後站起的肯定是他們,鋼琴呢?鋼琴怎麼進場?一起?還是在中間某處?

  聽眾和樂評人們,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位今晚換了角色的天才音樂家。

  范寧落座,試踩踏板,調整座椅位置,整理自己的燕尾服。

  眼前是靈動優雅的「波埃修斯」商標,以及溫潤細膩的黑白琴鍵,這讓范寧的思緒飄回了幾年前的那個畢業季前夕的12月22日晚,又飄得更遠更遠,抵達了那個1808年同月同日的歐洲冬夜。

  維也納劇院,出席那晚音樂盛宴的市民該是多麼幸福。

  可以說此生無憾吧。

  貝多芬帶給他們的節目是如此地多,又是如此偉大:《c小調第五交響曲》「命運」,《F大調第六交響曲》「田園」接連首演,還有貝多芬親自操刀鋼琴的《G大調第四鋼琴協奏曲》以及《C大調彌撒》(86)等聲樂作品。

  然而貝多芬認為還不夠盡興,看吶,既然已經有了指揮、有了樂隊、有了歌唱家和合唱團,自己又正好坐在鋼琴前面,為什麼不把所有元素融合於一部全新的作品中去呢?

  自己本就在苦苦構思未來那部交響曲的合唱寫法,不如,做一個先行嘗試吧。

  由於是演出前夕的隨性之舉,這部《c小調合唱幻想曲》準備得過分匆忙。

  以至於連開頭都沒寫。

  在演奏時貝多芬以即興方式代替,感受到崇高偉力的聽眾對其報以極大喝彩,而這段體現「掌炬者」無上靈感之光的鋼琴華彩引子,也就隨之定格在了後世的譜面中。

  於是今日,那些樂迷們驚訝發現——

  台上的席林斯大師微笑負手而立,似乎沒有要起拍的意思。

  樂手們也未舉起樂器做準備態勢。

  這就讓聽眾們越發深感疑惑不解了。

  「咚!咚!咚!」

  范寧的表情在一瞬間變得悲戚而深沉,雙手齊齊落鍵。

  從左手的低音八度C開始,灰暗而沉重的c小調柱式和弦被彈響,一如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開頭。

  從兩個c小三和弦,到f小三和弦,再到降E大調的屬七和弦…

  它們以相同的音型模仿了四句,艱難爬升又下落,再爬升,再下落。

  沉抑,寒涼,痛苦。

  指揮肅立,全場寂靜,樂隊與合唱團均無聲息。

  唯一被奏響的就只有范寧指尖下的鋼琴。

  …鋼琴獨奏?

  「這…究竟是怎樣的呈現方式?」

  很多聽眾都猜錯了。

  但極富戲劇化的音響,已將他們的心緊緊揪在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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