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她是那束天光

  第180章 她是那束天光

  房內著茜色襦裙的高挑少女背對著門站立,面向半支開的窗欞,單手將一支箭矢盲投入壺,立即引得房中那五六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花娘驚嘆叫好起來。

  「進了進了!又進了!」

  「吉娘子投得可真准!」

  「此去北地半年之久,吉姑娘的盲投還是這般神准呢。」一名站在衡玉身邊的年輕花娘殷勤地替衡玉捏了捏肩。

  也有身形窈窕的花娘忙去捧了茶送到衡玉跟前:「吉姑娘今日作畫也累了,喝口茶歇一歇。」

  「今日吉姑娘是給芍藥姐姐作畫,何日能輪到著我呀。」另一名花娘上前揪住衡玉衣袖,撒嬌般晃了晃。

  這幾下晃得蕭牧直有些眼暈,以手抵在唇邊輕咳了一聲。

  「行了,都別鬧了,沒瞧見吉姑娘的客人到了嗎?且都隨我去後頭。」其中最為年長的一名女子看起來三十歲出頭,戴著月白面紗,抱起一旁的琵琶,朝衡玉福了福身。

  見她言辭舉止間待衡玉多有敬意,蕭牧多留意了這名女子一眼。

  「就是就是,別耽誤吉姑娘會友了,走走走……」

  「咱們隨丹蓉娘子去後頭練曲兒去。」

  花娘們說說鬧鬧著走出來,經過蕭牧身側時,有人福身行禮,有人投去好奇的視線。

  蕭牧面無異色,向她們禮貌頷首。

  「那郎君生得好俊俏,且是以往不曾見過的生面孔呢……」

  「丹蓉娘子,您與吉姑娘相識最久,可知這位郎君是何方神聖?」

  抱著琵琶的丹蓉娘子嗔了她們一眼,道:「打聽這麼多作何,管好你們的嘴。」

  「在外頭那當然是要管好嘴的,打死也不會亂說一個字,可在您跟前不得多問幾句嘛。」

  「是啊是啊,咱們姐妹也是想替吉姑娘把把關不是……」

  花娘們低聲交談著離去,顧聽南將房門從外頭合上。

  「你怎麼會來?」

  「你怎麼也在?」

  她與王敬勇幾乎同時開口問對方。

  「……」王敬勇皺下眉,「我自然是隨我家將……郎君赴約來的。」

  「我麼,當然是隨阿衡一起長見識來了。」

  王敬勇抽了下眼角。

  這是哪門子見識?

  「聽說這可是京師排在頭一位的花樓。」顧聽南朝他靠近了些,拿下頜指了指方才那些花娘們離去的方向,手肘輕捅了下王敬勇:「伱方才瞧見沒,那些個美人兒真真都是萬里挑一的,那身段兒,那容貌,身上那香氣,還有那說話的嗓音,都跟泡在蜜水裡似得……」

  她說話的聲音壓得頗低,卻掩飾不了欣賞美人的興奮感。

  王敬勇僵硬地看了一眼她緊挨著自己的手臂,木然的臉上驀地有些發燙。

  「京師果然是京師,當真不是旁的地方能比的。」顧聽南喟嘆著:「你說對吧?」

  王敬勇目視前方,越發僵硬地點頭:「嗯。」

  顧聽南察覺到他的異樣,轉頭看過來,不由奇道:「你臉紅什麼?」

  「哪有?」王敬勇大為皺眉。

  見他這般反應,顧聽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怎還惱羞成怒了?」

  「休要胡言。」王敬勇定定看著前方,恰隔著圍欄見對面房中走出來一對舉止親近的男女,立時又轉開視線,心跳似同樓下堂中奏得正高昂的樂聲和上了,嘴上解釋著:「……此地胭脂酒氣熏天,實在燥悶得慌。」

  顧聽南瞭然地長長「哦——」了一聲,眼中忍笑道:「原來如此啊。」

  房中,衡玉剛招待著蕭牧坐下。

  「為何要約在此處?」蕭牧問。

  衡玉隨手倒了盞茶推向他,道:「此處清靜,適合說話。」

  蕭牧:「……清靜?」

  「她們都是我信得過的人,不會有人說出去我今晚與你在此見面之事。」衡玉壓低聲音道:「況且,縱然有各路眼線盯著你,他們知曉你今晚來了此處,也只會以為你是來此消遣的,人之常情麼,便也不會疑心什麼——但換了別處,可就不好說了。」

  聽得這句「人之常情」,蕭牧默了默,道:「……那可真是多謝你替我考慮得這般周到了。」

  「應當的。」衡玉道:「我都計劃好了,往後你可就是此處的常客了。」

  蕭牧一口茶險些嗆住,咳了兩聲看向她:「你就這麼信得過她們?」

  「那是自然。」衡玉答得沒有猶豫。

  蕭牧反倒有些好奇了:「你與這些人是如何交好上的?」

  他並無輕視青樓女子之意,正因是官家子弟出身,他更清楚這些女子們淪落風塵背後的悽苦與身不由己。

  他只是單純好奇——雖知她極擅交友,一張嘴便能哄得人五迷三道,但到底所謂身份有別,她又是個姑娘家,究竟是如何與這些花娘們來往上的?

  「紈絝哪裡有不逛花樓的?」衡玉也替自己倒了盞茶,隨口道:「一來二去的,不就熟識了麼。」

  蕭牧半字不信:「你是什麼人,我多少還是了解的。」

  她的所謂紈絝舉止,細思之下,可知皆是有目的的,而非果真就是一味沉溺玩樂。

  哪怕是進官媒衙門做畫師,也是為了方便接觸那些權貴人家,暗查當年那刺青圖紋的線索——紈絝之名,於她而言是方便行事、無論做出什麼舉動,都不會太引人注意的障眼法。

  到底一個流落在外數年,『名聲』盡毀的女孩子,若將自己就此關在後宅之中,是永遠不可能接觸到她想要的真相的。

  「的確也是有個契機的。」衡玉這才認真回答他的問題:「瞧見方才那位抱琵琶的娘子了嗎?」

  蕭牧點頭。

  「我喚她一聲丹蓉姐姐。」衡玉道:「當年我被輾轉賣入庭州青樓時,因年紀尚小又試著逃跑過,故而便被關了起來。被關在那個院子裡的女孩子們,待年滿十四五歲便會被放出去接客,若是『乖順』些的,十一二歲也能出去做些端茶送水,伺候花娘的活兒。」

  她捧著茶水,說得不緊不慢:「出去才有機會離開,於是後來我便裝得乖順,才在十一歲那年的冬日得以離開了那座院子,但那些龜公們盯得很緊,不允許我們離開那座花樓,稍有些想逃跑的跡象,便會被打被罰。」

  「我便是那時認識的丹蓉姐姐,她彼時還是那座花樓里的花魁娘子。」衡玉繼續說道:「有一回,我被一位醉酒的客人為難,是她救了我,幫我脫了身。」

  這句話很簡短,卻叫蕭牧的心情低沉了下來。

  「之後她待我也多有照料,我便是在她那裡認得了『晏錦』,待熟識之後,我便設法托『晏錦』出面替我贖身,幫我送信回京師。」衡玉回憶著道:「我回到京師後不久,家中和長公主殿下暗下追究了此事,那座花樓便被官府以私販良人的罪名懲辦了,那老鴇被判了絞刑,被拐賣而來的女孩子多是由官府出面查明籍貫,送回了家。」

  「丹蓉姐姐是被親生父親自願賣進青樓里的,立下過賣身文書,非是被拐賣,故而不在歸籍名單之內。後來我托人打聽之下才知,在我離開後不久,便有一位客人將她贖了出來,帶離了庭州,不知去了哪裡。」

  「我放心不下此事,便一直嘗試打聽著她的下落,輾轉一兩年之久,才在京師被稱為最下等的窯巷裡尋到了她。」衡玉說到此處,眼神暗了暗:「我記得那晚見著她時,她被一位滿身髒臭的男人打得渾身是傷,臉上也被劃傷了。」

  「她告訴我,當初將她從庭州帶走的那個男人,並非是她以為的良人,那人攥著她的賣身契,將她當作貨物一般的私籍奴婢來對待,膩了之後便將她轉手送給了旁人。如此數次之下,她被賣到京師,進了這暗無天日的窯巷。」

  「我將她帶出來,替她贖身後,拿著她的賣身契,去官府銷了她的賤籍。替她置辦了一座宅子,留給她養傷之用。只是身上的傷好了七七八八,臉上的疤,與心中的結卻是就此留下了,她幾乎有整整一年的時間,不曾出過門見過人。」

  「那後來呢?」蕭牧的聲音很輕很溫和。

  「後來有一日,我送了她一把她心儀許久的琵琶。」衡玉道:「她開始重新抱起了琵琶,練曲兒。再後來有一日,她出了門。再後來,她獨自一人帶著琵琶來了這燕春樓。」

  「她說,琵琶是她僅有的一技之長,她想自力更生,不想成為我的拖累,也不想一輩子都將自己關起來。」

  「當然,再賣身為奴是不能的,她便與這燕春樓里的掌柜說定了在此做奏曲的樂師,教授樓中的姑娘們樂藝。她一手琵琶出神入化,為燕春樓增色不少,掌柜的便也十分看重她。」

  「這兩年多來,她還了當初我替她贖身、置辦宅子的銀錢。」衡玉說到此處,面上輕鬆了些:「又替被賣進這樓中的兩個小女孩贖了身,如今就養在她的宅子裡。」

  蕭牧微微笑了笑:「往後你開了書院,正好讓她們去讀書,加上馬家姑娘,便有三個學生可收了。」

  衡玉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

  旋即,想了想,又笑道:「以後會更多的。」

  她也替幾個年幼的孩子贖過身,尋不到家人的,或是家人不值得去尋的,便留在了吉家或城外的莊子上。

  可單憑她和丹蓉姐姐兩個人,能做的到底只是寥寥而已。

  「所以你替她們作畫。」蕭牧看向一旁的几案上她剛畫好待晾乾的美人圖,道:「我原本只知,傳言中你擅畫美人,筆下的美人圖被印為畫冊,可謂廣為流傳了。」

  「那些賣出去的畫冊得來的銀子,我三,她們七。這裡的花娘們或是因走投無路自賣為奴,或是被家人以所謂逼不得已的理由賣了進來,但總歸多是私奴,而非如佳鳶娘子先前那般因晉王府之事而被貶為賤籍的官奴。《盛律戶婚》中言,私奴如資產,可由主人自由買賣,若主人准允,亦可自贖脫籍。」

  說到此處,衡玉嘆道:「可到底燕春樓的花娘們個個身價不菲,贖身的銀子不是那麼好攢的。」

  但這兩年來,因為畫冊的進帳而得以自贖的花娘,也有三四個了。

  蕭牧道:「自贖總是上策,此計為長久計。」

  被他人所謂贖身者,正如那位丹蓉娘子此前的經歷,雖是從青樓中得以脫身,但多數總歸還是賤籍,性命自由皆在他人手中。

  那些「救她們出風塵」的男子們,大多不願做「賠本」的買賣,相比起替她們去官府銷去賣身契脫籍歸良,他們往往選擇攥緊她們的賣身契,以保讓她們永遠無法脫離自己的掌控。

  而此時,蕭牧看著眼前的少女,道:「謝謝你願意將這些事說與我聽。」

  他仿佛聽了一個很長,很沉暗,卻於這沉暗中窺見了一縷天光灑了進來的故事。

  她便是那束天光。

  而這一切不是故事,是真實發生著的。

  世人多道她紈絝,張揚,不遵所謂世俗規矩,毀壞晴寒先生清名,又不解她為何有這樣的「好運氣」,在有過那般的經歷後仍得家人寵溺,更有永陽長公主殿下百般縱容,這一切似乎都不合常理——

  但若走近她,了解她,便全然不會有這些不解了。

  他毫不懷疑地認為,她配得上一切讚美,更是尤為值得被喜愛,甚至是敬重。

  「閒談而已,有甚可值得道謝的?」衡玉喝了口茶潤喉,覺得他這句謝有些好笑。

  「至少你願意與我談心,告訴我這些少有人知之事——」

  對上那雙誠摯的眼睛,衡玉輕咳一聲,到底沒能昧著良心眼看他生出如此錯覺,道:「其實……我對挺多人說過的。」

  「……」蕭牧默然一瞬後,微一點頭,去端茶盞。

  衡玉忍不住露出笑意:「茶都涼了,添些熱的吧。」

  蕭牧:……再涼能有他的心涼?

  「你怎還不問我今日約你出來是為何事?」衡玉看著他問:「你都不著急的嗎?」

  蕭牧也看向她:「你都不急,我急什麼?」

  是四千字的章節,大家晚安!

  (謝大家關心,我婆婆已經好了,但她發誓此生遠離瑜伽)

  (本章完)