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自己牽的是誰?」
這簡短的對話,信息完全錯裂,兩人渾身毛骨悚然,忍不住想睜眼看一下對方。
「神秘領域的死亡不需要邏輯。」
范寧忍不住又想起了這句古老而常見的神秘學領域箴言。
但他仍舊克制了那種衝動,再度低沉提醒:「別睜眼。」
「卡洛恩,怎麼了?你不是每隔10秒手上就稍稍用力提醒我們嗎?」聽到兩人莫名其妙的對話,瓊此時也是疑惑問道。
「是每10步,不是每10秒。」范寧糾正了她的口誤,隨即發現自己也被誤導了,連連擺頭,「什麼10步10秒…我明明是每隔一些不同的十倍整數步,如10步,70步,60步捏你們的。」
「…明明就是10秒啊。」瓊語氣有些茫然。
己方的步子邁得很小心翼翼,10秒的時間只能走6-7步。
怎麼三個人各有各的感覺?
「希蘭,你第一次見到我是什麼時候?」范寧突然出聲問道。
「啊?…」右手邊的少女有些錯愕,但馬上理會了他的用意,「新曆909年初秋,應該是10月底,一個周五的傍晚,我從爸爸辦公室的沙發上起身去開門,看到你抱著一本書站在門口,你說你是來歸還樂譜的。」
雖然大家都閉著眼睛,但范寧還是習慣性點頭:「瓊,你呢?」
瓊清了清嗓子,下意識答道:「第一次是在去年安東伯伯的葬禮上,我同你握手啦…」
「你確定?」
「啊不對不對…那一次是正式認識你,剛見你應該也是909年,比希蘭晚一點,深秋,我在她家裡玩,你全程在另一邊,以極慢的速度雙手合著烏奇洛的一首鋼琴練習曲,沒怎麼跟我們說過話,我們也不好意思主動找你聊天…印象較深是因為,那時安東伯伯悄悄告訴我們,你家庭出現了一些變故…
希蘭這時語氣也帶著笑意補充道:「總的來說,有超過一年的時間,我和他之間雖然時有相處,但彼此間都很少說話,直到有一次…」
聊起一些相遇的往事,范寧覺得心情輕鬆了不少,他「嗯」了一聲:「要不你們也問問我?」
問完這句話後,他卻感到了雙手傳來的一股下拽的力,於是跟著兩位少女一起蹲了下來。
雖然一片漆黑,但是通過其他的靈覺,他知道是她們又聽見了那種「尖銳的密響」聲。
從描述上看,這種聲音同自己在異變顏料中聽到的,那種混合在人聲嘶吼中的怪異尖銳聲頗為相似,這或許也是被「畫中之泉」污染後的一種特徵。
這一次發作的間隔較長,已經遠比此前搜索房間時她們聽見的頻率要低了,或許可以佐證自己對於「排除視覺干擾」的推測。
短暫休息後,兩位少女的喘息聲逐漸消失,緩緩站了起來。
「我覺得,可能不是你想的那類情況…」希蘭咬了咬嘴唇,接著之前的說道,「可能是因為我們意識都有些渙散,而造成的感知不同,總之,我們還是按照剛開始所說的閉著眼睛。」
接下來,幾人繼續走在這個兩側似乎「長滿了視覺器官」的通道,卻再沒遇到碰壁轉向的情況,這反而令幾人愈加不解,也反覆在勾起眾人腦海中想睜眼一看究竟的好奇欲——從空間布局上說,進入石門後立即向左掉頭,這意味著折返地下建築,而現在幾人的步程,恐怕早已反向貫穿了以前所經之處。
可目前情況和此前場所毫不相干,幾人也沒覺得存在上下坡。
大概在幾分鐘平靜的時間後,希蘭突然驚呼一聲,停了下來。
「怎麼了?」范寧心底一緊。
「我我的撬棍好像戳到了一堆肉上。」希蘭的語氣中混著恐懼和噁心。
「你說牆壁?」
「還有,還有我的腳下…難道你們現在不覺得,正踩在什麼滑膩又有一定厚度和黏性的東西上面嗎?」她說完拉著范寧退後了兩步,「哎,為什麼連後面也是肉團了?明明是從剛剛那裡踩上的…」
范寧用腳底在地面輕輕摩擦了兩下,體會著橡膠與磚石相抵的觸感,正想開口進一步詢問,瓊又戰戰兢兢地說道:「卡洛恩…我感覺我的脖子後面有蛇,好多蛇,身後好像有一座蠕動的蛇山…我快不行了,我想看看這到底是個什麼鬼地方。」
「聽我說。」范寧打斷了兩人的胡思亂想,「你們有沒有發現,我們一直在自己嚇自己?」
「進入這個石門後,看似遇到了很多反常的情況或詭異的現象,而且由於長時間類似『待睡』的閉眼狀態,我們精神的確有點恍惚,分不清它們是真是假…但其實,我們迄今為止根本沒遭遇任何實質性的生命威脅,只是好幾次受到外界刺激後,我們都想條件反射地睜眼一看究竟…「
「我懷疑,這個通道里的未知存在,正在以各種形式誘使我們睜開眼睛!」
范寧雙目緊閉的同時正視前方:「如果你們沒有安全感,可以這樣想,假使你感受到的恐懼之物真的存在,以我們三人目前的狀態,睜開眼睛就能對付得了麼?」
希蘭「嗯」了一聲:「…有道理…所以不要理會這些事物,更不要睜開眼睛,如果我們看到了這條通道,說不定就會被永遠地留在這裡。」
「…好,那可以貼你近一點了吧?」瓊縮著肩膀和脖子,語氣仍在發抖,小手死死抓住范寧。
手臂上仍然火辣辣的疼,范寧繼續道:「也不要一受到刺激就在腦海中展開遐想,無論碰到什麼情況,我們都繼續往前走…比起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我更擔心的是後方那團顏料怪物實實在在的威脅,希望它孽生蔓延的進展慢一點,我們別耽誤時間,快一點走。」
說完這句話的下一秒,范寧突然感覺腳踩進了冰涼的水坑裡。
幾步路的功夫,水已經蔓延到了他的大腿。
他張了張嘴,正有些心神不寧地想開口詢問,但意識到另外兩位少女沒有出聲。
定了定神,他閉著雙眼繼續向前邁步,鞋子變得沉重,褲子緊緊貼於皮膚,雙腿帶著阻力,交替劃出波浪。
冷水浸過了腰部,然後是胸口,脖子,口鼻…
范寧發現自己的呼吸沒有受到影響。
過了十幾秒後,整個人沒有絲毫過渡地從水構成的豎面中闖出,他濕漉漉的頭髮全部貼在了額頭上,衣物和鞋子似鍍鉛般地沉重微擺,腳後跟在地面上踏出擠出水分的聲音。
還挺真實的…范寧不為所動,進一步加快了前進速度。
接下來的時間裡,眾人繼續體會到了各類難以分辨的恐怖感覺,瓊感覺時不時有東西在抓自己的腳後跟,希蘭發現自己手中范寧的手變成了黏滑的舌頭,最恐怖是范寧有一次覺得路突然變窄,兩名少女似乎是走進了絞肉機,回應他的只有慘叫和骨肉碎裂的聲音,鮮血和各類不明組織噴灑到了自己的臉上,他差點就睜開了眼睛。
范寧反覆向自己強調:一切錯覺都可以被製造,但那個未知事物,位格沒有高到可以干涉自己還活著的感覺,除非自己睜開眼睛。
他心臟砰砰直跳,不去細想,固執地抓著雙手能抓到的東西繼續往前走,並堅持發出輕捏的信號,不知過了多久,自己都快麻木的時候,他逐漸又感受到自己握住的是柔軟溫熱的小手,而且感受到了回應。
三人在下一刻感受到了微風,並且突然看到了此前地下建築發生異變後,隱約可見那種綠色光芒。
等等…看到了?
三人停下了腳步。
范寧下意識地四周轉頭「查看」,發現自己處在一個漆黑如墨的巨大平台上。
他低頭,看到了自己和希蘭的手,他又順著手臂往上,看到了微微反著綠光的皮膚,再看到褐色髮絲飛散的小姑娘正看著自己。
她眼眸里流動著靈動的光,但臉蛋上也映襯著一絲詭異的綠色背景。
然後范寧又在另一側看到了瓊。
可是他確定自己的眼睛是閉著的!
「希蘭,你睜開眼睛了嗎?」范寧問道。
「…我好像沒有,但是我能看見你們,而且你們為什麼睜眼了?」
希蘭帶著擔憂看向自己。
「這是哪裡?我們是出來了?」瓊也在四周轉頭查看。
「不對,不對…」范寧露出警惕之色,「你們先別睜開眼睛,嗯,我知道你們看見了旁邊的事物,也看見另外的人已經睜開…但是維持住閉眼的感覺,四周查看都沒問題,千萬別睜開。」
范寧此前的判斷為:這個與「畫中之泉」存在神秘聯繫的詭異場所,是通過眼睛傳遞污染的。三人走在通道里,體會到那麼多不合常理的可怖感受,正是因為己方閉上眼睛阻斷干擾後,那些事物只能扭曲除視覺外的其他感官,進而誘使己方心裡崩潰而睜眼查看。
…難道說,這個石門後通道里的事物,已經可以對三人的視覺都造成干擾了?可是自己從雙手推門的開始,就全程沒有睜開看過它一眼。
扭曲,總是需要一個原有事物才能談得上扭曲把?那個未知存在,哪裡來的發揮空間?
他試著拉住兩人,再度邁開步子往前走,可似乎感覺不到任何進展,大家還是處在這個巨大的漆黑平台上,那幽幽的綠光仍然到處都是。
綠光?
幾人試著抬了一下頭。
夜空中瀰漫著濃郁的水氣,來源不明的綠光浸透了這些顆粒狀的霧幔,呈現出一種漆黑骯髒中偶爾又帶著晶瑩剔透的矛盾感,幾顆過於碩大的未知星體透過層層水氣,發著渙散而蒼白的光芒,讓整個天空顯得異常低矮,彷佛就壓在三人頭頂上。
「夜晚?…綠光?…」希蘭蹙眉思考著。
「綠色的夜晚?」瓊突然靈光一現,「畫家庫米耶所畫的《綠色的夜晚》?」
「好像是,雖然未真正見過,但目前這場景和標題很像…」希蘭臉上露出驚恐之色,「可是為什麼它會在我們頭頂?難道我們這一路掙扎,最後的結果是跑到一幅畫裡去了?」
范寧大腦飛速運轉著:「的確有些怪異和混亂,《綠色的夜晚》怎麼會出現在特納美術館下面的地底建築里?等等…我好像想到了一點有關的什麼東西…」
他的眉頭緊緊擰起,努力追逐著近日所接受的各類信息,以期望潛意識能提醒自己與之相關聯的碎片。
班傑明覺得落選者沙龍上的作品色彩都是垃圾,於是發瘋將它們燒掉了,但不包括《綠色的夜晚》…
後者關係到尋得或打開「七光之門」,但它只是所需的七幅畫作之一,不是全部…
按班傑明的口吻,這幅造詣頗高的作品自己跑掉了,原因是「欣賞眾多,銘記深刻」,字面意思理解,看的人太多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就…跑掉了?…
那現在幾人「看到」的景象是什麼意思?
「等等…看到…看到?…」范寧又捕捉到了一個新的角度。
在什麼情況下,人閉著眼睛,還能「看到」東西?
他忽然「眼前一亮」。
瓊顯然也回憶起了當時在橋邊上同班傑明的對話,「卡洛恩,當時那個瘋子調查員說《綠色的夜晚》跑了,難道是這幅畫作被什麼東西污染後活過來或實體化了?…」
她哭喪著臉:「你說那個庫米耶畫的這是什麼鬼東西,這個地方除了一個光禿禿的平台和頭頂詭異的綠色天空外,什麼都沒有…我們現在誤打誤撞進入這幅畫裡出不來了…這下真的完蛋了…」
「不,不是這樣,我明白了,這樣一路的經歷或許都能解釋得通了…」范寧從思考中回過神來,輕鬆一笑。
「不是我們進入了《綠色的夜晚》,而是《綠色的夜晚》進到了移涌裡面!」
「移涌!?」希蘭驚呼出聲,然後問出一長串問題:「怎麼可能?…你的意思是,我們已經不在醒時世界了?是我們剛剛一路閉眼太久,睡眠入夢了?…我們身體現在仍在那個詭異通道,人進入了移涌?…那這裡是哪?荒原?環山?盆地?都不像,總不可能是輝塔吧?」
「你的描述不完全準確。」范寧說道,「我確認這裡是移涌…至於此次我們進入的方式,和以往睡眠入夢不完全一樣,但有類似之處…」
「睡眠入夢,是身體停留在世界表象,靈魂暫時先進入星界,即表象和意志的混合過渡地帶,然後依靠控夢法保持清醒,找到移湧入口後,靈獨立分離進入…而這一次,我們抵達移涌,自然沒有依靠睡眠來途經普通夢境…」
「那你說的類似之處在哪?」希蘭問道。
范寧繼續道:「我是根據結果推測原因的,如果判斷沒錯的話,暗門後面的整棟地下建築,本身就是世界表象和意志的混合地帶…」
「它本身就起到了一個類似『星界』的過渡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