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料!?…不一定。」
幾人凝視著門口眼球下的那道鮮紅印記,轉眼間又想到了很多其他的可能。
譬如漆的殘痕,凝固的血液,或者是修井人在地下建築上留下的記號。
但第一反應就是一道顏料。
因為它的形狀不像液體在重力作用下的蜿蜒滑落,而帶著筆觸的紋理,厚度和運動感。
就算不是畫筆所繪,也得是手指之類的東西才能抹出來。
希蘭驚嘆於為什麼自己在短短几秒中變得這麼有聯想力,她將背包里的繩索拿出放下,讓范寧系在扶梯和腰間。
范寧撬棍輕輕一推,半扇門就轟然向後倒去,砸起一片灰塵。
兩分鐘後,幾人如法炮製進入門內。
「這裡面還是好臭…」才往裡走了幾步,幾人的表情就發生了變化。
同此前一樣的甬道,但兩側不再空蕩,一個個類似畫框的東西在牆壁上逐次排開,延伸至黑暗的盡頭。
這些「畫框」分布不均勻,有的隔了超過兩米,有的幾乎緊挨著,尺寸不完全一致,但有個共同點,就是都特別大,高度在成年人平均身高上下波動,寬度則比人更寬一點。
范寧接過希蘭遞來的手電,湊近其中一個仔細觀察。
畫框的材質看起來是木頭,裡面則是布面,其上內容為色彩繽紛的抽象畫。
「…這,這是厚塗畫嗎?」希蘭說道,「卡洛恩,這筆觸好厚啊,你看顏料最多的這幾處,離平面凸起都快有五厘米了…」
「有點奇怪…」范寧疑惑自言自語,「這些畫作的色彩單元極美,但毫無技法可言,構圖亂七八糟,線條也是…同小孩子隨機比劃出的沒區別。」
「這就是抽象畫的風格吧?」瓊問道。
范寧搖頭:「哪怕是抽象畫,其構成要素也是從現實事物或情緒中解構出來的,它就算不講自然透視,也要考慮美學意義上的布局構圖,就算不反映能辨認出的現實形象,也要考慮色彩、邏輯或情緒的自洽…這畫框裡雖然有些驚艷的色彩,但僅僅只是胡亂堆砌上去的一堆顏料,這或許都不應該被稱為『畫作』…」
而且這個年代,連「暗示流」,或「印象主義」都還在起步階段,抽象畫作品雖然存在,但冷門且不成體系,基本是市場價值低下的實驗性質的玩物。
「嗯,但色彩單元的確很驚艷漂亮…或許,這是什麼我還不能欣賞的先鋒派藝術吧。」
繼續往裡走的三人,逐漸發現這條甬道就像「畫廊」一樣,前後望去,除了少量畫框是空白外,都是這一類怪異的「巨幅厚塗抽象畫」。
「卡洛恩,今天下了這展廳暗門後,我越來越感覺自己在做夢。」
瓊在昏暗之下望著這些與人齊高的圖案,它們色澤艷麗又張牙舞爪,就像某些具有生命力的,難以辨認形體的未知生物。
「夢境裡的事物形態沒這麼穩定吧?」希蘭應道。
「我就是覺得這些顏料圖案不穩定,總覺得它們會…??」瓊說道,「而且清夢本來就是自知的,和現實不同之處在於促狹感,抽離感,以及過於發散飄忽的情緒和思維。」
「我沒發現有什麼驗夢的指征。」希蘭朝四周望了望,「你說的促狹感和抽離感,的確有一點,但我們現在是三個人,難道這是我獨自一人的夢境,你們兩個正躺在床上睡覺?或者,未必這是誰主導的聯夢不成?卡洛恩…你的感覺如何?」
「可能是因為,現在大家靈感仍處於高漲狀態吧。」范寧平視前方,「我感覺還行,唯一讓人有異樣感的,就是被那位古老存在注視後,不知從何處起的莫名變化。」
幾人沿著甬道往前走了兩百多步後,來到了一處稍微開闊的,類似連接用的堂室,房間另外三個方向都有通道,牆壁上也掛著巨幅的畫框,除了兩三處空白外,都是艷麗的『厚塗顏料堆』。
范寧上前幾步走到堂室正中間。
此處天花板燭台懸垂,地上放著類似大水槽一樣的東西。
一股混合著刺激性和惡臭的氣味鑽入鼻端。
「你們覺不覺得,那股惡臭的來源,除開底層洞窟裂縫下疑似被污染的地下河水外,這個東西的氣味也挺接近的?」
他抓著手電筒舉過頭頂,讓強光籠罩這個物體。
另外兩人也湊了上去。
灰石質地,約三米寬,兩米長,高度超過自己肚臍,外表有很多泥水疙瘩。
平淡無奇的造型,但讓人有些奇怪的是…裡面,幾乎是滿的。
「就是這個液體的氣味嗎?」瓊稍稍靠近嗅了嗅。
液體在光線下整體是渾濁不透明的灰,表面漂浮著顏色各異的油性污漬。
「光看外表,為什麼我感覺在哪見過這種液體?」希蘭疑惑道。
「當然見過了,我以前天天見…」范寧深吸一口氣,「這不就類似畫油畫時用來洗筆的那個桶嗎?」
松節水洗完顏料後就是這個樣子…可這麼大一個水槽在這,范寧總覺得十分不合理,水裡的東西看也看不清楚。
而且…松節水有刺激性沒錯,也沒有這麼大的可以衝到美術館的惡臭味吧?
「我怎麼感覺最近我們老跟顏料過不去?」瓊轉頭問道。
「是有這麼一點。」范寧持著撬棍點地。
這個不明液體自然不會有人敢去碰,但他剛剛有冒出過用撬棍往下捅一捅的想法,只是馬上遏止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我想想,自從指揮上任那天排練結束,討論完門扉和密鑰隱知後前往普魯登斯拍賣行開始,我們就碰到各種跟顏料有關的事情…」
燒畫事件、落選者沙龍、蘭蓋夫尼濟貧院、駕車追趕班傑明,然後是這裡。
莫非是「秘史糾纏律」在起作用?
過多的刺激性和惡臭氣味讓人有些暈眩感和麻醉感,其他方面的感知都變得遲鈍了。
眾人噠噠退後幾步,這時瓊輕輕「呀」了一聲。
她的腳後跟踩到了一個相對鬆軟的東西,下意識準備說抱歉。
可低頭望去,眼底是一個布料質地的蒲團,黑色布面已破出很多大洞,露出裡面腐爛脆化的織草。
大家這才注意到,這個連接用的堂室地面還有七八塊這樣的蒲團圍成一圈,像是曾經供人跪拜時用的。
再結合牆壁上到處可見的巨幅『顏料堆』,和這個放在正中心位置的大水槽,彷佛這個地方在很多年前曾舉行過一場聞所未聞的怪異祭祀,想到之前哈密爾頓女士對此地址上醫院過往的不詳警告,以及濟貧院發現的畫滿血紅色問號的貧民檔案,眾人心頭不由得蒙上了一層陰影。
接下來是三條岔路,大家在行動方案上未有太多糾結,即使是複雜的迷宮,一起逐條探索也是最穩妥的選擇。
走之前三人都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個大水槽,總覺得在這種昏暗又寂靜的環境下,這一大缸渾濁液體讓人過度感到不安,但倒掉也不是,攪動也不是,抄底也不是,忽視它也不能,就怎麼想怎麼彆扭。
步行十幾分鐘後,大家發現這並不是迷宮,相反,建築格局很容易弄清:大體是有縱有橫,彼此穿插的「畫廊」——角度不是垂直,有些歪斜,有上下坡,也不完全對稱,每隔一段距離都會有一個稍稍開闊,放置水槽的連接堂室。
將這些「畫廊」逛了個七七八八後,三人來到了最裡面比較寬闊的一處房間,其一側近二十米長的牆壁上開有七扇石門,門的裝飾風格與之前的「凸起眼球」一致,但上面有更多不同顏色的劃痕,昏暗之中就像被塗得亂七八糟的鬼臉。
它們沒有上鎖,大家逐一湊過去照了照,裡面似乎是石階一樣的路,方向朝上,但都有不同程度的坍塌,情況最嚴重的幾扇門,手電筒往裡面高處照去,發現牆壁脫落,泥土溢出,碎裂的山石和倒塌的廊柱幾乎已完全把路封死了。
考慮到實實在在的危險性,三人勉強挑了一道塌陷程度相對最輕的路,連滾帶爬到了更高的一處。
這裡是個更大的圓形建築,比此前上方兩層象徵意味的大廳要大的多,但它不再空蕩無物,內部有很多房間,僅僅外層是一圈弧形走廊。走廊外側牆壁之上,窗戶和巨幅「顏料堆」交替出現,透過那些渾濁泛黃的玻璃也可看到外面的泥土山石。
弧形走廊並非暢通無阻,實際上,它的坍塌程度也很嚴重,不誇張地說,這裡已和外界處於「半接通」的狀態,山體內部的泥石從很多缺口處灌了進來,堵死了部分通路。
好在這應該不是僅有的通道,如此布局的建築,走廊內部的房間往往也會彼此貫通。
三人在搜查房間的時候發現,有的房間地面和天花板上畫著圖案,或牆壁掛著一些圖紙,上面反映的內容包括天體、星座、草藥、礦物或粗略的人體解剖圖,有的房間堆著一些風化嚴重的瓶瓶罐罐或形狀古怪的儀器,有的房間牆壁上掛著怪模怪樣的玩偶和面具,還有房間則展示著頭骨牙齒、手印足印、石膏雕像或動物標本。
其中也有一些類似紙張或文本的東西,但邊緣已被黑色灰燼蠶食,就像被火燒過一樣,完好的部分也被霉斑侵蝕,看不清上面的字跡。
這些事物令人困惑,但總歸好過此前目睹的一系列怪異景象,三人原準備把未坍塌的房間全部仔細搜查一遍,可接下來的情況,讓范寧不得不提前中止這個計劃。
——希蘭和瓊兩人聽聞的那種密集又尖銳的鳴響聲,似乎對她們的影響越來越嚴重了。
小房間內,范寧一臉擔憂之色地看著兩人扶額休息了許久,期間瓊還讓兩人吸食了一支抵抗神智暈眩的靈劑,等她們稍稍緩過來後,范寧便提議撤退。
不過三人已探索到了較深的地帶,前方似乎是一個寬敞的空間,由於布局的環形結構,從這裡穿出是更快速的途徑,於是三人決定探索完這個大房間後,便順路直接撤退。
可一邁進門,范寧的瞳孔便猛然一陣收縮。
這個房間六個面全部塗滿了五顏六色的顏料!
紅色的、綠色的、白色的、藍色的、紫色的…彷佛有人拿了把跟人一樣大的畫刷,把這些艷麗繁複的漿液不要錢似地蘸起,然後刷得到處都是,甚至范寧看到很多「筆觸」呈潑灑狀或噴濺狀,就像直接拎了顏料桶往牆上淋的一樣!
腳下落地的觸感堅硬而凹凸不平,足以可見其「厚塗」程度。
這種詭異的場景讓三人面面相覷了幾秒,但這個房間還有一些別的陳設吸引了范寧的眼球,在中間位置似乎有一口凹陷在地平線以下的「鍋爐」,直徑超過五米,半球內部打磨得很平整,也沒有雜亂的顏料污跡,在手電筒光線下黝黑髮亮,另外多處也散落著之前在「大水槽」旁邊見過的蒲團。
不過最終吸引范寧注意力的,是房間角落的一套類似「工作桌櫃」的家具,其上除了呈放著動物標本和奇形怪狀的儀器外,還有乾涸的墨水瓶,風化的紙張碎屑和羽毛筆。
再往上是一排書籍,生鏽的鐵絲卷以怪誕的方式將其纏繞,范寧小心翼翼地擰解,這不費力氣,但讓很多紙張散落碎裂。
最後范寧發現,這並不是一排書籍,而是一打超過二十公分厚的小冊子合集,書脊早就喪失了固定的功能,其封面用圖倫加利亞語寫著《奧克岡抄本》。
看著希蘭若有所思的表情,范寧問道:「你知道這個人名嗎?」
「最近的學習新成果。」希蘭點頭:「奧克岡是兩百五十多年前,大陸鍊金術士協會的最後一任會長。」
「難道這是他生前的研究場所?」范寧眼神一凝。
幾人馬上聯想到了這其中含義!
——最後一任會長意味著,奧克岡是「大陸鍊金術士協會」從「博洛尼亞學派」中分離,並墮落為「調和學派」過程中的一個關鍵性人物!
可疑惑隨之而來。
大陸鍊金術士協會?調和學派?…這或許和班傑明發瘋原因或蘭蓋夫尼濟貧院的顏料線索有關,但…這和圖倫加利亞王朝及大宮廷學派有什麼關係?
一個在新曆6-7世紀,一個在第3史,差得太遠了,如果說外面那口深井是鍊金術士們為探索大宮廷學派的地下塔而建,可未必,他們後來把整個研究場所也給搬到這裡來了?
三人正陷入沉思,突然聽到「哐當」一小聲。
「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范寧馬上抬頭四周觀望。
這個地方只要眾人不說話,就太安靜了,幾人本來洞察力就強,只覺得心臟被嚇得漏跳了半拍。
「有…是不是哪裡的牆又塌了?石頭掉下來了之類的?」
瓊心有餘悸地拍拍胸脯,走到來時的門口,警覺地查看周邊環境。
「哐當——」「哐當——」
又是接連兩聲,范寧這時覺得,這聲音似乎隔著很遠距離,音量很小但穿透力強,在寂靜黑暗的環境下能夠隱約聽見。
他疑惑搖頭:「不像是牆或石頭,靈覺告訴我,似乎像木頭架子一類東西砸地的音色?」
希蘭突然想起了什麼,她從衣襟內掏出「警覺唱片」,這件禮器可以顯示出周圍帶有非凡因素的生命跡象,此前一直在靠近圓心處能看到三個氣泡。
湊過去的兩人看了一眼,頓時臉色大變。
只見此時,這片巴掌大的禮器到處都冒著氣泡一樣的東西,它們循環浮現又破裂,整個深色圓片就像沸騰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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