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晚安,尤瑞
安森鹿所選擇的第十輪副本的名稱為「北極列車,十二道信號塔」。
地點為北極的一角,放眼望去是一望無垠的雪原,一條長得仿佛直通世界盡頭的鐵軌立在了中間,不斷向前方延升,在白茫茫的地平線處,它與仿佛萬千冰層嵌成的深藍天空交匯。
蕭瑟的寒風拂面而來,灌入了耳朵和鼻孔,空氣中的氧氣少得令人髮指,安森鹿的鼻子微微泛紅,喉嚨和耳膜隱隱作痛。
副本的支線目標非常明確,安森鹿扮演一名北極的科研人員,他需要乘坐列車前往北極雪原的各個角落,修復途經的信號塔,每將一個信號塔修復完成就可以獲取一定的獎勵。
當然也可以不修復,只是單純地乘坐列車逛一趟北極,畢竟這只是一個探索型副本,自由度非常高,玩家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只要撐過特定天數還沒死就可以了。
由於北極的氣候過於嚴峻,玩家不僅沒有食物來源,而且必須在靠近鐵軌的地方行動,最重要的是他們還不能拋下這艘列車,必須抵禦沿途襲擊列車的怪物,所以這個副本被定義為生存探索類副本。
副本的限制人數為兩人,安森鹿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尤瑞,所以就邀請了她進入副本。
她接受了。
白髮的少女矗立在雪原之中,她的身影是那樣澄淨,仿佛快要融入如同大海般廣袤無際的冰雪中。
「我們上列車吧。」安森鹿緩緩地說。
「嗯。」
附近儘是漫遍天地的雪色,他們沒多猶豫,直接就乘上了那條火車,燈火通明的列車帶著轟鳴啟動了,緩緩地朝著鐵軌的前方行去,滾滾的車輪盪開了軌道上的積雪。
「只在火車上待著就好了?」尤瑞歪了歪腦袋。
「嗯,也許吧。」安森鹿搓了搓手掌,呼出了一口白氣:「也可以多修復幾個信號塔,拿一些獎勵。」
「信號塔……」尤瑞望向了窗外,朦朧的雪原好似籠罩了整個世界,除了雪和被掩蓋的松林,她根本看不到其餘的事物。
「應該過不久就能看到了。」
「我們就一直在列車上待著麼?」
「對的。」
安森鹿和尤瑞逛遍了整艘列車,最後找了一節車廂休息。
這節車廂的一側是座位,另一側空蕩蕩的,牆壁上每隔兩米就嵌有一個車窗。
安森鹿在座位上坐下,望向站在車窗邊上的尤瑞,她的眼眸注視著雪原,窗外的雪景飛逝,不斷變幻。
她就那樣默默地站著,惘然地望著窗外,雪白的發縷隨著列車晃動而輕輕搖曳。
時間很快步入黃昏,餘暉灑入了列車,將尤瑞的身影染得淡黃,雪原好似變成了萬千片楓葉簇擁而成的紅林,再而步入黑夜,天空中泛起了綠色的極光,與尤瑞清冽的眼眸同色。
一天下來,安森鹿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他低垂著頭顱,垂下的發縷遮蔽著褐色的雙眸。
他已經很久沒剪過頭髮了。
安森鹿緩緩扭過頭,看向了身後的車窗,靜靜地注視著窗外。
他能夠看見窗戶上尤瑞的倒影,白髮少女反射在窗上的身影,與宛若暮靄那般的極光重疊在一起,像是她就站在極光的中心,是那麼恍惚,那麼美麗,好似飛逝而過的鳥兒。
「快要到五月了……」尤瑞忽然說。
「對。」
「倒計時,還有最後的十五天。」尤瑞的聲音非常平靜,好似在說著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十五天,還挺久的。」安森鹿輕聲說。
「夏天就快來了。」
「五月份就是夏天。」
「我好像看不到了。」
「但我們上石的沒那麼死板,四月份也可以算夏天了,喏,夏天都撐過去了,秋天是不是快來了?」
「今年的秋天可真遠。」
「是啊,真遠。」
「你會在秋天等我麼?」
「當然,那時我會拉著你的手,我們一起去看落葉,然後狠狠地嘲笑它們,嘲笑它們活不過秋天。」
「……你是白痴麼?」尤瑞手抵下巴,發出了輕輕的笑。
「嗯,我就是這樣的白痴。」安森鹿說,「但其實,我們有可能連那些葉子都算不上,畢竟,它們至少還能在秋天凋零,而我們可能活不到秋天了。」
「但我遇到伱了,這樣就足夠了。」尤瑞輕聲說。
安森鹿的心臟抽動。
他注視著神色淡然的尤瑞,微微張了張嘴,又低垂下眼眸。
「那可能我比較貪心吧,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輩子。」
「我就不貪心,」尤瑞輕聲說,「我在想……如果最開始在病房裡,我沒有選擇和你一起走,那我是不是就要一個人死在那裡了,沒人會記得我。」
安森鹿眸光流轉,語無倫次地說:
「你知道麼,我一直都很想帶你去冰島的首都,然後狠狠地給上那些利用你的人一拳,我想在你面前把他們打趴,告訴他們……你們怎麼敢這樣對我最在意的人,到底怎麼敢的?
「我好想把他們全都宰了,再剁碎了餵豬,把所有傷害你的,拘禁你的,全部毀掉,乾脆就讓那條白龍把他們碾成碎末算了……」
「但,你帶我從那裡逃掉了。」尤瑞低聲說。
她把雙手背在身後,靜靜地看著這個暴戾又脆弱的人,好像看到了自己從未見過的一面。
燈火通明的列車還在行駛,轟隆隆的鳴聲伴隨在耳邊,從夜空灑下的極光為它披上淡綠色的幕布。
「對啊,我們走了好遠,從北海道,到東京,後來是太平洋和丹麥,現在都已經快到北極了。」
「我還想跟你走更長的路,只要和你在一起,所有的地方都想去。」
「我也是。」安森鹿聲音沙啞。
「我好想,見到你的舅舅他們,還有表哥。」尤瑞低下腦袋,雪白的發縷垂下,「想從他們的口裡,聽到關於你的事情。」
她輕聲說著:
「我想從很小很小,就認識你,我想每天睜開眼睛就看到你,我想每天閉上眼睛的時候,都有你在身邊。
「有一句話,我好想對你說的。
「我一直都,不敢對你說這句話……
「因為以前,我根本不知道喜歡是什麼,如果說錯了,那我是在欺騙你吧……
「但我現在理解了。
「喜歡,就是和一個人離別的時候,會感到很傷心,心臟好像在燒一樣的,又好像掉進了海里,好孤單的感覺……」
她在極光下輕聲說著,動盪的列車輕輕搖曳著她的身影。
「你知道麼,父親拋棄了我和母親,母親說我是沒有感情的怪物,不能分擔她的痛苦。
「我去努力地學習了,我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理解她了,我想變成有情緒的人,不想冷冰冰的。
「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努力地在假裝了。
「但是,母親,卻在我面前上吊了。」
安森鹿怔了一下,他的嘴唇吐不出一個聲音,只是一股強烈的悲涼充斥在了心中。
列車緩緩地駛入隧道,冰冷的黑暗籠罩了車廂。
「那時,我在想……」尤瑞緩緩地垂下眼眸,「因為我是沒感情的怪物,我沒能好好地理解母親,所以母親才會離開我的。」
「不對……」安森鹿低著頭,無力地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喜歡安森鹿。」尤瑞喃喃地說:「我不是沒感情的怪物了,不會有人拋棄我了……因為不是沒有感情的怪物了,所以……我可以對你這樣說了,對麼?」
她的聲音微弱,就像在向安森鹿求助。
「你一直都……」安森鹿的心很痛:「不應該被拋棄,你的父親也是,你的母親也是,他們絕對不應該說你是怪物,他們是錯的。」
「我不是怪物了嗎?」她問得很認真。
安森鹿崩潰了,他眼中的光一瞬明亮,又很快黯淡了下來。
片刻過後,他嘶啞地說:「你從來都不是怪物,他們才是。」
「……那我有資格,擁有感情了?」
「嗯。」
「……我喜歡安森鹿。」
「我在聽呢。」
「……好喜歡安森鹿的。」
「我聽到了。」
「我的情緒……不是虛假的。」
「是真的。」
「我沒有撒謊,不是假裝的,我是真的……真的……」她輕聲地,一遍又一遍地說:
「真的很喜歡安森鹿。」
「我也真的超級喜歡尤瑞。」
他幾乎用盡全力地說著,握緊了少女冰涼的手,摟住了她單薄的身體,雪白的髮絲貼在了臉頰上。
隧道的黑暗中,冰島女孩像是一隻若即若離的貓,腦袋輕輕地靠著他的肩膀,清冽的眼眸蒙著霧氣。
「能對我……再說一遍麼?」她輕聲問。
「我喜歡這個來自冰島的女生。
「她滑雪的樣子、看書的樣子、認真思考問題的樣子、故作冷淡又非常在意的樣子,我全都喜歡。
「我不希望她離開我,但我知道我們得告別一段時間,我很痛苦,但是卻只會一直逃避。
「我明明不想逃,明明知道這樣會讓她很心痛,她不是沒有感情的機器人,你會受傷,會流淚,會喜歡可愛的小動物。
「但我真的是窩囊到爆了,居然讓她主動開口了,我只會一個人悶在心裡。」
兩人沉默了很久後,列車駛出了隧道,灑滿月光的車廂里,尤瑞嘴角輕輕上揚,臉頰卻不斷滑落下淚水。
半晌後,她聲音輕緩說:「她說……自己原諒你了。」
「真的?」
「嗯。」
時間過得很快,在北極副本的三天逐漸過去了,每一分每一秒對於安森鹿來說,都是那麼的珍貴。
他們下了列車,在雪原上行走,踏過北極的冰,冰川倒映出了遍布極光的天空。
偶爾有北極熊造訪,安森鹿在制服了它之後,看著尤瑞輕輕地摸著它的皮毛,對它低聲說著什麼。
「我們就要走了,熊先生。」
安森鹿不知道未來,所以只能著眼於當下,注視著身邊的這個女孩。
她像雪。
出現了,劃落下來了,又快要消失了。
始終是那麼冰涼,即使捧在手心,也好像隨時會融化。
離開了副本後,安森鹿沒有留在挪威,他收集了很多張旅行卷,和尤瑞一起跑到了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
坐上火車、飛機,聽著引擎的轟鳴,好似能把思緒帶向遠方。
他們去了東京,穿過喧鬧的人群,看了聞名世界的天空樹,那天下著小雨,他們撐著傘,牽著手,背影在長街上逐漸遠去,像是電影裡的長鏡頭。
又去了倫敦,在大本鐘下緩緩起舞,女孩的舞步笨拙,但男孩用上了超然的直覺,溫柔地牽引著她,他們跳得不錯,引起了掌聲。
最後去了法國的尼斯,他們在地中海前起誓,湛藍得好似天空的海水在聽著他們的宣言。
倒計時滴答滴答地響著,到了4月30日的下午5點,它已經剩下不到最後七小時了。
黃昏籠罩了廣袤的地中海,籠罩了坐落在山巒上,鱗次櫛比、燈火通明的房屋,家家戶戶都亮著光火,只有他們兩人站在海岸上,望著飛鳥掠過寂寥的燈塔,望著海潮起起伏伏,船隻來來往往。
遠處的山林好似紅色的海,數萬公頃的風撫過,紅色的大海搖曳,發出了沙沙的聲響。
淡黃色的餘暉,將女孩的頭髮染成了金黃色的顏色,不再是病態的白,她清冽的眼眸在夕陽下熠熠生輝。
他們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牽著手坐在海邊的木椅上,靜靜地看著大海和錯落在山腰的村莊被夜幕籠罩。
萬籟俱寂,只剩海潮、岸風,以及倒計時的「滴答」聲響。
少女手中的冰原之花輕緩搖曳,飄散去了一片深藍的花瓣,隨著地中海的潮浪遠去。
「尤瑞,你會害怕麼?」安森鹿眺望遠方。
「你在這裡。」她說。
「等我來找你,我們會在秋天見面的。」安森鹿勾了勾嘴角,自信地說:「在這之前,你可能得睡很長的一覺了。」
「我會等你很久的,希望我醒來的時候,你在我的身邊。」少女的雪白髮縷在風中飄逸,「不然……我會不開心。」
「當然了,我會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迎接你的人。」
「那就好。」
「等你回來後,我們去開一家書店怎麼樣?」
「好啊。」
「跑到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開,這樣你每天都可以看書了,也不用和別人借書了。」
「嗯,我好開心。」
「……」
「……」
「……」
「海風好大。」
「是有一些。」
「……」
「……」
「……」
「接吻,原來是這種感覺麼……」
「好奇妙。」
「……」
「……」
「……」
「再來一次。」
「好。」
「……」
「……」
「……」
「說起來……尤瑞,我們的書店要取什麼名字?」
「你說呢?」
「啊,要不就叫安森鹿和尤瑞的書店好了?」
「嗯……你是白痴麼?」
「……」
「……」
「……」
「手,好冷……」
「我握著你的手。」
「……」
「……」
「……」
「安森鹿,你在麼?」
「我在。」
「……」
「……」
「……」
「鹿,你還在麼?」
「我還在。」
「……」
「……」
「……」
「你在這裡嗎?」
「我在你身邊。」
「……」
「……」
「……」
「我已經,什麼都看不清了。」
「我在這裡。」
「……」
「……」
「……」
「你在我身邊麼?」
「我還在呢。」
「……」
「……」
「……」
「我……喜歡安森鹿。」
「我也喜歡尤瑞。」
「……」
「……」
「……」
「好喜歡安森鹿的。」
「我也好喜歡尤瑞的。」
「……」
「……」
「……」
「我好像……開始有一些困了。」
「那就睡一覺吧。」
「……」
「……」
「……」
「晚安……安森鹿。」
「……」
「……」
「……」
「晚安,尤瑞。」
安森鹿低垂眼眸,輕聲地說著。
倒計時滴答滴答的聲響停止了,他懷中的女孩凝結為了冰,逐漸化為冰塵散去,消失在了地中海的彼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