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范寧認為,班舒瓦的這部作品《大恐怖》,其實並非現今意義上的歌劇。
按照《西大陸音樂史》的通行觀點,第一部歌劇誕生於新曆345年,屬於古代音樂時期,現已失傳,而現今保存完整的最早歌劇,是作曲家格列高利(430-488年)所寫的《布道者雅寧各》。
格列高利的出生年份新曆430年,是學界劃分古代音樂時期與中古音樂時期的分界線。而班舒瓦是第3史圖倫加利亞王朝晚期的歷史人物,距今至少有一千年了。
按照安東教授在古代音樂領域的研究觀點,《大恐怖》這一類作品的標準稱呼,應該叫「奇蹟劇」或「神跡劇」。
它是古代教會性質濃郁的禮拜劇在發展過程中逐步世俗化的過渡產物,在第3史與新曆交匯期前後,由民眾代替教士,由圖倫加利亞語改為當地方言(如當時的古霍夫曼語),並轉移到教堂外演出。
雖然奇蹟劇在內容上仍舊照搬神聖驕陽教會經典《啟明經》里的故事套路,但情節上逐漸曲折複雜,在前期強調較為戲劇化的困境,讓聽眾代入角色濃烈的情緒中,最後則往往以「不墜之火」降臨神跡的方式化解危難,讓結局走向偏世俗化的團圓喜劇氛圍——此類特性看似消解了宗教音樂的神聖性,實則更加促成了教會的廣泛傳播。
這種將劇本、詩文與音樂相結合的藝術形式,安東教授認為可將其視為歌劇的先聲。
如今范寧手中的所謂「班舒瓦歌劇作品」,只是一些無定高紐姆譜的單旋律片段,以及幾篇極度碎片化的圖倫加利亞語唱詞。
在這部奇蹟劇《大恐怖》的唱詞片段中,班舒瓦反覆地提及人們在旅途中穿過「門扉」的重要性,認為「存在各種形式的門扉,存在門扉的各種形式,夢境的真實面相存於以上種種,如水存於人體,如光存於火焰」,他對劇中角色冒險經歷的描寫更傾向於某些細節,如光影、質感、氣味、情緒、景色,而非實際的劇情。
而更加引起范寧注意的是,無論唱詞段落的情緒如何發生變化,班舒瓦一直都在堅持描述一種被稱為「密鑰」的事物,並在多處隱晦地暗示「密鑰」才是讓人穿越「門扉」的關鍵所在。
范寧的第一推斷,就是這裡的「門扉」和移涌中的輝塔有關,涉及到有知者晉升邃曉者的秘密。
可讓他感到詭譎離奇的地方在於:按此前那本隱秘文獻記載,班舒瓦正是在遊歷西大陸的旅途中,為了嘗試「打開一扇有代價的門」,而作了那個最後導致他發瘋的嘗試——「圖倫加利亞幻人秘術」!
他心中的疑惑一個接一個地冒出:
「難道說,特巡廳利用幾方隱秘組織,在音樂畢業會上達成邪惡儀式,最後出手收容了那個『幻人』,是因為它和輝塔中某道門扉的所謂『密鑰』有關?」
「密鑰…我那把神秘的美術館鑰匙會不會是一把密鑰?」
「那個秘儀製造出的『幻人』,是一把密鑰…?難道說密鑰不是常見的那種鑰匙,而是移涌生物?」
「如果密鑰就是指移涌生物的話,那『紫豆糕』也是一把密鑰?難道說調和學派與瓊記憶中的糾葛也是這個原因?」
「不對,不對…這個想法不嚴謹,犯了以個案代替整體的錯誤,從班舒瓦的各處唱詞來看,密鑰似乎是某種難以直接形容的東西,形式也似乎不是固定的…」
范寧眼神閃動,在筆記本上不斷地遞推自己的思考鏈條。
自己僅僅只是無意間從一本讀物上得知了某知名歷史人物的全名,就一路做出了如此重要的猜測,這讓他再一次領會到了有知者保持研習心態的極端重要性。
鋼筆筆尖在紙面躍動,逐漸書寫出范寧的初步推論:
「一、穿越輝塔門扉需要密鑰。」
「二、密鑰似乎並非是具象意義上的鑰匙,而是有各種類型的存在,既有可能是具體物質或生物,也有可能是抽象概念或事物,既有可能是某段密傳,又有可能是某個儀式,甚至可能僅僅只是一種情緒、狀態或時機…暫時來看,其形式和概念皆難以捉摸。」
「三、穿越門扉的過程極其兇險,哪怕是掌握了正確的密鑰,也存在極高的死亡率。」
范寧寫到這裡,先是困惑一點:班舒瓦作為大主教,首先應已是邃曉者級別強者,為什麼還會冒著生命危險,去追逐明顯和「不墜之火」無關的其他門扉呢?按道理說,神聖驕陽教會這種傳承千年的組織,應該本就掌握了一定的密鑰。
然後,他的腦海中不斷反覆揣測著特巡廳的深層次動機。
特巡廳的烏夫蘭塞爾分部有沒有邃曉者的存在不好說,但整個機構絕對不止一位…按道理說這批高層強者應該已經掌握了穿越門扉的密鑰,他們若意欲培養更多後來人,為什麼不直接將密鑰分享給同僚,而是採用這樣麻煩又極端的方式?
范寧雖然對特巡廳的觀感已經越來越負面,但他是一個善於站在對方立場上思考問題的人,不管特巡廳真實目的意欲何為,他都默認這至少是一個講究成本、收益和風險三方平衡的組織。
「如果說特巡廳不滿足於當前邃曉者已掌握的密鑰,而是在繼續尋找和收集的話,那可能是出於什麼原因呢?」
范寧想到這裡,繼續補充了一些可能存疑的推論,並以問號結尾,方便之後修改。
「四、也許特定的門扉只能由特定的人穿越,而另外的人想晉升邃曉者,需要另尋門扉?」
「五、也許同樣的門扉,不同的人穿越需要不同的密鑰?」
「六、也許輝塔中的情況和移涌一樣千奇百怪,那些門扉在不斷地發生變化?」
「七、也許邃曉者可繼續穿越更多的門扉,並且這是讓他們變得更強大的途徑?」
思考告一段落,范寧合上筆記本。
「和廣為流傳的朝聖、布道、修行事跡相比,班舒瓦那些被記載在『幻人』秘術文獻中的事情,應該屬於秘史的範疇了…」
如果聯想到他發瘋後,用自己的鮮血在盆中溺死自己的驚悚結局,這部奇蹟劇《大恐怖》還真的是名副其實了。
而且那些語焉不詳的奇蹟劇唱詞中,關於門扉和密鑰的隱知位階應該非常之高,僅僅作了一般化的思考,范寧就感覺到精神比預想中更為疲憊。
閉上雙眼,揉了揉臉頰和眉心後,他決定暫時將這個關於大主教「班舒瓦·萊尼亞」的意外研究告一段落。
這個領域等自己晉升高位階後再慢慢研究不遲,盲目過量的探索,未必是自己現在的神智能夠接受的。
於是范寧回到了尋找盲人管風琴師「維埃恩」信息的工作上去。
……
日子一天天過去,離范寧出任聖萊尼亞交響樂團常任指揮的時間越來越近。
但他把更多的時間投入到了美術館暗門溯源調查中,有時在各教堂查閱卷宗,有時坐在指引學派辦公室梳理思路,有時求證一些相關人身邊的信息,有時實地走訪探尋一些資料中提及的地點…不僅飲食上十分湊合,就連練琴和研究音樂理論的時間,同往日相比也分配得越來越少了。
有時范寧在入夢時會看到和門有關的景象,具象化的教堂拱門、音樂廳門、城堡大門,抽象化的具有特定氣味、情緒、質感和色彩的門,還有時就是美術館展廳夾層里的那道暗門…不過他對於控夢法的掌握極為熟練,而且靈感已經在五階有知者至六階有知者之間,這沒有對他造成困擾,也不妨礙他在星界中找到移涌的入口。
但有一點改變是:以前范寧無法理解,為何那些傳承悠久的王室貴族總是沉湎於家族的榮耀過往,總是執著於鐫刻和銘記家族歷史,總是非常渴望了解自己的祖先,總是對那些先輩曾居之地有特殊的感情,現在他好像有了一些與之輕微類似的,感同身受的體驗——
特納美術館地址之上的前世今生,父親不為人知的過往經歷和秘密,自己師承的音樂家們的藝術經歷,檔案、卷宗、書信往來、作品手稿、歷史上的有關報導…那些或和暗門背後的秘密有關的,塵封在歷史檔案中的吉光片羽,就像藏於地窖中珍貴的陳年紅酒的氣味般引人入勝。
經范寧調查,這位安東教授年輕時候的老師,盲人管風琴師維埃恩出生於新曆826年,故鄉是帝都聖塔蘭堡郊區的小鎮西農加格勒,這是一個人口近兩萬的繁華商鎮,他在此接觸到的民間音樂,比如街頭的歌謠、舞蹈的曲調、軍樂的小號聲等,或對他的藝術人格產生過潛移默化的影響。
維埃恩的目盲並非意外事故,范寧比對了幾份出處不同的檔案,均記載他在半歲時就已雙目失明,范寧推測他可能患上的是先天性白內障一類的眼疾,甚至可能是從出生之時就是失明的——只是那個年代的醫療體系未對新生嬰兒進行細緻的檢查。
雖然目盲,但其鄉紳家族的出身,及和睦友愛的家庭氛圍,仍讓維埃恩從小就接受了音樂教育,並很快就展現出了驚艷絕倫的天賦,他在9歲時就進入了提歐萊恩國立盲人青年學院學習,這可側面說明這一點。
在維埃恩15歲時,也就是新曆841年,他在學院比賽中同時斬獲了鋼琴和小提琴的一等獎,引起了本格主義音樂大師塔拉卡尼(792-843)的注意——這是因為塔拉卡尼的傳記和書信集被後人整理得較為系統,范寧從其間推測出,這位音樂大師給維埃恩斷斷續續上過一些課,雖沒有找到收其為徒的直接表述,但至少客觀上存在教學和被教學的關係。
「沒想到我的音樂師承,竟然和塔拉卡尼有淵源…」這一點倒是讓范寧悠然神往,塔拉卡尼大師在音樂史上的地位,類似於他前世藍星上的海頓或莫扎特。
塔拉卡尼和維埃恩的半師生關係,持續了約兩年時間,在此期間除了斷斷續續的音樂教學外,還有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
塔拉卡尼幫維埃恩引薦了一位在聖塔蘭堡享有盛名的眼科醫生進行白內障手術,從范寧翻閱到的幾篇日記來看,維埃恩稱「手術的效果好於預期」,自己竟然可以「在一定距離內看到較大較深的物體輪廓」,這讓他開始嘗試「在不被幫助的情況下,於路況較簡單的大街上行走」。
在維埃恩17歲時,塔拉卡尼將他引入了自己執教的提歐萊恩皇家音樂學院學習——音樂生涯既有了較高的起點,生活自理能力也稍稍恢復,這都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可惜的是,維埃恩的第一學期還沒結束,塔拉卡尼大師就去世了。
他以較為沉寂的狀態在帝都度過了自己的求學時光,畢業後又默默無聞地做了幾年鋼琴和小提琴助教,不過這無疑是他音樂技藝突飛猛進的時期,在他25歲時,由於皇家音樂學院音樂廳的前任管風琴師身患癌症,職位空缺,他申請了這個職位,當時連同他一起,帝都音樂界一共有212人提出了申請。
不少申請人的背景關係盤根錯節,皇家音樂學院的情況在帝國公學中也屬特殊,背後影響勢力不止博洛尼亞學派,院方根本協調不了其中的利益糾葛,後來索性舉行了一場考試,成立了一個11人委員會,包含3位著名音樂家,3位神職人員和5位學院教授,考試採用匿名形式,管風琴演奏台前拉下帷幕,委員會和應試者互相無法得見,順序抽籤決定,演奏者不宣布姓名。
或許是因為212人的工作量實在太大,院方出了個奇招:在考試的前一天,委員會竟然直接把考試題目給公布出去了!
范寧看著這封書信上的4道題目,覺得心中一陣發虛,就算這裡的管風琴等於鋼琴,就算有前世的音樂記憶,他想想都腿腳發軟。
「第1題為一段四聲部聖詠做自由即興伴奏。」
「第2題以一個主題即興創作並演奏一首三聲部以上賦格。」
「第3題以一個主題即興創作並演奏一首二聲部以上卡農。」
「第4題在一個龐大的管風琴曲目名單里(約近500首),考試時由委員會任選一首,由應試者現場背奏。」
第二天來考試的只有5個人。
考試結果是,11人委員會無一例外地給維埃恩打出了最高分,這個結果一旦確定,自然再無可爭議。而當人們發現這是一位步履蹣跚,幾乎全盲的應試者時,心中的震驚程度無以復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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